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吃肥熬鍋肉!”女兒細(xì)眉緊鎖,微翹的小嘴不停嘟噥著,靈巧的筷子仿佛長了眼睛,在青花大瓷碗里翻來挑去,專選一片片瘦肉來吃??磁畠喊虢z肥肉也要剔下來的吃相,我不由有些兒慍怒了:“選、選、選,爸爸那些年吃肥肉……”
“難聽!又是那些年,又是吃肥肉,盡吃膽固醇,吃了好得腦溢血!”九歲的女兒伶牙俐齒,嬌蠻地打斷了我的話頭。
“我說,這肉嘛——”得過腦溢血且年逾古稀的母親,微閉雙目,拖長聲音附和:“是太肥了點,報紙上常說膽固醇厲害非常,尤其是這種肥膽固醇!”說罷母親將微閉的雙目倏然睜開:“老二,你咋割的肉?半點科學(xué)頭腦都沒有……”
母親的話我終生奉為圣旨。我只好白女兒一眼,埋頭睹氣將她不吃的肥肉大片大片地夾進(jìn)嘴里猛嚼。也許,由于心緒的破壞,不知不覺中,竟嚼出些陳年舊味來。女兒小,不懂事,怎么連母親也嫌我割的肉太肥了?難道,她竟忘了那些年割肉的辛酸……
一扇沉重的記憶之門在憂傷中輕輕開啟。
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吧?被回憶浸染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朔風(fēng)中,一年一度的年關(guān)又逼近了?!蔼殧埓髾?quán)”的母親將全家九口人的肉票聚攏來,天剛麻麻亮,她就催大哥起床了,要他去排隊割過年肉。剛滿15歲的大哥,個子卻要高我一個頭,恍惚間像個大小伙子了。所以,割肉這類重?fù)?dān),便自然落到了他那還有些兒瘦削的肩上。
在我們這個雜亂多事的家中,當(dāng)了“右派”的父親自然沒有實權(quán),又是個不愛做家務(wù)事也做不來家務(wù)事的男人。但,他的口才卻非同一般,大哥出門去割肉后,他便正兒八經(jīng)地坐到一把圈椅上,口若懸河、津津有味地將從前鄉(xiāng)間老家包粽子、推湯圓、熏臘肉、盼過年的情景,眉飛色舞地進(jìn)行渲染。把高高矮矮圍住竹圈椅的兒女們,逗引得一個個清口水長淌。他們?nèi)缫桓C饑腸轆轆的瘦麻雀,一齊從窗口擠出頭來,嘰嘰喳喳地嚷著,眼巴巴地遙望著文廟山下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歲末的天空斜斜地飄著零星的雪花,快晌午了,還不見大哥的影子。最瘦的四弟和最小的七弟實在忍不住了,手拉手搖搖晃晃地出了大門,站在山坡的風(fēng)口中遙望了好一陣,最后哭喪著臉回來說:“大哥還不回來,再過三天就要過年了!”
公元1960年,那是祖國大陸最饑餓的年代。失望的感覺像這暮冬的天氣一樣充滿了灰蒙蒙的憂傷。弟妹們圓溜溜的黑眼睛里,有一種饑餓的綠色火焰在燃燒。突然,木門“吱呀”一響,頭頂幾瓣雪花的大哥裹一身風(fēng)寒跨進(jìn)門來。
我們像迎接打勝仗歸來的將軍一樣,一齊尖聲歡呼:“大哥割肉回來了!”風(fēng)塵仆仆的大哥雄赳赳地站在灶房中間,半邊紅紅白白的豬肉,斜搭在他肩頭,他滿臉得意之色:“媽,過年肉割回來了!”
正在灶腳下燒火的母親,丟下火鉗緩緩走過來,冷冷地斜睨著豬肉。好一陣,母親一字一頓沉重地說:“老大,18斤肉就半邊豬?”母親非但沒有夸獎大哥的意思,反而聲色俱厲:“‘狗肉’!‘狗肉’!馬老大,馬老大——你割的是‘狗肉’呀!”
