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第六家中介，看到的還是老太的名字掛在那里。

中介說：試試吧，這一家就老太一個人，家務事不多，就是陪睡。老太人蠻好。

我不是沒有經(jīng)驗的。這些中介都會揀好的說，在主家和保姆之間捏合，收取中介費。我笑著問：要是好，能在這么多家中介都掛?

中介說：你是個明白人。要不再找?guī)准?，要不就等，等有人要用保姆再通知你。大約我的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準備去的神情，中介果斷撥通老太家的電話，通知她新?lián)Q的保姆馬上就到。

我輕輕敲了一下門。

沒有回音。

把紙條上的地址和門號又對了一次。確信無誤。

門原來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進去了。

剛從光線暗淡的樓梯過道上來，一進屋就被窗外的天光刺亮。這是兩居室的小屋，沒什么陳設(shè)，隨意擺放的雜物使房間顯得更小。我用職業(yè)的眼光計算著，打掃一遍并不需要多少時間，但要是把房間整理整齊，花上半天也不夠。里面忽的傳來老人的聲音：來了?

來了。

我吃了一驚，機械的應了一聲。問話的聲音是從陽臺發(fā)出的。傍晚最后一道光線就從那里照進窗子，對面樓房的陰影使窗玻璃變成一面鏡子。鏡子里，老婦人神情專注，看一片葉子。她深陷在藤椅中，風把她的頭發(fā)吹亂，像精靈一樣一跳一跳。風也吹著這片枯葉，一絲一絲往陽臺邊上吹。老人對葉子比對我的興趣還要濃：

你看，風把這片葉子刮走了。我也要走了。

門在我身后吱嘎一聲，隨即關(guān)上，發(fā)出嘭的一聲響。

老人沒等聲音消失，立即教訓我：進門就要把門帶好。她從藤椅上欠起身，白晰而微胖的臉一喘氣便現(xiàn)出一絲紅潤：她們怎么跟你介紹的?一定又說我脾氣怪。說我什么的?

沒說什么。說這里事不多，陪著睡個覺，早上買買菜，幫助打掃衛(wèi)生。別的沒說。

看來你不會說真話。告訴你，我最討厭她們說我換保姆的事。這些中介，找不到什么好保姆。有的事能全怪我嗎?保姆把東西弄少了，把菜燒咸燒淡了，能怪我嗎?她像是要站的樣子，卻沒站起來，仍坐在藤椅上問：姓什么?剛才電話里說過的。忘了。

繼。繼續(xù)的繼。

冷姓。老人右手指略一動彈：十劃。繁體二十劃。

我腦筋飛快的轉(zhuǎn)動，想跟上她的思路：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

哈哈，你不懂。她得意的笑了一聲：我說你姓的筆劃，簡化字十劃，你數(shù)數(shù)是不是十劃。繁體字二十劃。居然自己的姓是多少劃都弄不清。

我弄不清這事到底有多重要，并不想接她的話。

她大概開心了，血色上了她的臉：你模樣還好。這么年輕，怎么出來掙這點錢?

孩子上大學，要用錢。他爸在外跟人合伙做生意，也沒掙到錢，不補貼補貼怎么辦?

做生意還沒錢?老人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只要你好好做，我兒子有錢，到時讓他多給些你。她又重復了一遍只要你好好做。隨即又指著門后：鑰匙你帶著。

鑰匙?你現(xiàn)在就把鑰匙給我?不試用幾天?我一時還不習慣，在別人家總要過了試用期才拿到鑰匙，有的人家做了半年不給鑰匙也是有的。

沒等我多想，老人問：你講話聲音怎么老是那么飄?

沒有啊。我多少年都這樣講話。

你說鑰匙就說：鑰匙。尾音翹上去，聽不懂。她打著手勢教我說話，可惜那只左手舉不高。剛才中介介紹過，是腦溢血留下的后遺癥。

這婆子讓人不愉快?？涩F(xiàn)在不是開心的時候，我要用錢。

傍晚剛進門，老太劈頭問我：你是不是還在別的人家做?

我裝著要忙晚飯，沒開口。

她又問：為什么?

