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我在崇慶縣(今崇州市)上中學。每年清明時節(jié),學校照例放春假三天。1955年春假前夕,語文老師動員大家:“莫負春光,踏青出游,成都遠游觀光一番更好。歸來認真寫篇作文?!背鐟c之去成都,將近一百華里,久已心向往之,苦于難以一游。我家務農,家境貧困,糊口尚且艱難,哪敢奢談遠游。如今領了老師“圣旨”,心頭十分矛盾,便回家與母親商量。難得母親愛子心切,一分錢兩分錢地湊上六角錢,滿臉無奈地遞到我手上道:“兒呀,這點錢,怎夠你成都三天開支呢?”我想了想,斷然說道:“我們家窮,就窮開支嘛。讓我來個六角錢成都三日游吧!”
早聽人說,欲出遠門,“衣食住行”均應作充分準備。說到“衣”,我這身補丁衣服,諒不至于被警察拒于省城門外,無須多慮。說到“食”,卻是非認真準備不可的。我連夜炒大米三斤,磨成米粉,連同搪瓷口盅一只、竹筷一雙,用小布袋盛著。糗糧備足,食無憂矣。說到“住”,擇最低檔的雞毛小店而住之可矣。若雞毛小店也住不起,則街邊檐下蹲上兩夜亦未為不可。說到“行”,雖無車錢,卻有雙腿,慮及腳下草鞋已舊,便先開支一角錢,買新草鞋一雙以備用。
清明早晨,晨曦初露,我背上小布袋,帶上新草鞋,懷揣五角錢,踏上通往成都的碎石馬路。一路上,麥穗兒青青,菜花兒黃黃,采花蜜蜂嗡嗡叫,拂面春風陣陣香。我一心一意向往著省城成都,一遍一遍計劃著旅游日程。步步不停,急行半日,居然不覺勞累,反倒哼起歌來。忽然腳底被絆一下,打個趔趄,原來右腳草鞋已經踩爛,不能再穿??纯醋竽_草鞋,尚可將就穿用。換上新草鞋吧,實在不大情愿。便于路旁尋尋覓覓,拾得被人丟棄的右腳舊草鞋一只,心下暗喜,胡亂穿上,雖與那左腳草鞋頗不相配,卻也顧不得許多。于是理直氣壯,腳蹬“鴛鴦草鞋”,大步流星,昂首前進。
行行走走,走走行行,不覺過了送仙橋,來到青羊宮??纯吹赇佔?,已是午后兩點,方覺雙腿酸痛,腹中饑餓。于是找到一家茶館,既歇腳,又用餐。開支開水錢一分,在那搪瓷盅內沖上幾把炒米粉,美滋滋吃了一頓。
午餐用罷,振作精神進城。但見城墻高聳,好不壯觀。浩嘆一番以后,便順城墻邊,過通惠門,沿街問路,來到皇城。看那一片古建筑巍然,三道拱門并列,吊牌上“成都市人民政府”幾個字赫然在目,旁有軍人持槍站崗,凜然可敬。知道已經到了市中心。
瞻仰了壯觀的皇城,徜徉于熱鬧的大街。忽見公交車輛來來往往,極想嘗嘗乘街車的滋味。找到路邊站牌,細看乘車票價,原來每站兩分。乃毅然開支票錢兩分,聲明只坐一站,絕對不敢多坐。上車尚未坐穩(wěn),轉眼已經下車。
正陶醉于生平第一次坐汽車的快感中,眼睛又為之一亮,一座莊嚴的寺院出現(xiàn)在前面。認得大門匾額上“文殊禪院”四個金字。又斷然開支門票錢兩分,入寺觀光一番。那金碧輝煌的殿宇,那肅穆高坐的菩薩,令人大開眼界,流連久之。
聽寺僧說,此地距火車站已不遠。于是更加振奮,高興無比。乃匆匆邁動雙腿,出文殊禪院,過北門大橋,趕往火車北站。啊呀呀,那高大的月臺,那交錯的鐵軌,那一眼難見其首尾的車廂,那龐大無比的車頭,那震耳欲聾的汽笛聲,真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深為火車站前免費參觀,大飽眼福而慶幸不已,也為囊中羞澀不曾坐坐火車而遺憾非常。
