20世紀30年代,由于對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賣國方針極為反感,全國進步力量與國民黨當局的斗爭尤其激烈,發(fā)生了若干引起全國轟動的大事件,其中救國會的七位領導人沈君儒、鄒韜奮、章乃器、沙千里、王造時、李公樸、史良被捕的“七君子案”就是一例。與此同時,四川萬縣一些抗日救亡的積極分子也橫遭迫害。這些人中,有七人或者被捕,或者逃亡,被人們戲稱為“萬縣七君子案”。這七人分別是:賈希一、吳昌文、余治民、劉建國、楊潔清、范淑貞和我。七人中有五個是我的好朋友,另一個與我認識。
“萬縣七君子案”的第一人,叫賈希一。
“七七事變”以后,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萬縣也成立了各界抗日后援會,只是這樣一個官方的組織,顯然不能滿足各界人士抗日的愿望,于是各行各業(yè)又自動組織起來成立了各種救亡的團體。首先是以《萬洲日報》發(fā)起的、由文化界知名人士參加的萬縣市文化界抗日聯(lián)合會,領導者大都是早年的共產(chǎn)黨人。我在這個聯(lián)合會的宣傳組任副組長,組長叫賈希一。他1907年生于四川省儀隴縣立山場的一個破落世家,與朱德是同鄉(xiāng)。1926年參加北伐戰(zhàn)爭,先后在國民革命軍第11軍補充團任中尉排長、第26師司令部任中尉副官、第24師司令部任上尉副官。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參加“南昌起義”,擔任賀龍的上尉侍從副官,兼任“賀龍手槍隊”隊長,負責起義部隊領導人的保衛(wèi)工作。1931年,中央特科的主要負責人顧順章叛黨投敵,我黨的情報系統(tǒng)遭到重創(chuàng)。賈希一奉命參與恢復、重組中共中央軍委政治保衛(wèi)局(中央特科),從此在董必武、徐特立、李克農(nóng)等人的直接領導下,開始隱姓埋名做地下工作。他曾經(jīng)打入蔣介石的侍從室,做過侍從副官,還以各種身份深入到國民黨的軍界和政界,屢建奇功。1935年,賈希一以新四川通訊社記者身份為掩護,在重慶進行秘密活動。這個時候,白區(qū)黨組織幾乎全部被破壞,四川也不例外,只有新四川通訊社還有黨的關系,還在繼續(xù)開展工作。賈希一是這個通訊社的社長,陳養(yǎng)山與陳克寒分別做編輯和記者(陳養(yǎng)山解放后曾任公安部副部長、中央檢察院副檢察長;陳克寒解放后曾任北京市委宣傳部長和市委副書記)。他們通過各種關系,搜集了國民黨和四川黨政軍的大量情報,如蔣介石的軍事動向、軍力配備及國民黨軍隊與四川地方軍閥派系的斗爭內(nèi)幕等。賈希一還指派他的女搭檔劉一平以華鎣山游擊隊領導人陳聯(lián)詩(又名詩伯)的服裝店為掩護,為華鎣山游擊隊運送軍火及被服;還計劃策動一些地方軍隊起義,配合詩伯的丈夫廖玉璧在華鎣山建立起一個游擊根據(jù)地。據(jù)后來劉一平說,他們還將這些情況向中央特科的領導徐特立作過匯報,徐特立同志很支持他們的計劃??墒遣痪?,廖玉璧同志犧牲,游擊隊員們被迫分散隱蔽,該計劃未能實現(xiàn)。
這段時間,我父親林佩堯也在重慶,參加了新四川通訊社的活動,還經(jīng)常給我寄來一些通訊社的稿件。不久賈希一在重慶暴露,轉移到了萬縣,住在他妻子的娘家。那時賈希一不過三十來歲,人長得很英俊,加上思維敏銳,頭腦清醒,對人熱情,說話煽動性極強,很快成為萬縣年輕人崇拜的偶像。當時我心目中的偶像有兩個人,一個是后來成為我的岳母的女英雄詩伯,另一個就是男英雄賈希一。我常常與賈希一一起去監(jiān)獄里看望詩伯,賈與我父親都叫她詩姐,他們談話的聲音很小,還用些隱語,我不大聽得明白。后來賈希一告訴我,說他想通過國民黨上層的關系,把詩伯營救出來,可是詩伯不同意,理由是華鎣山游擊隊早已經(jīng)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注意,她自己也是早就上了特務黑名單的人,要是敵人知道了這個被關在萬縣監(jiān)獄里的女教師陳聯(lián)詩就是他們到處都找不到的華鎣山女“共匪”陳玉屏,不但會弄巧成拙,還會連累幫助過自己的一大批人。
