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30日2時25分,著名教育家、國學(xué)大師、古典文獻(xiàn)學(xué)家、書畫家、文物鑒定家、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啟功先生在北京去世。啟功先生一生有許多曲折的故事,這里著重介紹他與結(jié)發(fā)妻子患難與共的故事,以示紀(jì)念。
在啟功老人的心底,有一個使他永遠(yuǎn)難忘的人,這便是他患難與共的妻子章寶琛。章寶琛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和他共渡患難,歷經(jīng)1957年“反右”與“文革”的煎熬,最后竟先他而去,給啟功留下了無限的懷念。她長啟功兩歲,23歲時與啟功結(jié)婚,1975年去世,骨灰埋在啟功媽媽和姑姑的墓旁。
20世紀(jì)30年代初,啟功20歲剛出頭的時候,母親向他提出一門親事。啟功家是旗人,按清代傳統(tǒng)都要在旗人內(nèi)部論親。啟功當(dāng)時正忙于尋找職業(yè),根本沒有結(jié)婚成家的念頭,忙對母親說:“我現(xiàn)在事業(yè)還沒個定向,為什么要這么早結(jié)婚呢?”母親說:“你父親死得早,媽守著你很苦啊,你早結(jié)了婚,身邊有個人,我也就放心啦?!眴⒐κ莻€很孝順的兒子,母命難違,考慮了一下便對母親說:“行啊,只要媽看著滿意就行啦!”
其實早在1932年啟功20歲時,母親和姑姑就為他相中了一位叫章寶琛的姑娘。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啟功家祭祖的日子——1932年3月5日,母親和姑姑叫章寶琛過來幫忙。母親對啟功說:“寶琛該來了,你到胡同口去接接她?!碑?dāng)時天空飄著綿綿細(xì)雨,啟功來到胡同口,看見對面林蔭小道上,一位女子撐著把花傘,邁著蓮花碎步,正裊裊娜娜地向他這邊走來。啟功的心頓時像被一只溫柔的手摩挲了一下,不由輕輕地吟起了戴望舒的《雨巷》,這位女子不就是《雨巷》中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嗎?
姑娘來到跟前,啟功輕輕地問:“你是章寶?。俊彼ь^看了啟功一眼,羞澀地點(diǎn)點(diǎn)頭,柔聲問:“你是誰?”“我是啟功,你比我想象中要可愛得多、漂亮得多?!鳖D時,兩片紅霞倏地飛上章寶琛的臉頰,使她顯得更加嫵媚動人。
1932年10月,啟功和章寶琛舉行了簡樸的婚禮。
雖說是新婚燕爾,兩人卻實在還沒有培養(yǎng)出感情,因為根本沒什么戀愛過程,只是見過幾次面??墒菃⒐u漸地發(fā)現(xiàn),這位文化不高的妻子竟是一位難得的知己。
章寶琛由于生母早亡,父親續(xù)弦,后媽對她非??瘫。瑥男【统粤瞬簧倏?,她是帶著相依為命的弟弟一起嫁過來的。當(dāng)啟功了解她的身世以后,強(qiáng)烈的同情心逐漸化成了愛戀之情。
章寶琛個子矮矮的,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樣子端莊賢惠,愛穿一件藍(lán)布衣衫,最難得的是她從不發(fā)脾氣,勤勞、善良、賢惠,具有中國婦女傳統(tǒng)的美德。有時候啟功會發(fā)脾氣,她卻從不吭聲,很厚道。
剛結(jié)婚,他們住在前馬廠的鼓樓時,家里時有聚會,常來的有曹家琪、馬煥然、熊琪,還有張中行。那時,啟功的家一進(jìn)門就是一個炕,地方很小,大家坐在炕上一侃就是半夜。啟功的妻子站在炕前一言不發(fā),一宿都侍候大家端壺倒水,從不插言。
自從新媳婦進(jìn)門之后,家里的一切大事小事都無須啟功操心。早晨一睜眼她就默默地干活,把一切操持得井井有條,無論多么累,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啟功的母親和姑姑上了年紀(jì),又常鬧病,不免會發(fā)些脾氣,可是不管遇上多么委屈的事,她從來不頂一句嘴,有時實在委屈就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掉淚。啟功有時在外面碰上不順心的事,回家來也常沖她發(fā)脾氣??墒瞧拮涌偸遣谎哉Z,想吵也吵不起來。有許多回啟功看見妻子獨(dú)自躲在小屋里啜泣,看來這是她抒發(fā)心中委屈的惟一法子了。
1956年,啟功母親久病不起,彌留之際拉著兒媳婦的手說:“我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你就跟我的親閨女一樣?!蹦赣H死后,啟功悲傷中想起妻子日夜侍奉老人的辛勞,想到她深明大義,對自己體貼入微、照顧周到,對她十分感激。
1957年的反“右派”運(yùn)動中,啟功被劃成“右派”份子,回到家中,夫妻相對默默無言。妻子不解地問:“他們怎么會找到你當(dāng)這個‘右派’呢?”
啟功說:“這個你不知道,我參加過土改,劃什么份子都有比例數(shù),這個‘右派’也是有比例的。既然有比例,就有倒霉的,我就是倒霉的?!逼拮舆€是不解地問:“可你除了教書、寫字、畫畫,還干什么來著?”啟功想了一下說:“你想想,這不是明擺著嘛,咱們是封建家庭,受的是層層的封建教育,連資產(chǎn)階級思想都夠不上,何況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呢?劃我‘右派’還不算冤,宰了我也當(dāng)不了‘左派’啊!”