不為什么。

什么都會傳到我耳朵里的。過兩天，你的事就會傳到我耳朵里。單位有領(lǐng)導，小區(qū)有管理的，就是陰間，也有閻王掌握生死簿，不然小鬼不翻了天?我怕她再說下去更難聽，想想還是不瞞她。我說，我上午在一家忙中飯帶洗衣服，下午接一家小女孩放學帶整理房間，到你家陪過夜算起來是第三家。要是把星期天一家打掃衛(wèi)生算進去，也可以算在四家人家做。

四家?她問了一句，像是得到證實就無需再深究，并沒接下去問。

要是問，我還是那句老話：確實錢不夠。本來那天我心情特別好，因為兩家都在這一天給了我工錢，明天就可以把下個月的生活費提前給兒子上信用卡。她這么閻王小鬼的一陣說，說得這么難聽，我白了她一眼，在心里頂了她一句：什么閻王不閻王的，你的生死簿不就是錢么?要不是為這兩個窮錢，我會當你的小鬼?

老太這一夜酣聲如雷。

我小瞧了主家的能量。剛來的那個傍晚，看她縮在藤椅里弱不禁風的身量，不像是能打大鼾的。但幾天下來才曉得，打鼾并不全靠塊頭大。這幾夜，她打的鼾像漲潮一樣，一天比一天高。我想，大約是她對我完全放心的緣故吧。

早上起來，老太直說昨晚一夜沒睡好，夢是不斷。我笑她：你打的鼾都快把賊引來了。

老太一臉憂戚：我的病，很重。包括我的鼾，其實都是病。你看沒看出來?我這兩天精神不如從前。

我真看不出來。要我說，這兩天精神比前幾天還好呢，但她堅定的神情已經(jīng)預先定下答案，讓我說不出真實感覺，只能模糊說一句不關(guān)痛癢的話：還好。

她向我訴了一番人老的苦處，特別是兒子不在身邊，什么都要自己煩，接下來又說：我也不會用保姆，哪個保姆對主家是真心的?你說說看。我發(fā)覺，這次和前幾天說得不一樣，那時還說對付保姆有經(jīng)驗，現(xiàn)在，那份驕傲好像是被一夜的鼾聲打跑了。

無意間，我的名聲變得糟透了。

起先還沒意識到我會得到這么個壞名聲，隱隱約約好像是說我。聽得老太在電話里和人說，有五毛錢放在桌上，就在放藥的小匾子旁邊，是收水費找下的一個硬幣。等她想起來，在匾子里外，在桌上，在椅腳下，找了多少遍，沒有下落。細節(jié)真實到令人無法懷疑。這五毛錢不翼而飛，至今下落不明。這家里除了老人就是我，老人不會自己偷自己的錢，那么，答案只有一個：是我拿了這五毛錢。

所絕所妙的是：這事她從沒向我提過。無意間，我陷入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我能做的只能是一賬一清。

我在別的人家做菜，從來都是一手準。不論紅燒還是白湯，鹽糖醬油都是一次放準。但這一手在老太家總是不靈。我記得鹽放得正好，燒出來的湯卻咸得不能進嘴。

老太拍著桌子問我：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到人家做保姆，也就是家政服務。服務質(zhì)量這么差，我這工錢給還是不給?

我見老太用白開水把湯沖淡了再喝，曉得做錯了事，怎么也神氣不起來。這樣老是或咸或淡的，我真懷疑能不能在這里繼續(xù)做下去。

這天湯燉在鍋上，我正在收拾桌子，聽得鍋蓋咯嗒一聲，以為是湯譜出來，拿起抹布就過去。卻見一只手從邊窗縮進去。一切都很平靜，并沒有湯譜出來的痕跡。老太從靠近廚房的衛(wèi)生間出來，抽水馬桶沖廁所的聲音還沒消失。

我確信那天的湯沒放過鹽，但湯卻奇咸。我一時起了疑心：會不會老太做了手腳。

我的猜測終于有了結(jié)果。這天我在收拾陽臺的時候，瞄見老太進了廁所。我便輕手輕腳走近水池邊，定睛注視湯鍋。一只老手從邊窗伸出，先揭開湯鍋蓋，再揭開裝鹽的小盒，滿滿一勺鹽進了鍋。

我差點兒叫出聲。

這個婆子!

我最近受到的責備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不能忍受。

這個老妖婆!

我生性并不懦弱，但現(xiàn)在我能怎樣呢?我是保姆，我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要記住，不和主家直接沖突，甚至連嘴都不回。我答應過中介。

我壓住怒氣對她說：老太，你以前說自己有病，病很重，我不認為是真的?，F(xiàn)在我相信了。你做的這些事，不跟孩子一樣嗎?這個樣子哪個保姆能在你家長期做下去?老太沒料到我會這樣和她講話，竟忘了開口。我一時止不住話頭，我說我現(xiàn)在真把你當病人來看。你到底是懲罰我，還是作賤自己呢?

