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平把地分到個人手里以前,我家就開始喂驢了。本著莊稼人過日子的料理和盤算,我們買了一頭母驢。在泥溝,誰要是把性別為雌的驢呼做“母驢”,泥溝人是要瞪大眼睛的,他們會覺得你“外莊”。原因是他們不把母驢叫母驢,叫草驢。因此,為了適應泥溝的要求,我就只好把母驢稱做草驢——八十年代初,我的已經(jīng)在94年死于腦血栓二度發(fā)作的大舅舅,于不經(jīng)意之間從梅花集上買了一頭草驢,求本不求利地轉(zhuǎn)送給我們家。沒有想到的是,草驢的肚子里還裝了一頭小驢。草驢在什么時候,和一頭什么樣的叫驢發(fā)生了性行為,賣主恐怕都不知道;因為懷孕的時間尚短,對牲口比較懂行的我舅舅也沒看出來,結(jié)果就叫我們家占了便宜。出生的小驢倒是一頭叫驢,我們把小叫驢喂成了成年叫驢,它就對它的母親不安分起來。我們對驢之間的亂倫行為倒并不怎么在乎,卻把亂倫的結(jié)果看得相當嚴峻。因為有關人士已經(jīng)告訴我們:驢近親結(jié)婚生出的孩子也不好。近親結(jié)婚生出的孩子都不好,亂倫造出的惡果恐怕就更夠戧。于是乎,不等小叫驢的流氓行徑成為事實,我們就把它給賣了,得銀三百八十元正,成了我家修房造屋的部分款項。
草驢為振興我家的經(jīng)濟出了一把力,就深得我母親的愛戴。大年三十黑夜,也就是除夕夜,我母親用饃饃和肉菜敬拜了各路神家以后,腰再疼,腿再酸,她也不會忘記從鍋里箅子上拿一個餅子,去牲口棚里喂驢。
“驢一年就清楚那么一會兒,”牲口棚的墻上掛著煤油燈,煤油燈燃的實際上是柴油,因為燒的是柴油,燈頭的火焰上面就有不短的一節(jié)黑煙,黑煙雖然污染空氣,但并不影響照明。冒著黑煙的柴油燈就照著母親照著驢,還照著我?!澳且粫壕褪侨趦r半夜這一會兒。一清楚它就明白,一輩子除了拉套干活,就是被剝皮吃肉,自己吃的除了草還是草。一明白這一點,驢眼里就掉淚?!蹦赣H一邊說一邊把餅子喂驢。我雖然沒有確切地看見驢的眼里有淚,但這種講述挺讓人心里沉重,我就一直看到驢把餅子吃完,有時還伸手摸摸它嘴上那塊最軟乎的地方。
我家的草驢是一頭十分有個性的草驢。它的個性就表現(xiàn)在:一、害怕拖拉機的馬達發(fā)出的聲音;二、恐慌并驚顫于汽車響笛;三、不能在水中照見自己的影子;四、非常反感我的父親。
因為個性就是個性,它幾乎是與生俱來,所以對前三項我們就沒有必要追根究底;倒是對第四款,為了我父親的名譽,我作為他的兒子,真有必要為他開脫開脫:我家的草驢之所以不喜歡他,除了他是一個不稱職車把式,再沒有別的原因。
我的父親憨厚老實,人格不低下,但是若論種田農(nóng)事,就不能對他稱道;而套車趕驢的技巧則絕對低于我的母親。所以草驢一到了他的手里就苦不堪言了。有一回,我爹趕著草驢從村南王莽溝的那塊地里往回拉花秸,也就是棉花的秸桿。他在套車的時候就把繩索絆住了驢腿,只是絆得不很厲害,草驢還能在不便中勉強行走。走到一個橫穿道路的過水溝跟前,驢的四條腿就開始了打顫,因為它從流過水溝的清澈的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尊容。