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中午,巴黎蒙馬特高地。
我在圣心教堂門口,已經清楚地聽到明亮的手風琴聲。
我追著聲音,繞過一堵高墻,于是我看到了巴黎最美麗的街頭藝人。
她很年輕,梳了兩條長長的棕色麻花辮;很漂亮,卻不是那種嫻靜纖細溫婉的優(yōu)美,她五官的線條非常明朗直率,沒有一絲暖昧的猶疑。她有法國人中不多見的棕色柳眉,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是一種清爽的俏麗。
她的演出道具也讓人眼睛一亮:白色的太陽傘上綴滿了紅色的玫瑰、綠色的花葉,與她那一身粉紅的粗毛線衣、黑色短裙、棕紅長筒襪和赭紅高統(tǒng)靴很相配。她懷中抱著銀白色雕花手風琴,站著,頭略略偏在一側,身體隨著樂曲不經意地搖擺著。顯然,她對自己的美麗非常自信:只有在這個年齡,擁有這樣秀中有豪的無邪的美麗,才有資格這樣穿著,站在這樣的玫瑰花傘下而不給人媚俗的印象;她抿著薄薄的嘴唇活潑地微笑,自得又自在地展示著全部美麗,引得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由衷地微笑起來,由衷地贊嘆:啊姑娘你真可愛……
她大方地對所有拍照的人露出最燦爛的笑容,根本不在乎對方有沒有給錢。指間的琴聲也同她的笑容一起愈發(fā)燦爛起來,歡樂地飛揚在巴黎最高處。這里,整個巴黎就展開在她面前的石階下,整個蒙馬特高地就是她的舞臺。她沉醉在琴聲中,盡情地舞動著不沾愁緒的青春年華。她拉的想必都是流傳在巴黎街頭巷陌,流傳在蒙馬特的老歌,不少上了寫年紀的人都忍不住停下來,會心地打著拍子,一個中年男子甚至旁若無人地跟著引吭高歌起來。
一曲終了,觀眾紛紛鼓掌,女孩笑著致謝,唱歌的男子也很知足地向大家點頭。這就是真正的巴黎街頭藝術嗎?我們都是觀眾,我們也都可能成為演員,這音樂一旦觸動了我們共同的記憶,城市的過去就在我們身上復活,我們由此就自然而然地默契起來, 徜徉其中,共同演繹這份記憶歡樂的變奏……
我聽不懂他們的歌,我不屬于他們的共同記憶,但我同樣喜歡這樣的小調,半個小時我都沒有舍得離開。明凈,響亮,純澈,夾雜著一絲甜蜜的憂傷:多么巴黎,多么蒙馬特的聲音!
這樣的歌會讓人想到無盡的將來,多么充滿希望,可以盡情揮霍的日子,帶著波希米亞人在風中流浪的心,想象生活的全部艱辛,愛情,和廣闊的詩意。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回憶上世紀20年代的巴黎,他說這是一座永恒的青春的城市?,F在我懂了。如果給一座城市配上背景音樂,茨威格的維也納也許應該配施特勞斯的金色的圓舞曲,布爾喬亞的華麗,節(jié)制而脆弱,而巴黎配這樣的手風琴則恰到好處,毫無防備地大敞著一顆干凈、活潑、柔軟的心,揚起開朗的面孔,等待著未來日子里凄迷的苦澀,尖利的痛苦,以及一切之后,那應許的幸福。
有人買女孩的磁帶,8歐元一盤,或者CD,15歐元一盤。我沒買,走出很遠,聽不到她的琴聲,驀地有點懷念,有點后悔,猶豫著要不要回頭時,一滴雨滴在我鼻子上。下雨了,行人四散逃竄。我終于沒有回去。
屬于蒙馬特的,還是把它,連同關于它的美妙記憶,都留在蒙馬特吧。巴黎永恒青春的夢依然如故,在一個美麗女孩的手風琴中,在潔白的圣心教堂前,在明凈的塞納河畔,隨風蕩漾。
選自《大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