“媽,好擠,真的好擠……”大哥喃喃低語著,乞憐地望著母親,人好像突然間短了一長截。
“擠!擠!擠你就該用豬肉票割‘狗肉’?”
越說越氣的母親勃然大怒,一把抓過大哥肩頭的半爿肉,往寬大的方桌上奮力摜去!身材小巧的母親,發(fā)怒時的樣子極其驚人,剛剛還在口沫橫飛的父親,立刻噤若寒蟬,悄悄縮進(jìn)了一間小屋。而我們七兄妹,仿佛也一下子變成了七個小木偶人,可憐巴巴地呆望著怒火熊熊燃燒的母親。
多年以后,母親還余怒未消,一說起大哥那次割的過年肉,仍憤憤不已:“簡直是‘狗肉’!‘狗肉’!不但是‘狗肉’,而且還是瘦‘狗肉’!煮在鍋里連一顆油珠珠都看不見!”
自那次割“狗肉”事件起,大哥割肉的權(quán)利就被母親開除了,擔(dān)子自然順移到我這老二肩頭。據(jù)母親說,我的長處是個子小,人又精明,排隊好朝前面鉆。但她又不放心我一個人去,說是刀兒匠會欺負(fù)我人小,要耍秤,于是便決定和我一道去割肉。從此,割肉就成了我和母親的專職,一直割到肉票取消,割到市場繁榮,令小小年紀(jì)的我飽嘗了其間的艱辛。
照例,一到公布了肉票號的日子,面露喜色的母親,便偷偷躲到陰暗的蚊帳后,輕輕揭開常年蒙滿灰塵的大紅皮箱,從箱底摸出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來,湊在眼前反反復(fù)復(fù)地數(shù)。于是,睡眼惺忪的我們幾兄妹,便從被窩里伸出眼睛伸出耳朵來偷看、偷聽——那快樂不用說了,饑腸轆轆的我們知道那沙沙聲意味著什么。之后,母親便小心翼翼地抽出幾張鈔票和肉票裹在一起,輕輕搖醒佯睡的我,壓低聲音說:“走,老二,起來割肉去……”黎明前的昏暗中,母親輕手輕腳尋菜籃、開門的動作令我暗自好笑,我知道弟妹們早已醒了,有一種期待,有一種過節(jié)的感覺,早已在他們心中融化為一團(tuán)歡樂了。
出得門來,天已麻麻亮了。母親割肉從不就近去華光寺,而偏要到老遠(yuǎn)的張爺廟去割。她說:“張爺廟賣肉的多,肉又肥!”從我們家住的文廟山到張爺廟夠遠(yuǎn)的,幾乎穿城了,等一高一矮的母子倆走攏,肉架前已黑壓壓地排滿了人。我和母親慌忙擠上去,不一會,隊伍后面便長出了長長的尾巴。
等了好久,終于開始賣肉了。一個嘴角叼著香煙的刀兒匠從里屋走出來,只見他多毛的壯手提著亮刀,饑餓的年月瘦人極多,那般粗壯的毛手是極令人羨慕和敬畏的。滿臉絡(luò)腮胡的刀兒匠便用那手指著人群,長聲吆喝:“排好——排好——該哪個割?”彎彎曲曲的隊伍如正在冬眠的小蟲被震醒了似的蠕動了一下,旋即又安靜了,大家一齊呆呆地看著那把架在豬屁股上的亮刀。肥肉最厚的豬屁股蓋,不知被誰提前割去了,刀口下露出一長溜暗紅色的精肉,瘦得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該哪個!”一身油膩的刀兒匠又鼓起眼睛,大喝一聲。
沒有回答。排在隊伍前面的幾個人鐵青著臉,一個個悄悄往后縮?!熬驮撃恪顜捉??”怒火中燒的刀兒匠用刀尖指住排在最前邊的那個瘦小女人:“你不割就排到最后邊去!不割的都排到最后邊去!”