看看天色已晚,街燈齊明,就近一家茶館開支開水錢一分,解決了米粉沖晚餐問題。然后想到住宿問題,便原路折回北門大橋。那橋頭一條小街,街口一家小店,檐下懸掛紅紙燈籠一盞,上書“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兩行大字,知道乃雞毛小店是也。問明號錢(住宿費)八分,仔細盤算一番,尚可承受,便出示學生證件,交錢登記住宿。按店家指點,繞到店后,河里洗凈雙腳,扔掉爛草鞋,換上新草鞋。轉身被帶進一間低矮的小平房。只見板壁上方開一小洞,洞內一盞墨水瓶改裝的小煤油燈,燈光如豆,幽幽然照著板壁兩邊的小客房。室內除單人木床兩張,別無桌凳等物。床上薄薄鋪一層稻草,一張破席,一床滿是補丁的被蓋,散發(fā)出難聞的惡臭。出門在外,難顧許多。用手摸摸懷中,所余三角六分錢安然無恙。米粉布袋置于枕邊,便一頭倒那床上,舒展疲憊的雙腿,呼呼一覺,睡得好甜。
天未大明,便被吵醒,店家催促起床,拍得門板山響。摸索著坐起身來,但覺滿床“沙?!?。原來昨夜老鼠偷襲,分享我那糗糧,咬破枕邊布袋,袋內米粉,漏了一床。只得向店家說些好話,借來針線,縫好布袋。又將床上“沙?!保毿膾呷肟谥?,向店家討口開水沖上。用了米粉早餐,自去河里洗臉。抖擻精神,踏上我第二天的游程。
按計劃,先去聞名遐邇的街道觀光。從鹽市口逛到東大街,從東大街逛到春熙路,但見瀝青路面,寬闊平坦,行人熙熙攘攘,商店琳瑯滿目,感到十分新鮮。由春熙路逛到總府街,由總府街逛進文化宮。開支門票錢兩分,參觀了文化宮里的籃球場、乒乓室、棋類室、說書場、書畫廳。又毅然開支電影票錢五分,在文化宮電影院看電影一場。生平只看過幾次壩壩電影,這第一次坐在寬敞舒適的電影院里,好似闊人一般。心里是何滋味,他人哪里知道。
從文化宮出來,照例買一分錢開水,沖一口盅米粉。用罷午餐,便沿街打聽幾家客店。其住宿費最低一角五分以上,幾乎相當兩雙草鞋錢,哪里消費得起。何不去城外青羊宮附近,另覓廉價客店,也順路看看那里正在舉辦的幾個展覽。
一步一步,出得城來,來到青羊宮,出示學生證,進了展覽館,一口氣參觀工業(yè)展覽、農業(yè)展覽、公安展覽、國防展覽,足足看了三個小時,增添許多知識,忘卻周身疲倦。
出得展覽館來,已是黃昏時分。于是進茶館,一分錢,沖米粉,用晚餐。然后,鉆進一條偏僻小巷,找到一家雞毛小店。只見店里停滿雞公車、架架車。知道此乃引車賣漿者流之居所也,料定收費不高。問問柜上店家,答以一室一鋪兩角、一室兩鋪一角五分、樓上通鋪八分。于是出示學生證,開支八分錢,取得睡通鋪資格。店家指點我等通鋪旅客,圍坐一面大木盆里洗了臉腳,便手扶那搖搖晃晃的木樓梯,登上那嘰嘰咕咕的木板樓。樓板上鋪一床特制的長曬簟,從左邊板壁直鋪到右邊板壁,這便是我們共用的通鋪。靠上邊板壁,擱一條與曬簟一般長短的小竹籠篼,這便是我們共用的長枕頭。七八個人擠在一起,并排往那硬邦邦的樓板鋪上一躺,各自扯過補疤重補疤熏熏汗臭的被子一蓋,便呼呼大睡起來。我雙手護住懷中那僅存的一角九分錢,計劃著明天的開支和旅程,不覺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黎明時分,被忙著出車的雞公車、架架車們吵醒。下得樓來,在那大木盆里胡亂捧了一捧溫水臉上擦擦,揉揉發(fā)酸的雙腿,又踏上我第三天的游程。