我日見降低的服務質(zhì)量并沒因此而好轉(zhuǎn)。菜的咸淡解決了，但受到的責備層出不窮。電飯煲燒得正要開，不在意，按鍵被斷開，上桌的便是夾生飯。收衣服進衣柜，中間說不準就夾著一件陰濕的衣衫，弄得上下幾件衣服都陰濕濕的。睡到半夜，我進老太的房門去看她睡得實不實。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我一走，手就伸到被子外涼著。第二天，老太頭昏咳嗽淚全下，說我夜里沒給她掖好被子，窗戶開得超過七公分，寒氣吹了一整夜。

趁我去買菜，她又打電話催中介換人。

中介說：老太你不能再這樣換了，換多了對你不利。來一個，總要有幾天不適應。從夏天過來就換了十七個保姆，你真要創(chuàng)個紀錄才甘心?

老人執(zhí)著的數(shù)落我的不是。中介嗯嗯啊啊的聽一陣，仍然勸她再過些時，兩個人再磨合磨合，互相謙讓些，感情都是處出來的。直到老太實在不耐煩才對她說了真話：不瞞你說，人剛從我這里走，人家也不想在你家蹲。看來你們的緣分到了頭，我也捏合不起來，那就下決心，換!

她沒想到，只有她換保姆的，還沒人要換她。她斷然拒絕：她也要換?那我不換。要她在我家做。

只要主家不換，那就讓她再做下去。中介適時又勸了幾句：這個人脾氣算不錯的了。你在幾家中介登記過，有的老保姆一聽是你，都不肯上門。這人對你不了解，能做到這樣，不錯啦。

中介總是兩頭瞞，反過來又勸我：老太實在是找不到人。你這種脾氣的都不肯留，別人就更做不下去了。在夸過我忠厚、脾氣好后，又和我鄭重約定：在老人找到新保姆前，你還得呆著，不能讓老人脫檔。這是職業(yè)道德。

有過這次換人的事，我和老太嘴上不明說，心里都在調(diào)整。

我不想再和她多說什么。這個婆子，和她說不出什么名堂。

晚飯時，她主動要我多吃些，我推說吃飽了，她還要我再盛一碗。我沒吱聲，她一副要來火的樣子：總不能要我為你盛飯吧。我端起多盛的一碗飯，直覺得詫異。老人飯量小，每天的飯菜只碗底一點。吃起藥來，錢大把大把的花也不覺得心疼。我跟著這樣的主家，肚子老是餓。有兩天晚上，我改煮稀飯吃，這樣可以以量取勝。但老太很快就攔住我，要我能不燒就不燒，和她吃一樣的飯菜，免得人家說讓保姆吃稀自己吃干。我曉得，她轉(zhuǎn)著彎子說話，是嫌我多燒一個品種，要多費煤氣。

她說：你不要在外面買饅頭吃，鄰居已經(jīng)開始說我了。

我從沒有跟人說過這事。我說。

你不說，人家鄰居看不到?我不能讓外人說話。人家說我，都什么社會啦，小康了。不是溫飽型社會，人不吃飽不行。你站到路邊買饅頭吃，我成什么人啦?她又說了幾句要我好好做，讓她兒子以后多給些錢給我，聽來并無新意。

原以為一賬一清不會有問題。但買菜回來交賬，無緣無故多出四毛錢。我回憶再三，恐怕是賣魚的多找了，或者當時人家就沒肯收。

老太卻從中發(fā)現(xiàn)了更大的問題，既然這次多找錢，那么以前多找的錢，肯定是我滅下了。現(xiàn)在哪個肯多找錢給人。

我想，我跟你解釋幾遍了，話越解釋越多，疑點也越解釋越多，多到我都想說：你怎么說我就怎么認，隨你說我是貪污還是剝削，我都認。

賣魚的那天也算活倒霉，被我死纏活繞拖來了。一路上掛念讓別人臨時照看的攤子，一臉的不開心：為你這幾毛錢的事，把我生意都耽誤了。我說這不是幾毛錢的事，這個事關(guān)人的名聲。

賣魚的把賬算給老太聽，本來是要收四毛錢的，一時沒有零錢找，生意又忙，一揮手就過去了。臨走還和老太開玩笑：既然我多找了，你把多的錢給我吧。你肯不肯?