它站在水溝的邊上猶猶豫豫地不敢朝前邁步,盡管那過水溝的寬度最多有一尺半,深度最多有六寸!恰好就在這時,前頭開來了一輛拖拉機,后頭追上了一輛汽車。拖拉機雖然不是身量高大的拖拉機,汽車卻是一個黃河牌的大汽車。因為有我爹和驢擋關,拖拉機不滿,汽車更表示憤慨;而它們表示不滿和憤慨的手段,除了人的嘶叫,更多的則是通過馬達和喇叭。我爹也不愿意讓自己成為別人的障礙,雖然他知道草驢有這“三怕”的毛病,但是他并沒有察覺出自己作為一個車把式的極度的不合格,因此他就不僅使鞭子,還濫用自己的重拳,往驢的脖子和腦袋上砸。
平心而論,草驢在開始并沒有產(chǎn)生自殺的勇氣。它在開始只是害怕,怕那“三怕”。怕的另一個名字叫膽怯。膽怯叫膽怯者的身上沒有底氣沒有力量。但是,當拳頭們粗暴地砸下來的時候,草驢就非常地委屈了:干什么呀?我在你家有什么短處哇,你這樣對待我?我雖然膽小是我的缺點,但你就是完人嗎?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給你家懷孕生崽,振興經(jīng)濟,到現(xiàn)在我肚子里還給你家懷著一個騾駒兒呢。你不僅不體諒我,絆住我的腿還嫌我不能走路。十條道你一條都不給我,咳,世界上再大的事不就是不要命嗎!想到這里,草驢把眼睛一閉,脖子一伸,套在車轅里的身子不僅臥在了水里,腦袋還盡量地往馬達轟鳴的拖拉機機頭底下鉆去。
“給你吧,你軋死我吧!活成這樣還活個什么勁哪!”它用自己的身體向在場的人和機器這樣宣布。
現(xiàn)在,就別說鞭子、拳頭和腳了,它們只能增加把生死置之度外者的對抗——心理對抗。我母親趕來了,向驢求告,請它起來,草驢才有了點回轉(zhuǎn)的意思,但是也還沒起來,當我的母親一眼發(fā)現(xiàn)了繩索斜向絆著驢的一條前腿和一條后腿時,她就憤怒了,不顧忌別人在場,咣咣就給了我父親兩巴掌。
“你就這么折騰它,你還叫它活啵!”我母親瞪圓了眼睛,憤怒地斥責我父親。
老草驢的淚眼見著就下來了。
我母親一給它解開了絆腿的繩索,雖然還流著淚,但是它痛痛快快地站了起來。
老草驢的歲數(shù)是大了,生這最后一個騾駒的時候很費勁,生下以后也沒有多少奶水,我的母親就用奶瓶在草驢的身邊喂小騾駒。小騾駒吃飽了,一蹦三跳地圍著它娘撒歡。這個時候我們就不光是覺得小騾駒活潑好玩,還能感受到老驢的幸福。小騾駒出生不久就到了冬天,為了不讓它凍著,我娘就專門做了一個小褥子,裹住它的肚子,還用兩道繩子綁住,那情景跟現(xiàn)在城市給寵物狗穿衣裳差不多,只是前者比后者提前了十大幾年。
老草驢最終給賣了。
賣它的前幾天,它就不怎么吃料了,我的母親也就吃不下飯了。賣了它以后,小騾駒也停食數(shù)日,在院子里長聲呼喊,晝夜嘶叫。小騾駒叫的時候如果剛端起飯碗,這一頓飯我的母親肯定又就吃不成了。把草驢交給買主的時候,我娘一再向人家求道:“能晚幾天殺就晚幾天殺吧。”弄得人家都有點嫌她麻煩和多事兒了。
草驢通人性,草驢生的騾駒也通人性。我母親去廁所解手,小騾駒也跟在她后面。我母親一蹲下,小騾駒也喀吧開兩條后腿,撒下清尿一股。此種景象被我們泥溝人視為怪異。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