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軍一九五七年生，乃是中國大陸當代先鋒小說或稱新潮小說的主力作家之一。這部《重瞳——潘軍中篇小說選》，是他的作品第二次在臺灣出版(之前一部也是正中書局出版的潘軍長篇小說《死刑報告》)。它對臺灣讀者及文學研究者的意義，乃是我們可以由這些作品里，看到大陸作家由“向外學習”后轉(zhuǎn)折為“向內(nèi)沉淀”的某些面相和成績。

中國大陸的作家，具有“先鋒”、“前衛(wèi)”或“新潮”意含的，始于一九八O年代中期。它隨著改革開放后的資訊流通與視野打開而出現(xiàn)，于是，各有所本的敘事技巧，文學問題意識，以及各門各樣的文學呈現(xiàn)方式，開始被大陸求新求變的作家門爭相學習仿效。而潘軍于一九八O年代末期加入了這個行列，以他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后來居上。大陸評論家認為：“他開啟了一條類似羅布·格里葉的路子，探討的是一種松散而自由的文體”，“在當代新潮小說史上，潘軍的探索具有繼往開來的意義”，由這些評價已可看出他在大陸文壇的份量。

不過，由臺灣這本他于一九九七年以后所寫的五個中篇之結(jié)集，我們已可看出，他已很難繼續(xù)冠上“先鋒”這樣的標簽，而毋寧更應視為是一種由“先鋒”路子走過來、而后落實于中國本土的一種文學沉淀。作者在一九九九年的一次訪談錄里，有這樣的一段話，很可以看出他的主體自覺：

——“在所謂的先鋒階段，我當時的寫作確實帶有一種強制性，因為遠離了自己本土小說的一種傳統(tǒng)，尤其是指那種敘事方式上的傳統(tǒng)……當時就想按這條路子走下去，徹底地背叛過去的那些東西，并且總是想使自己的小說與別人的小說區(qū)別開來等等，那個階段可能是比較幼稚的。一個作家當他在表達的時候，老是受到某種心理的鉗制，他這種表達本身就很難達到那種很高的境界。我覺得沉淀也好，延續(xù)也好，到后來就已經(jīng)變得非常自然了，只是在于我的選擇問題。我自覺在敘事上擁有了一定的能力與本領(lǐng)，能很從容地去面對我自己要去表達的對象，就不會只考慮到我這篇小說會不會有點像博爾赫斯?！?/p>

因此，這里所收的五個中篇，都是作者走出了技巧耽溺，而意圖重建自己說故事方式的見證，這五篇小說由于都延續(xù)了過去的學習所得，因而它的說故事方式當然都有一些特殊的觀照。而最值得注意的，乃是同時也在電視電影方面工作過的潘軍，在這些小說里已溶入了相當多的電影語法，他的這種嘗試殊堪注意。

《海口日記》乃是作者南下海南島之后的經(jīng)驗結(jié)晶，小說主角是個南下改行當計程車司機的作家。整篇小說都是在敘述這個新興移民城市的“流動狀態(tài)”——司機這個職業(yè)的流動性，男女關(guān)系的流通，以及主角的朋友那種乍起乍落的商場經(jīng)驗，而這種“流動狀態(tài)”又被整合到了那種恍若碎片般的日記體自由流動的敘述方式里，但就在這樣的流動里，益發(fā)托襯出了那種深沉的焦慮，孤獨，不確定的茫然，因而整篇小說的“輕與重”這個軸線遂貫串了全局，成為形式與內(nèi)容整合完好的一部作品。而就現(xiàn)實意義而言，它也等于是借著這樣的城市故事，把大陸改革開放后，存有的社會與人際鎖鏈松動后所留下的深層問題，此一種隱喻的方式展現(xiàn)，小說的最后，一個落拓的瞎子用二胡拉著《瀟灑走一回》的曲子，這個瞎子摸著主角的臉說：我倆長得有些像吧!這格外強化了瀟灑這種“輕”的沉重感，《海口日記》無論就寫作技巧，內(nèi)容層次，在這五篇里都最為杰出。