我揚眉吐氣了一天。

老太安穩(wěn)了一天，事后提到這事又開始責怪我：既然真是人家多找，為什么不跟我吵?你把話放在心里，又不吵出來，吵出來不就完了。還要退錢給人，他們賺的錢夠多的啦。

老太忽然問我：你的鑰匙是不是掛在門外忘了拿?

我這才意識到問題大了：鑰匙沒了。

雖然一時記不起來，但是鑰匙確實不在常掛鑰匙的釘子上。一夜過來，昨晚怎么進的門，怎么放的鑰匙，全都記不得。我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人越怕做錯事，錯事越甩不掉。里里外外的找，把門縫、過道、樓上樓下全都找了。鑰匙無影無蹤。

老太倒并不怎么責備我，只說實在找不到，只有換鎖。鑰匙掉在家里還好，掉到外面被壞人拾了，以后出了事誰擔當?shù)昧恕?/p>

我想，這事是我惹的，不能往任何人身上推。沒有任何借口。

上門修鎖的說：老規(guī)矩，上門一次三十，配鑰匙一把十塊，兩把二十，換鎖芯三十?？偣舶耸?。

老太幫我省了一筆錢，說他兒子身上還帶著一把，暫時不換，等他回來再說。省十塊到底省十塊。

我算了一下，我這禍闖的，一個星期的工錢算是白送。白送也怪不了別人。這事是我自己惹的。

我前后想了一遍我到老太家來的日子，要算別的錯，不管老太怎么怪罪我，自己并不受良心的責備。但這次掉鑰匙，老太再怎么說，怎么懲罰，我都認，并且要好好彌補過錯。我比平時更勤快了。

一早起來，趁老太到陽臺透氣甩手捶背，我給她那間拖地板。這回我賣力的把旮旮旯旯都順出來拖一遍，也算知錯即改。我把平日不去移動的床頭柜搬開來，把柜下積年的浮灰都拖一遍。移柜子的時候，我還想著，說不定能找出傳說中被我偷去的那枚五毛錢。但地板上除了絮絮拉拉的浮灰、亂頭發(fā)，就是幾片碎紙、兩只紐扣和一根牙簽。就在我把床頭柜歸位的時候，丫開的柜門忽的滾下一只鎖芯，我曉得，是剛換下來的。我手忙腳亂的把鎖芯往里放，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我遺失的鑰匙，扎著一道白棉線的鑰匙就在隔板上躺著，和老太的那把鑰匙并肩躺著。

我冷靜的想了一下。我要是把這事鬧出來，老太還不知弄出什么新花樣。我不想就此離開，我要堅持到她把該我的工錢給我，不管她弄什么招數(shù)來治我。我是為錢來的。

我一邊拖地一邊在心里罵：老太呀，你也太狠毒了。

下午，太陽雖然還在天上照著，但溫度已經(jīng)降下來，伸手都寒絲絲的。老太心情卻好得很，要我先下樓到車庫把輪椅推出來，她要到外面轉(zhuǎn)一圈，跑遠些，去跟冷空氣碰一碰。

老太心情一好，就跟我說她的兒子：你看過我兒子嗎?你什么時候見到他就知道了，他長得俊氣。也像你一樣，一頭黑發(fā)又長又密，眉毛重，生得大氣。

我不想傷她的心，讓她在幸福中沉浸吧。兒子再好有什么用，他又不來看你。她還要往下說，我忍不住打斷她：你上次不是說，你兒子一頭短發(fā)嗎?

我上次說是短發(fā)嗎?那是我頭暈說的。有時我也會說反了。她把這些經(jīng)常前后矛盾的話歸結(jié)為一點：我有病。

風吹過來了。一片樹葉從天而降，貼著公園鑲著鵝卵石子的彎曲小徑向前推。這是一片銀杏樹葉，精致的葉紋，細細的柄。這片葉子像老人的腳步，慢慢的高一腳淺一腳往前移。有如神助。

我勸她回家歇歇，外面風大。

她的興趣全在這片葉子上。從輪椅上移下來，去追那片葉子。她太老了，蹣跚的步子連一只螞蟻也踩不住，還自不量力要去追一片葉子。這片葉子領(lǐng)著老人走了幾步，一躍躍進小徑邊上的水池，然后像小船一樣一口氣浮向南，擠進池壁群聚的一堆腐葉中間，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老太再也夠不到葉子，她看著一片片浮在水上的葉子，一臉滿足的樣子。回過頭來問我：你說什么季節(jié)最好過?

我說：春天。

春天太鬧，鬧過了人就發(fā)困。

夏天?