我與賈希一組織一些中小學教師和學生成立宣傳隊,經(jīng)常沿街貼標語,喊口號,唱救亡歌曲,演街頭戲,把整個萬縣市抗日救國的氣氛搞得濃濃的。記得有一次我們在萬縣的二馬路平平電影院做宣傳,原本只能夠坐六七百人的電影院,那天來了一千五百多人,很多人站在那里聽。開始學生們唱了幾首抗日救亡的歌曲,接著由賈希一作時事報告。他說到日寇在淪陷區(qū)的暴行時聲淚俱下,接下來又揭露國民黨不積極抗日,反而鎮(zhèn)壓人民大眾的抗日愛國運動,講得聲嘶力竭。聽眾在他的帶領下不斷高喊口號,整個電影院人聲沸騰。就在這時,有人急匆匆地跑來告訴我,說賈的妻子生孩子了,要他趕快回去。我寫了一張條子遞給他,誰知道他看了條子就像沒有看到一樣,繼續(xù)高聲演講,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看沒辦法了,只好自己跑到街上去買了兩斤紅糖、三斤雞蛋,急忙趕到他家里,才知道孩子已經(jīng)下地了,而他家里什么都沒有。我趕快把雞蛋煮好,放上紅糖給他夫人端到床頭,也算是給月母子吃了“定心蛋”,同時安慰賈夫人,說是賈希一有點事情,辦完了就回來。若干年以后,我與他夫人和女兒再談起這段往事,賈夫人非常感慨地說:“賈希一一輩子為了革命不顧家庭,哪個女人跟著他都是吃不盡的苦?!?/p>
賈希一在平平電影院演講后不久,突然就不知去向。我急了,到處打聽,最后找到了賈希一的叔叔賈罕西——他當時在國民黨政訓室工作,與我父親很熟,這才知道賈希一被關在萬縣高筍塘國民黨中央軍第10軍軍部,罪名是“漢奸嫌疑”。
我來到軍部的高墻外,不敢找門衛(wèi)打聽,只好沿著墻外一路喊著他的一個鮮為人知的名號——懷湘叔。頭天我沿著墻外喊了一圈,沒有動靜,第二天我又去,站在一棟樓房外面喊了一陣,突然發(fā)現(xiàn)在第三層樓上有人伸出頭來,我一看正是他!他沒有說話,只是暗示我等一下,就把頭縮了回去,不一會用一砣泥土包上一張紙扔了下來。我拾起來一看,是叫我于第二天上午十點在樓房左邊的廁所外面等候。第二天,我按時到了他指定的地方,咳了一聲,他就從廁所的墻縫里塞出來一張用練習簿寫的長信。信上說審問他的時候以為他是共產(chǎn)黨,結果一聽說他與國民黨重慶行轅有關系,就沒有再追問,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放出來。從信上看,他的情緒不錯,說了很多慷慨激昂的話,還鼓勵我們繼續(xù)戰(zhàn)斗。我拿著這張紙條,高興得不得了,回去就組織了一批學生前往交涉,我自己則以各界代表的身份找到政訓處的秘書周承林說理,可是沒有結果。不久,第10軍轉移去了湖北沙市,將賈希一一起帶走,直到第二年的10月,才將他釋放。賈希一解放后因為“歷史復雜”被打成了“右派”,死得很慘。
“萬縣七君子案”中的吳昌文,是我父親的朋友。吳昌文是四川梁山(今梁平)人。1924年在上海美術??茖W校讀書,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1928年轉黨。曾參加上海工人第三次起義,一直在團中央負責交通聯(lián)絡和刊物的發(fā)行工作。1932年,他被團中央委派到江西中央蘇區(qū)領取活動經(jīng)費,同行的兩個交通員被敵人殺害,他與薛子鍵(解放后曾任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裝成傳教士,才得以蒙混過關。1933年,他在中央蘇區(qū)工作時,正值國民黨的第四次大“圍剿”,面臨著敵人的步步進逼,他帶著部分受傷的兒童團員撤退到洪湖中。很多兒童團員被敵人的炸彈炸死,他自己領著兩個孩子泡在血腥的湖水中,靠著蘆葦管伸出水面呼吸,潛伏了整整四天四夜,才被漁民救出。這個時候,他和兩個孩子已經(jīng)極度虛弱,身上的皮膚都被泡掉了一層,經(jīng)上級批準,回到萬縣他姐姐家養(yǎng)病。1934年夏季,紅軍打到川北,他約了一個叫余治民的人,一起到川北去找紅軍。這個余治民,曾經(jīng)是國民黨第19路軍大刀隊的隊長。第19路軍因為積極抗日,與共產(chǎn)黨的關系很不錯,軍中的一些高級將領都是共產(chǎn)黨員。賈希一就曾經(jīng)在第19路軍搞過廣播工作,與余治民很要好。吳昌文與余治民到川北去找了一大轉,由于沒有找著神出鬼沒的紅軍,只好再回到萬縣,和我們一起從事抗日救亡活動。賈希一與我在前面打沖鋒,余治民與吳昌文兩個人在背后出主意做參謀。吳昌文是學美術的,刻傳單、寫美術字的活兒都由他承擔。就在賈希一被捕后不久,國民黨政訓處又找了個罪名把吳昌文也抓了起來,在監(jiān)獄里關了半年,最后吳昌文的姐姐找人說情,送了好多的“包袱”,吳昌文才被取保釋放。