而與《海口日記》幾乎同時完成的《對門·對面》也同樣是部典型的城市文學作品，很有那種荒誕式悲喜劇的韻味。它寫的仍是一個計程車司機，在城市里，因為種種結(jié)構(gòu)性的命定原因，同時沾惹到了一個富人家的年輕美麗妻子和一個頗有姿色的女竊賊，而在過程中又涉及到了殺人案件。這部作品里的人物被符號化，匿名化，分別是A、B、C、D，而《對門·對面》所隱喻的則是城市的階級與秩序空間肌理，它所代表的，乃是在一個本身即已出了問題的城市，如女子淪為職業(yè)竊賊，女子為了金錢而嫁給富裕但卻不能讓對方性滿足的老夫，這時候，欲望的流動即會普遍化，可能發(fā)生在沒有特定姓名的A、B、C、D身上，也可能發(fā)生在E、F、C、H身上，而代表了秩序的“門”也將因此而無法維系，而這種欲望的流動當然產(chǎn)生不了什么微言大義的悲劇，留下的只有集荒誕、喧鬧、難以預期的意外等于一體的悲喜鬧劇了，這篇作品以悲喜鬧劇的文體來表達這樣的城市風俗志，就現(xiàn)實意義而言，它的反諷意含已極為明顯。

而同樣可歸類為城市文學的《合同婚姻》，則是另一種社會感傷劇了，在這個城市興起、男女的婚姻關(guān)系松動的時刻，兩個具有新中產(chǎn)階級屑性的男女，以私人定期契約的方式來決定自己的婚姻。但這種流動式的婚姻關(guān)系，真的確保了個人的自由嗎?或者反而是造成了更多由于懸念和不確定而產(chǎn)生的不自由?

潘軍的城市文學，乃是這本選集里最突出的部分，城市是一種流動性的載體，一切的關(guān)系都在城市里被打散，自由的漂蕩，無所依附。城市書寫在西方文學里早已有了相當?shù)某墒於龋塑娫谙啾戎潞敛贿d色。對城市有感覺，而能從仿佛碎片的流動畫面里試著探索城市的意義，他的這些篇章，充滿了有如電影畫像的肌理，帶著寫實、苦澀的幻想和淡淡的諷嘲。

而《秋聲賦》在這本選集里，乃是與他的城市文學迥異、而重新觀照過去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作品?！肚锫曎x》的故事，與它這個篇名的刻板印象毫無關(guān)連，它是一個秋天的沉重故事，說的是厭抑、執(zhí)著、苦難，以及人倫間背叛等，這是潘軍的寫作回歸鄉(xiāng)土后的代表作，無論語言和情節(jié)都具有最高的稠密度。而故事的展開，線索的提示，以及象征的運用也都刻意經(jīng)營。這類具有“鄉(xiāng)土傳奇”性質(zhì)的題材，大陸作家由于理解得深，佳作不斷，《秋聲賦》的經(jīng)典性已毋庸置疑。至于讀者把它看成是一個人對命運和欲望的痛苦克制?或?qū)⑵浣庾x成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殘忍?則在各人自己的判斷了。

至于發(fā)表后頗受討論的《重瞳》，則是對項羽故事的重寫。易言之，它是對歷史文本的質(zhì)疑和重析，而在重析中突出另一種自我的歷史意義。

其實，歷史乃是一種具有因果性的解釋文本，它本質(zhì)上即有極大的開放性，這也是無論東西方，對既定的歷史文本總是有人不斷重新詮釋，使得某些人深信“所有的歷史皆當代史”。當代甚至有一群軍事史學者倡議“如果不是這樣主義”(If motism)企圖做出更具顛覆的“反事實敘述”，即探索既定的線性史觀之外的隱藏意義。

而《重瞳》乃是根據(jù)《史記·項羽本紀》等既定的文本，提出不同視野的解釋。它以項羽“我”為敘述者，這當然是企圖由心理劇的角度來對項羽做出不同的觀照，而在觀照中，則以那種“男子漢邏輯”來對照出歷史上的“權(quán)謀政治邏輯”，而同時則觸及到諸如歷史中的殘酷、機詐，甚至過去歷史文本的判斷等。作者在小說里發(fā)表議論，甚至對“歷史”這種客觀的過去表示質(zhì)疑，在否定的態(tài)度里，對“后歷史”寄予期望。由于它已碰觸到了“大歷史”的問題，當然有了更多思想上的刻度。近代小說里的多視角敘述策略，在這篇作品里被表達得相當透澈。

因此，潘軍這部中篇小說集，對理解這位極具份量的作家，以及當今大陸小說發(fā)展，具有相當重要的參考作用，有評論家指出，當今大陸文壇已進入了一個新的收成期，這話也許并不假吧!

責任編輯 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