夏天太熱。

那就冬天。

也不好，太冷。你真是個難得的傻人。事實上天氣無所謂好不好，一年四季輪替著過。她搓搓手說：告訴你，秋天。到了年紀你就曉得，最好的季節(jié)是秋天，像我這樣年紀的人，遲早是要被帶走的。這很自然。

我看她搓手活動指關(guān)節(jié)，勸她還是早些回去。

她卻犟起來：春要捂，秋要凍。

我說那要看什么人，年輕人可以和天氣抗抗，年紀大的不能也那樣硬來吧?

那你說我就不如人?她又來氣了。

我這一夜睡得太實在，清晨起來，竟沒聽到老太慣常的清痰咳嗽聲和無意識的嘮叨。她一定是昨天在外面跑累了，還在夢鄉(xiāng)沉睡。

我從沙發(fā)床起身走到她床前，發(fā)現(xiàn)老人早就醒了，兩只眼睛朝著門外，在等我。我扶她起床，卻發(fā)現(xiàn)，她左半邊身像斷了線的木偶，提不起來。我慌了：是不是發(fā)什么病了。

我習慣了她平時的強詞奪理，而現(xiàn)在，她像一只弱小的羔羊無助的依偎著我，嘴里含糊不清的說：不要緊，你讓我喝口糖茶。

喝下糖茶，她深深的吸了幾口氣，像是要恢復平時的氣息。我細聽聽，出氣聲一聲比一聲粗重吃力，吸氣聲弱如游絲。我急向她認錯：都是我，昨天沒堅持攔著你，沒把你勸回家。

她把手一揮，像要揮去什么似的。但那只左手毫無起色，只有想揮的意思，不但揮不走什么，連抬一下都勉強。她示意我半邊身子不通，想不要我扶就往床背上靠，卻還倚在我的身上移不了半寸。

我說，這事恐怕耽誤不得，寧肯到醫(yī)院去一趟，不能在家耽誤了時間。

她說：我有藥。你把藥匾子的藥拿來，我曉得怎么吃。她目光呆滯，單等開水涼下來：我怕去醫(yī)院。這一去，又要住院。我怕住院。人家都有人來看，我，沒人來看。

最后還是決定去醫(yī)院，準備出門的時候，時間像是凝固了。

我問：要不要告訴你兒子一聲?

老太像被重物擊中一樣，身子略一震動，想說什么，嘴角卻流出一道口涎。她幾乎是求我：你，能來嗎?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在所有的保姆里面，你做的時間最長。其他的，沒有一個能堅持到一個星期的。你能留下嗎?

我想到了一賬一清、不翼而飛的五角錢、站在橋邊啃饅頭的我，還有那把玄機重重的鑰匙。但很快就從這一段段思緒中脫身而出。要在這時還銘記著老太的狠毒，就太不人道了，甚至真正狠毒的不是老太，而是想著這件事的人。我也想趁這個時機一了百了擺脫她，就說我在別人家還有工做，讓她在醫(yī)院找個護工，回來再去找別的保姆……我的話忽然停下了。我不能再說下去，我想到在病房醒來的某個早晨，一個有生命、有靈魂的人，一夜過來就到了另一個世界，變成冰冷的一具尸體。我在凝望尸體的一瞬間，幻覺躺在病床不能動彈的不是別人，而是我。

老太又問了一聲：我，服你管。你能不能留下來?

老太住進了醫(yī)院。我像是有人責備似的，出病房的門就沒敢抬頭。

我也有了老太一樣的脾氣，情緒神魂顛倒的。在電梯里，為先走后走跟人發(fā)了一通無謂的火。下臺階的時候，一級踩空，一連躥出幾步遠，居然手扒了幾步，沒摔到，惹得旁人一陣叫好。拾起歪在一旁的高跟鞋，掌子掉了一截，一時按不上去，干脆拿起另一只掌子，順手在臺階上敲掉。

從另兩家做工回來，我給自己下了一海碗菜面，對著電視看了兩個時辰，不曉得看的是什么。我住在家里，睡在久違的那張床上，夜里聽不到老太高低錯落的鼾聲，空洞的家一片寂靜，靜得我難以入睡。直到清晨才聽到有如驚雷的鼾聲從天邊滾滾而來，她來喚我了。我疲憊已極，這鼾聲正是從我喉嚨里發(fā)出的。我睡著了。