“萬縣七君子案”中還有一個傳奇人物叫劉建國,湖北宜昌人,曾經(jīng)是川北“紅燈教”的頭目,“神兵”的首領。他身材魁梧,“匪氣”極重,曾經(jīng)獨自一個人跳上川江中一艘輪船搶劫,不但搶了旅客的銀錢,還繳了船上護航隊的槍,然后乘一艘木筏揚長而去。劉建國自稱有“刀槍不入”的功夫,我們常常在他家里聽他神侃,侃到高興處,他遞給我一把菜刀,然后亮出肚皮,讓我用菜刀去砍,用多大的力氣都行。我雖然有過“飛天蜈蚣”的綽號,卻終歸是良家子弟,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掄起那把雪亮的菜刀,麻起膽子砍了兩下,只覺得他那肚皮就像彈簧一般,那刀一挨上就被彈了回來,肚皮一點損傷都沒有。我狠了狠心,加大力氣再砍,誰知道用力愈大,彈得愈厲害。劉建國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拍著自己的肚皮說:“林老弟,你不行,你雖然筆桿子厲害,卻是一副菩薩心腸?!彼麥惤业亩洌那牡卣f:“我這肚皮里鼓的都是氣,你硬砍怎么行?其實你只要一拖刀,我就完了?!?/p>
劉建國好像也是在街頭宣傳中認識賈希一的,很快也成了賈希一的崇拜者,在我們的勸導下決心改邪歸正,和妻子一起在萬縣街上做起了掛面生意。他賣的掛面頭天撈起來放到第二天再下鍋熱來吃,照樣利索,不膩不糊,所以生意很好。劉建國常常把掛面攤子交給老婆去管,自己積極參加我們的抗日救亡活動,經(jīng)常送些掛面給我們這些單身漢加餐,還接濟賈希一。賈希一被捕后,有消息說國民黨的縣黨部到處在打聽他和余治民的下落,他便與老婆半夜逃走了。不久,余治民也逃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兩人的音信。
在這個時候,“七七事變”爆發(fā)了,救國會“七君子”被釋放。消息傳來,我立即寫了一篇題為《由救國無罪而談到目前的抗戰(zhàn)》的文章,揭露國民黨執(zhí)行的“救國有罪,抗日有罪”的反動政策,以“光頭”的化名,在《萬洲日報》上發(fā)表出來。
事隔不久,我的一個朋友楊潔清被捕了。楊潔清是重慶附近長壽縣的人,他的叔父楊公達,是國民黨的立法委員。楊潔清比我長幾歲,是個大學生,性情急躁,也是個很激進的理想主義者。他與長壽地方上的土豪關系惡劣,被人告密,說有共產(chǎn)黨嫌疑。他只好跑到我們云安鎮(zhèn),躲在滴水寺那個廟子里,幫著編寫佛學刊物。那時我在云安鎮(zhèn)河北小學教書,與他認識,常常聽他海闊天空地吹牛,覺得他的知識面很廣。我到《萬洲日報》后,他也來到了萬縣,因為生活沒有著落,就來報館找我,由我介紹到報館收電訊新聞稿,也和我們一起從事抗日救亡活動。有一天,他在街頭宣傳結束回報館的路上被國民黨特務抓去了,關進了國民黨市黨部隔壁的一個小房子里,說他煽動群眾,為共產(chǎn)黨作宣傳,詆毀國民政府。特務審問他,說是你們報紙上常常有一個叫“光頭”的人寫的文章,煽動群眾起來反對蔣委員長,這個“光頭”住在什么地方?楊潔清靈機一動,說我只知道南門河邊街上有一個“光頭剃頭鋪”,我常常去那里剃頭,不知道那個叫“光頭”的老板,是不是你們要找的“光頭”,你們?nèi)ゲ橐徊榫椭懒?。楊潔清很快托人把這個消息傳給了我,我立即從報館的宿舍轉移出來,找了個關系住進了劉湘的警備區(qū)司令部。我不知道后來特務查出真相沒有,可是即使他們有這個本事,也不敢到警備區(qū)來抓人。我躲了幾天,見沒有什么動靜,又大搖大擺地出來了。楊潔清不久也被放了出來,被送往延安陜北公學去學習,后來被黨組織派往時任國民黨軍師長的張知俠(即電影《佩劍將軍》的生活原型)處當秘書,派上了大用場。
“萬縣七君子案”中還有一個女的叫范淑貞,是萬縣市一個國立小學的校長,也是個抗日救亡的積極分子,上了特務的黑名單。賈希一被捕之后,特務開始大抓我們的人,我們通過關系,也趕緊把她送去了延安。
就這樣,特務們列上黑名單的七個人有三個被抓,四人逃脫。由于局勢的變化,連“國家級”的“七君子”都放了,還在法庭上把國民黨當局駁斥得狼狽不堪,萬縣的“七君子”當然也就沒事了,被抓進去的不久也放了,沒有被抓的則長期“逍遙法外”,大搖大擺地活躍在抗日救亡的戰(zhàn)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