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時我在北京石油學院任教,因沒管住嘴巴罹禍,1969年1月初被關入“牛棚”。雖沒有查出子丑寅卯,兩個月后將我放出,但行動受監(jiān)視,未經批準不能出校門。好在教研室“文革組長”龔師傅心地善良,為人正直,一直暗中保護我,使我少受了許多罪。那年的3月8日是周末,快下班時有人來找我,經龔師傅同意,我出去會客。來人是位面目清秀的陌生姑娘,一見面就自我介紹:“我叫徐雪梅,在設計院工作,是成都杜文彬老師的愛人郭薊蓉的老同學。薊蓉快分娩了,托我買些坐月子的用品,要憑‘工業(yè)券’購買,杜老師請你支援幾張?!闭f畢遞了封信給我,我見是中學同窗好友杜文彬的手跡,于是爽快答應:“‘工業(yè)券’我有幾張,都給你吧。”到宿舍拿到“工業(yè)券”后,她對我說:“我住在塔院三姐家,離這兒只有兩站路,薊蓉早就讓我來看你,一直沒空。知道你的住址了,我會常來看你的?!薄澳闱f別來看我,我剛解除‘隔離’,還在受審查,來看我會連累你的?!蔽亿s忙講明實情。她淡然一笑,說:“我從小隨部隊長大,膽子特大,不怕連累!我下午看過揭發(fā)你的大字報,滿篇大帽子,空洞無物,你的情況薊蓉告訴過我,我相信你是好人?!背鏊奚針情T后,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明天陪我?guī)退E蓉買東西,早上8點半在塔院車站等你,不見不散!”不等我答復,她已跨上自行車飛馳而去。
當晚我找龔師傅請假進城。次日我應約陪小徐進城購物,不到11點就完成了采購任務。
小徐建議找個清靜的地方休息。我倆一起進了“勞動人民文化宮”,在游人很少的后花園聊天。長期挨整,滿腹委屈無處說,我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向她傾訴心中的郁悶。她也敞開心扉,向我講述她的身世。中午我們買汽水、面包充饑,直到紅日西沉才離去。這次長談縮短了我們的距離,從此,周末晚上她就來看我,星期天也常約我外出游玩。我向龔師傅講了同小徐的交往,他也盡力為我提供方便。
通過接觸,我對小徐有了深入了解。1945年冬,她出生于重慶遠郊一戶殷實人家,姐妹5人,她算老幺,3歲時父親病逝。3個姐姐在重慶上學,重慶一解放又相繼參軍。土改時她家成分劃成了“地主”,母親再也無力供她和四姐讀書,姐妹倆只得投奔姐姐們,四姐去新疆找大姐,她到河北找三姐,進了邢臺隨軍子弟校。三姐常年在外,年僅7歲的她,孤苦伶仃地過著沒有親人照顧的住校生活。同學郭薊蓉對她親如姐妹,薊蓉父母也將她當閨女照顧,她同郭家建立了深厚情誼。
中專畢業(yè)后,她隨三姐調進北京,薊蓉也隨父母搬遷到成都,與杜文彬同校任教,并結為伉儷。薊蓉關心小徐婚姻,積極為她找對象,有意將我推薦給她。她有些猶豫,雖薊蓉一再催促,仍未主動找我,直到為薊蓉購物缺“工業(yè)券”才來見我。當?shù)弥野ふ闆r后,俠骨柔腸的小徐不顧個人安危,主動向我靠攏,對我傾注了同情和關愛。在我經常受到無情批斗、歧視的極端困難時期,她給我?guī)砹藴嘏拖M?。我?guī)缀趺刻於寂沃苣┑絹?,一閉眼就見到她的倩影,無意中已墜入愛河??上Ш镁安怀?,1969年11月林彪的“一號命令”,打散了我們這對熱戀鴛鴦。數(shù)日之間,石油學院搬遷到山東勝利油田,小徐所在的設計院疏散至山西娘子關。從此天各一方,只能靠書信傾述相思之情。
學院遷山東后,“北京工軍宣隊”忙著撤回北京,突擊處理“受審疑犯”。12月25日下午,不經任何法律程序,就宣布我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不戴反革命帽子,監(jiān)督勞動,以觀后效”。當晚我找系“工軍宣隊”抗議,并連夜給毛主席寫了申訴信。次日,我寫信告訴小徐一切,并提出分手要求。小徐回信說,不管我受到什么處理,她都不在乎,她相信我是好人,只望盡快同我結婚,讓我永遠不要再提“分手”二字,我不禁熱淚盈眶。