翻動穿草鞋的腳板,走過城墻邊,行過通惠門,來到日夜向往的人民公園。開支門票錢五分,進得園來,但見樹木蔥蘢,百花盛開,鳥語啁啾,兒童游戲,久久流連不已,好不悠閑自在。看那綠陰叢中,一座茶館,賓朋滿座,熱鬧非常。便掏出一分錢來,向那倒茶幺師買碗開水沖食米粉?!皟煞忠煌?。”幺師道。上下打量我一番后,似乎發(fā)了慈悲,又道:“算了,一分就一分吧。”接過我的一分錢,提過一壺開水,放在面前,讓我隨吃,早餐、午餐一并解決矣。
懷著感激幺師之情,離開人民公園,邁動雙腿,直奔南郊。“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宮城外柏森森?!边@早已讀得爛熟的詩句所描繪的武侯祠,一旦出現(xiàn)在眼前,那興奮簡直難以形容。毅然開支門票錢五分,游走于那古柏之中,觀光于那殿宇之下,非常滿足,萬分愜意。
武侯祠出來,已是下午。匆匆翻動腳板,原路返回青羊宮,直奔我成都三日游的最后一個目標:百花潭動物園。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慷慨解囊,開支門票錢五分,看遍那千奇百怪的種種動物。來自熱帶的、來自寒帶的,異常兇猛的、十分溫馴的,五彩斑斕的、丑眉丑眼的,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動物課本上曾見過的、動物課本上不曾見過的,看得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直看到動物園下班,被工作人員請出大門,只恨光陰似箭,時間太短。
看看天色已晚,摸摸懷中僅有的三分錢,想到明天當按時到學校上課,必須連夜回家才好?;琶φ业揭患也桊^,開支開水錢一分,將布袋里所剩不多的米粉全都沖上,吃個半飽,匆匆上路。不料人忙馬不快,剛剛走出幾步,褲帶竟然斷裂。接上再拴,苦于太短。提褲而行,亦非長策。見路邊雜貨小攤,有細棉帶出售,乃掏出僅有的兩分錢,向那攤主好說歹說,扯得棉帶一截。一邊系好褲子,一邊振作精神,哪顧得雙腿酸痛,三步并作兩步,踏上碎石馬路。心里一路祈禱,但愿腳下草鞋萬勿穿破才好。
路過溫江縣城,已是深夜。偶見街邊食店,燈火尚明,推車挑擔者流,正在大口消夜??茨清伬?,熱氣騰騰。只好吞吞口水,依舊走我的路。
拖著疲憊的身子,一路摸黑趕路,來到金馬河邊,船只已經停渡。萬般無奈,只得坐待天明。索性往渡口路邊一躺,竟昏昏然入了夢鄉(xiāng)。忽被一陣噪聲吵醒,只見眼前幾輛貨車,車燈雪亮,喇叭齊鳴,一齊向對岸喊著要船??偹銘c幸,沾大貨車之光,渡過河來,趕我的路。怎奈睡意陣陣襲來,兩腿僵硬也不大聽從使喚,飄飄然不知在趕路,還是在睡覺。覺得腳下有些疼痛,方才清醒過來。原來右腳草鞋后跟已被踩穿,所幸前腳掌鞋底尚未踩爛,而且離家已近,便如跛子一般,踮起右腳跟,湊合著一路走去。耳聞雞叫頭遍,欣然望遠,遙見我家竹林掩映中,一點煤油燈光閃爍,知道母親正焦急地在窗前盼我歸來呢!
第二天,我洋洋灑灑寫篇作文,生平第一次受到語文老師的表揚。然而我想,這六角錢成都三日游的收獲,豈止一篇作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