只是有一點(diǎn)啟功想不通:“‘右派’就‘右派’吧,干嗎還要加份子!”妻子見他抱頭痛苦的樣子,緊緊抱住丈夫泣不成聲地說:“那么苦的日子我們都挺過來了,還有什么能難倒我們的嗎?如果你有個好歹,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勸啟功說:“誰批你、罵你,你都不要怕,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她深知啟功愛講話,就經(jīng)常把自己的經(jīng)驗告訴他:“有些不該講的話,你要往下咽,使勁咽著#8943;#8943;”
在困難的時候,愈加顯出妻子一顆金子般的心。當(dāng)啟功被莫名其妙地劃為“右派”而心灰意冷的時候,妻子也學(xué)著陳垣校長的樣子勸他埋頭寫書,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xiàn)在沒人給你出版,總會有撥云見日的一天?!眴⒐β犃似拮舆@些樸素的話,心頭蕩起一股暖流,解開了心頭的死結(jié)。
當(dāng)生活拮據(jù)的時候,妻子便把珍藏的首飾拿出去典賣,換得錢做點(diǎn)好吃的,留著啟功回來吃。她知道啟功經(jīng)常需要添置新書,每月生活再緊,她總要留出一部分錢給啟功買書。
正當(dāng)啟功全力以赴在學(xué)術(shù)上進(jìn)行沖刺時,“文革”爆發(fā)了,他再次被迫離開講臺,一切公開的讀書、寫作也被迫停止。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啟功內(nèi)心出奇地平靜。他想,不讓我公開讀書寫作,我就私下里治學(xué)。
為了讓啟功能夠?qū)P脑诩易珜懳恼?,章寶琛天天坐在門口給他望風(fēng)。一見紅衛(wèi)兵來,她就立即咳嗽,啟功馬上把紙和筆藏起來。一次,造反派來抄家,什么也沒查到,便問啟功:“你家有‘封資修’的東西嗎?”啟功說:“‘資’沒有,‘修’也沒有,就是有‘封’?!睅讉€好心的學(xué)生有意掩護(hù)說:“好吧,那就給你封上吧!”于是在門上貼了一個封條:“啟功家已查封”。這樣,他和妻子就更安心了。
“文革”中,為防止紅衛(wèi)兵抄家,細(xì)心的妻子偷偷地把啟功寶貴的藏書、字畫和文稿用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并打上捆放在一個缸里,在后院的墻角下挖了一個洞,深深地埋在土地的深處,就連啟功也沒告訴。
1975年,老伴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她臨去的時候,才把藏書、字畫和文稿的地方告訴了啟功。啟功到后院去挖啊、挖啊!挖出來打開一看,那些凝聚著多年心血的文稿,被用一層又一層的紙包裹著,一張也沒丟,一張也沒壞。
1979年,北師大黨組織正式為啟功平反,宣布“右派”系錯劃,并為他加了一級工資,但啟功讓給了更加需要的人。別人問他有什么意見,啟功喟然嘆曰:“改與不改,對我都無所謂了?!蹦俏煌俱等粏枺骸盀槭裁矗俊眴⒐φf:“當(dāng)初知道我被劃為‘右派’份子特別為我揪心的兩個人,一個是我的恩師陳垣,一個是我老伴,現(xiàn)在這兩個人都不在了#8943;#8943;”說至此,不禁潸然淚下。
老伴與他共同生活了40多年,除了吃苦受累、提心吊膽,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今天自己終于直起腰來了,她卻永遠(yuǎn)離開了他……
圖片說明:晚年的啟功先生
章寶琛惟一的遺憾就是他們沒有孩子,她一直執(zhí)著地認(rèn)為是自己的過錯。啟功在輔仁大學(xué)教書的時候,經(jīng)常和女學(xué)生去看展覽。親戚中一位老太太好意地問她知道不知道,沒曾想她反而對那位老太太說:“且不說他不會有問題,就是有問題我也無怨言,我希望哪個女子能給他留下一男半女,也了卻我的心愿!”她的善良已經(jīng)到了超越自我的程度。
1975年,老伴臨走的時候,除了告訴文稿的藏處外,還囑咐啟功說:“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再找個人照顧你!”
啟功聽后說:“老朽如斯,哪會有人再跟我?”
妻子說:“你如不信,可以賭下輸贏賬!”
啟功說:“將來萬一你輸了賭債怎么還?”
妻子說:“自信必贏,且不需債還錢!”
妻子死后,做媒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啟功先生不同意,介紹人竟來查房,見是雙人床,說啟功肯定有意。啟功知道以后,干脆把雙人床換成單人床。
啟功的好友張中行評價說:“像啟功老伴一樣好的,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啟功在一首悼亡詩中寫道:“先母晚多病,高樓難再登。先妻值貧困,佳景未一經(jīng)。今友邀我游,婉謝力不勝。風(fēng)物每入眼,凄惻偷吞聲?!?/p>
啟功不止一次對朋友說:“我這一輩子有兩個恩人,一個是陳垣老師,一個是我的老伴。但他們兩個都是為我窩著一口氣死去的。老伴在時,連現(xiàn)在看來極普通的要求,我都沒能滿足她。她沒有過一天好日子,我們是‘有難同當(dāng)’,卻不能‘有福同享’。因此今天我的條件越好,心里就越不好受,特別是我今天得到的一切,已經(jīng)覺得名不副實了,怎么能安心地享受這一切呢?況且我已無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又無兒無女,身內(nèi)之物一件都沒有,我要錢、要物、要名,要那么多身外之物還有什么用呢?我只有清苦一點(diǎn),心里才平衡一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