我給龔師傅看小徐的信,他讓我趕快請假回四川結婚,以免夜長夢多。我立即函告小徐,卻杳無回音。連發(fā)電報催問,也如泥牛入海。龔師傅判斷小徐遇到了麻煩,讓我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
1970年1月底,我?guī)е鴿M腹惆悵回四川探親,到家后卻意外收到小徐的信,說她碰到了麻煩,無法去四川結婚,希望我回山東時一定繞道去山西,她有要事與我相商。接著收到學院催我返回的電報。我匆匆踏上歸程,從石家莊轉車去娘子關。一見面,小徐就告訴我,他們單位軍管會主任是她三姐夫的部下,受姐夫之托對她管得很嚴。上月接我信后她遞交了結婚申請,主任不給辦手續(xù),也不準她走,說要請示她姐夫定奪。聽說軍管會要派人去調查我的情況,她心急如焚,約我商量對策。經冥思苦索,我們商定了計劃:我返校后立即開結婚證明請事假回四川;她以去新疆探望姐姐的名義請假離開山西,沒有結婚證明到四川再想辦法,待我們的結合木已成舟,其他人就無可奈何了。
我回校正趕上“一打三反”運動,我被定為“翻案典型”。一回校就被關入“牛棚”,苦心構織的結婚計劃付諸東流。專案組輪番批斗,內查外調,沒撈到啥稻草,1971年6月下旬釋放了我。我給小徐連連寫信,一直沒回音。龔師傅勸我:“設計院已派人來調查你的情況了,她姐夫絕不會同意你們結婚的,忘掉小徐吧!”我相信她不會變心,還繼續(xù)寫信,度日如年地苦候回音。
7月中旬終于盼來了回信,看后使人肝腸寸斷。信紙上寥寥數(shù)語,說她對不住我,讓我永遠忘掉她……滿紙淚痕勝過千言萬語,述說了她的悲痛。痛哭一場后,我病倒了。多虧龔師傅開導,才使我從精神崩潰的邊緣振作起來,給小徐寫了回信,說我尊重她分手的決定,我堅信自己是好人,沉冤昭雪之日,無論她在天涯海角,都要告訴她我平反的消息……
“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已結婚,且有一個女兒。我的冤案得到昭雪,卻不知小徐身在何方,無法告訴她我平反的消息。后來從老杜夫婦處得知她的信息:已經結婚,且有兩個女兒,丈夫是北京人,對她很好。1975年設計院已遷回北京,但她全家卻去了山東。她已拿到函授大學文憑,獲得工程師職稱。她曾四處打聽我的情況,希望我能給她寫信。她有一個好的歸宿使我非常欣慰,因不知她丈夫情況,我不便貿然寫信打擾她的安寧。對她當年遇到壓力的情況,為啥全家不回北京而遷往山東,我一直疑惑不解。
1994年11月初,我到成都開會,與小徐不期而遇,才解開心中疑團。
原來,那年春天我剛離開山西,設計院去山東的外調人員就返回娘子關。她失去了自由,被軍管會派人送回北京,姐姐們輪流做工作,勸她同我斷絕關系。她不為所動,僵持了幾個月。正在此時,她姐姐和姐夫相繼受沖擊:二姐全家被攆出北京;三姐夫被排擠出指揮機關,舉家發(fā)配成都……她柔弱的雙肩再也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政治壓力,不得不違心寫了同我絕交的信?;厣轿骱?,有個團支書狂熱追求她,不久成了她的丈夫。小平同志復出主政后,設計院回遷,她向丈夫如實講了我的遭遇,說服他放棄回北京的機會,申請到比鄰勝利油田的某企業(yè),目的是能就近關心尚在挨整的我……談到傷心處,她泣不成聲,我無語嗚咽。對她承受的痛苦,為我作出的犧牲,我除了內心由衷感激外,找不到合適語言表達。最后她破涕為笑,勸慰我要珍惜現(xiàn)在的一切,說我們雖然無緣做夫妻,但仍是朋友和同志,只要不忘那段患難之情就夠了……
當晚,成都同學在“獅子樓火鍋店”祝賀我54歲生日,次日又在“錦水苑”請我和小徐吃飯。席間同學們歡歌笑語,而我同小徐卻相對無言。送她返山東時,我寫了兩首七律相贈,為那段特殊年代演繹的苦澀戀情抒發(fā)心中感慨:
(一)
廿五年后方重逢,此生恍如幻夢中。
徐娘半老俠骨健,李郎華發(fā)氣宇宏。
姻緣不在情緣在,信息不通心息通。
無限傷心劫后話,盡在相對無言中。
(二)
五四生辰客旅中,風光不與往歲同。
“獅子樓”中慶壽誕,“錦水苑”內祝重逢。
沈園陸游《釵頭鳳》,桃林崔護《笑春風》。
明朝分別云天阻,夢斷巫山十二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