“不不……我,我還要上班……”那瘦小女人害怕地亂搖著頭,但又無可奈何地戰(zhàn)抖著,將肉票和錢攤開來,極不情愿地遞了上去。只見刀兒匠閃光的利刃,將精瘦的豬屁股割得磁磁作響。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割到瘦肉的人嘆息著,三步一回頭,罵咧咧地離開了張爺廟。突然,我的手被母親狠狠地捏了一把,“寶肋!”我聽見母親的聲音激動得變了調(diào)。
“寶肋!寶肋!”人群騷動起來。
“寶——肋——肉——哇——”一個沙啞的聲音歇斯底里地驚叫著,在人群的吶喊中分外刺耳。
剛才還在退縮的隊伍潮水般開始了涌動,只見各種各樣的手,瘋狂地將捏緊的肉票和錢遞到刀兒匠眼前;只聽各種高高低低的聲音拼命吶喊著:兩斤、一斤、三斤……
好端端的隊伍一團(tuán)糟了。
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直響,夾在人縫中的瘦腿可憐地亂抖,胸悶脹得有一種被擠癟、被撕裂的感覺!生怕被這股強悍的人潮沖散的我,緊拽著母親的衣角,奮力往前鉆。此刻,在這不顧一切的拼命沖刺中,我才第一次充分領(lǐng)略了母愛的力量。如果家中沒有那六雙黑亮的餓眼睛,瘦小文靜的母親會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么?只見母親一手拖住我,一手高舉肉票往前擠,只擠得披頭散發(fā),氣喘吁吁,臭汗?jié)M身,母子倆一副狼狽相。
“該我割,三斤寶肋!三斤!”面孔也有些擠歪了的母親,小女孩一樣尖叫著,擠到最前面時,她突然瘋狂地用手拖住了刀兒匠那只持刀的毛手——
“不要命了!”壯悍的刀兒匠咬牙切齒。
人群更加騷動。烏發(fā)散亂的母親兩眼浸紅,毫無懼意,一把將我拖到肉架下,“看!這么小的孩子,半夜就來排隊還沒割到肉,你們安心欺負(fù)小娃娃不成……”
“騙人!我第一個來排隊時,雞都叫了!”一獨眼漢子大叫。
“你第一?我才第一!”一老婦推那漢子一掌。
“要打嗦?”獨眼漢子怪目圓睜。
“算了,算了,割給她,是個老師……”七嘴八舌中竟有人說起了好話。
“老師?她是老師?”一個女人低沉的聲音嘟噥著。
我怯生生地站在人群憤怒的目光中。大約,我那嚇懵了的小猻猴般的形象也實在太可憐了,壯實的刀兒匠使勁盯母親一眼,冷哼一聲,不顧周圍的喧嚷和抗議,將手中割下的一刀肉,使勁丟進(jìn)了母親的菜籃……
好不容易從狂呼怪叫的人群中擠出來,興奮得聲音也在戰(zhàn)抖的母親,不住用手撥弄著菜籃里的肉:“老二,你快看,好肥喲,正寶肋!”
我望著母親,望著她那被擠得皺巴巴的衣服和亂糟糟的頭發(fā),心中不由有些兒酸楚起來。母親卻興奮得兩眼閃閃發(fā)光,索性將籃里的肉抓起來仔細(xì)看。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手背不知啥時被刀掛了條小口子,殷紅的血線,正順著乳白的肥肉往下滑,我不由心痛得驚呼:“媽,血……”
“大驚小怪!”母親白了我一眼,看也不看那鮮血,只顧欣賞著手中的肉,并使勁吞了一口口水,滿心的欣喜像兩朵小金菊,在母親黑眼睛里盛開了。“好肥呀,老二,資格的正寶肋!”