我恐怕也像老太那樣病了。一會兒心灰意冷，一會兒狂躁不安。在窗外透出的微光中，所有的鏡子、玻璃的反光中，都現(xiàn)出老太虛幻的影子。

她來喚我了。

一早上，我拿起電話，一口氣回掉三份工作。

走進病房，我的臉上一定有著燦爛的笑容。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窗簾，像我的心情一樣晴朗。

我來了。

老太的眼睛空蒙一片，白色的房頂在她眼中縮成一小塊白斑，掛水的瓶子只剩下一星光亮。我的淡淡的身影在她的瞳孔中漸漸從虛幻變?yōu)檎鎸?。她的臉上也有了清澈沉靜的笑容。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次笑容。我忽然想起，曾經(jīng)有一次在病房護理過的病人也是在這樣半人半仙的神色中離開人世的，心里嚇了一跳：這就是回光返照?

她平靜的問：你怎么來啦?

我說：你兒子又不在身邊，沒人陪你。我看到老人呶了一下眼角，眼眶隨即濕潤，我連忙把搭在床頭的濕毛巾拿過來給她擦拭。我告訴她，我把所有的工全回掉了。

老太清了清嗓子，用慣常的口氣說話：剛才還有人問到你。我告訴她們，你還要做三份工，在這里只有一份工。

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星期，老太熬成了老資格病號。哪個醫(yī)生負責，哪個醫(yī)生糊鬼，什么藥抗抑郁，什么藥降血壓，天文地理無所不通，情緒反而比在家的時候要好。問問新來的病友姓什么，隨口就報出姓氏的筆劃。她向新來病友介紹：我來的時候，排第三。第一張床的住到十天，走了，農(nóng)村人花費花不起，錢都不交就溜走了。第二張床的，住到第四天，走了。一直搶救，做開顱手術(shù)，血止不住，一句話都沒留下來。走了。頗感意外的是，她自己嘲笑自己：現(xiàn)在我在這個房間排老大。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也沒精神溜回家，一時閻王也不來收。只有花錢去災。

趁她高興，新來的病人問：你兒子怎么從不來看你?就把你丟給保姆不是事。說完鄭重提出建議：可以找個律師，人不來，錢要來，不能這樣不聞不問的。

她的臉沉下來。忽而又來了精神，詳細問人家，怎么樣去找律師，律師怎么收費，辦起來費不費事，直問到人家回她：我又不是律師。要是律師，費都不收，直接幫你辦。

清晨，老太平靜的躺在家中的床上。她已經(jīng)不再需要煩任何神，人像玉做的一樣白。

醫(yī)生來過了，結(jié)論很簡單：腦溢血復發(fā)。

我問：怎么剛回家一天就這樣呢?

醫(yī)生說：正常，很正常。還有的剛出門就不行呢。這種病就這樣。醫(yī)生見我云里霧里的不懂，又說：人，嫩得很。腦血管一破，止得住就活，止不住就——醫(yī)生兩手一攤，再也無話。

以前和她在一起鍛煉的老人結(jié)伴來看她，灑過一掬清淚以后，都說老太比活著的時候樣子好。到底是腦溢血，人走都不破相。

這一點看法和老太完全一致。老太在出院前和我閑聊，問我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開朗多啦。我笑著點點頭。她說，問過醫(yī)生了，藥水里放的是抗抑郁的藥，怪不得看什么都開心的。然后說到她的死。她說腦溢血這個病最好，人說走就走，不知不覺。又問：我要是一走，你會為我送終嗎?

我笑她：盡說胡話。

后來，她又問過我一次，直到我敷衍她：好。她從此再不提這話。

現(xiàn)在，一切都像她預知的一樣。她平靜的躺在床上，毫無痛苦。秋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

秋風把滿地的葉子刮走了。

刮過來的是一片銀杏樹葉。是從我手上飄下來的。寬闊的葉面，細細的腰，金燦燦的紋路。以后每年這個季節(jié)我都要來的，來奉上一片樹葉，讓它飄到另一個世界，飄到一個人的手上。

我的身后站著一個陌生人。

他問：送的是母親?

我說：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說：在墓地，沒什么事不需要亂問。你要問，你讓里面每個人爬起來，都會告訴你一段為什么。

他笑了：我是律師。作為老太的委托人，對你的行為很滿意。他告訴我，老太已經(jīng)委托他把房產(chǎn)贈給我。

她有兒子。你給他。我急著說：可惜辦喪事都找不到他。

哪來的兒子?一個孤老婆子。律師輕輕的笑了一聲：算是情感寄托或者就是臆想。算了，人都不在了，談這些沒用。來，談點有用的吧。

責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