被母親的歡樂傳染,我的喉嚨也莫名其妙地吞咽了一下。這一幕,便永遠(yuǎn)地被我的童年鎖進(jìn)了記憶。
以后,當(dāng)我一天天長高長大,母親確認(rèn)我已經(jīng)“滿師”時,便單將我領(lǐng)到昏暗的蚊帳后那個全家的“財務(wù)重地”,從紅皮箱的底層摸出錢和肉票,照例數(shù)了又?jǐn)?shù)后,鄭重其事地交給了我,那意思是:從此你可以單獨去張爺廟割肉了。
這信賴是兄妹中最高的獎賞。于是我的心狂跳著,一手捏緊錢和肉票,一手挽住那只黃得發(fā)灰的菜籃,隆重地告別了弟妹,像出征的戰(zhàn)士一樣往張爺廟方向走去,擠進(jìn)割肉的隊列,同四周的人一樣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揮舞手中破舊的菜籃尖叫:“該我,該我了!寶肋,三斤寶肋!”
每逢這時,母親割肉的勇猛的形象,便生動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于是小小的我也勇猛起來,一陣亂鉆、亂擠、亂叫……常常,十有八回割到了正寶肋,令周圍排隊的大人及左右鄰居“嘖嘖”稱奇,羨慕不已。
當(dāng)我們那個窮窘的大家庭終于裂變成七個溫馨的小家庭之后,割肉的重?fù)?dān)仍然壓在我肩上。每天,當(dāng)我下班匆匆走到市場時,一個念頭總在腦子里徘徊:今天割不割肉?
張爺廟割肉人頭涌動的情景早已一去不返了。肉票當(dāng)然也已經(jīng)成為文物。如今一走進(jìn)市場,便見賣肉的一家接一家,紅紅白白的豬肉晃悠悠地掛滿一長排,老老少少的刀兒匠,一個個笑彌勒般站在肉架前:“老買主喲,不照顧一下么……”說罷一個個將白凈的豬肉拍得“篷篷”直響。
望著那些油膩的笑容,我遲疑著。我割肉有個習(xí)慣:除了看肉,還要看臉。那滿臉橫肉的刀兒匠,他肉再好我也不肯光顧,我喜歡割模樣老實巴交的刀兒匠的肉。我邊走,邊選肉選臉,終于選到一家肉架下,小聲道:“半斤瘦肉?!?/p>
那小黑胖子刀兒匠聽了我的話,古怪地甜笑了:“半斤?還要瘦肉?真的不好下刀。這樣吧,這只玉麥(玉米)喂的豬,保證沒喂過激素飼料,吃起來又香又嫩又不膩嘴,買半斤蒜苗來熬正寶肋——那才絕了!”
正寶肋!一剎那間,這三個字閃電般擊中了我的回憶。
童年和母親一道割肉的甘苦涌泉般漫上了心頭,有一種隱隱作痛和亢奮的感覺霎時主宰了我的情緒。想也沒想,我立刻割了一斤半寶肋肉。
若有所失地回到家中。淘蘿卜、夾毛、擇蒜苗。妻瞟了一眼那肉,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肥!”然后又去鄰居家抓過一桿秤,“才一斤四兩五……”妻大聲說,把肉扔給我。我傻了。手中的毛夾不住打滑,思量著轉(zhuǎn)去吵架,恐已散市了,于是懊惱地狠命夾毛,就像要將那小黑胖子刀兒匠身上的毛拔下來似的。
香噴噴的蒜苗豆瓣熬鍋肉終于端上桌了,但卻失去了童年的滋味。妻悶頭刨飯一言不發(fā)。女兒的竹筷長眼睛似的在碗中挑肥揀瘦。母親連聲嘆息:“肥,肥,肥。老二,你太沒得科學(xué)頭腦了,咋盡割些肥得嚇人的正寶肋!”
我賭氣將肉大片大片夾進(jìn)嘴里亂咬。晚餐沉悶的氣氛霧一樣擴散著。母親的嘮叨聲一刻沒有停止過。我心中也在納悶:我為什么要割這么肥的正寶肋呢?我在心中默默地念著那三個肥得流油的字:正寶肋、正寶肋、正寶肋,眼眶不由有些兒潮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