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惜土如金,這話可能夸張了。生產(chǎn)隊的時候她可沒這么戀土。別人也不戀。每天出工,一村子人站在田里地里,都一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的模樣。后來田地承包到戶,一下子就像換了一群人,都一個個賊眼烏溜地滿山滿野去找土地。有點像圈地運(yùn)動,只一天功夫,村前村后稍能開發(fā)的荒地亂野就被人用鋤頭標(biāo)了記號。外婆家的孩子多,我媽生我的時候,外婆還在生孩子。孩子太多,有時外婆一天也不能走出家門。
等她第二天走出來,看見滿山坡盡是開荒的身影,就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對土地?fù)碛械臋C(jī)會。外婆提著鋤頭瘋了般滿山滿野亂轉(zhuǎn),但附近已沒有她下鋤的地方了。
后來外婆就相中了那個巖窩的那一撮撮泥土。巖是紅砂巖,紅砂巖跟花崗巖不同,紅砂巖風(fēng)也可以腐蝕,雨也可以腐蝕;日也可以腐蝕,雪也可以腐蝕。紅砂巖風(fēng)化很快,風(fēng)化了的紅砂巖被雨水洗下來積在巖窩里,春天來了,上面長幾株草,就有了泥土的模樣。外婆說能長草的地方就能長莊稼,她真把巖窩開發(fā)了。看著土太薄,她干脆從外面擔(dān)了些泥土進(jìn)來。撒上一些芝麻綠豆種,地就真的成地了。
南方春天雨水多,外婆的芝麻綠豆同別的土地上的莊稼沒有區(qū)別,芽一樣芽,苗一樣苗。但一到夏天就不同了。夏天雨水相對少些,陽光卻厲害得不得了,巖窩就像鐵窩了,而上面那一撮撮沙土,天曉得像什么?總之別人家的莊稼一天到晚都欣欣向榮的樣子,而外婆家的莊稼到了中午就要瞌睡了似的,倦葉低頭,作綿綿欲暈狀。
外婆真怕哪一天她的莊稼就這樣一睡不醒,于是動員家里大小勞力去給莊稼澆些醒水。但誰也沒去。當(dāng)初外婆開荒巖窩,一家人就都反對,說她是沒事找事,那么貧瘠的地方能長出什么來呢?特別是外公,他捧著個酒瓶,每天乜著眼睛看外婆進(jìn)進(jìn)出出。外婆卻認(rèn)定能長草的地方就能長莊稼。何況自己不去開荒,就勢必每年比別人要少收三五斗,同樣是雙手連肩頂著個頭顱,憑什么呢?
外婆也許是對的,外婆瘦皮精骨,在她這么薄的地上,外公都能種出十把個子女來,誰又能斷定巖窩窩那一撮泥土就會種而不果呢?
從溪里挑水上坡,是一件艱難的事。外婆在整個夏天都在做這件艱難的事。外婆開始做這事的時候,野地山坡還能看見一些勞作的身影,后來日頭太大,整個村外就安安靜靜只剩外婆一人了。外婆不知道日光下的村莊有時會同月光下的村莊一樣安靜,外婆那時就有些茫然無措了。好在鐵的任務(wù)在告訴外婆一定要把巖窩里的莊稼澆遍,好在還有一些細(xì)碎的聲音在提醒恍惚的外婆她的存在,譬如外婆粗糙的喘氣聲,水花濺出桶沿的聲音,外婆赤腳踏著熱塵撲撲撲的響聲,還有,莊稼喝水時咕咕嘟嘟的聲音。
頭頂同一輪太陽,外婆在給莊稼澆水的時候,卻沒有人跟外婆澆水。恍惚的外婆終于沒能在烈日下支持住,她眼睛一黑,像一株被刈割的莊稼,溫柔仆地。如果細(xì)看,外婆帶著黑斑的皮膚其實裂得比土地更厲害。
看起來跟莊稼一樣柔弱的外婆,其實卻比莊稼堅強(qiáng)得多,在太陽底倒下的莊稼是永遠(yuǎn)也起不來了,但外婆不,外婆一到太陽下山,夜幕降臨,就會醒來。
外婆在地里暈倒的次數(shù)實在多得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開始,家人還當(dāng)一回事,把她急忙忙背回去,又是灌水又是刮痧的。后來次數(shù)多了,外婆還要冒著烈日出去,家人就警告她,再要暈倒就沒人管她了。
但外婆不聽勸告,真的還出去,也就真的還暈倒。家人等到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她回來,一狠心,就真的沒管她了。
半夜,匍匐在野地的外婆徐徐舒展,一節(jié)一節(jié)地?fù)瘟似饋怼H缓笏ぶ鹿?,挑著空桶,一晃一晃回到家。第二天一家人起來,就像忘了昨天的事,連外婆也像忘了。再以后,家人就真的習(xí)慣了她的發(fā)暈。
“呀呀呀,三新子哎,你快去呀,你媽發(fā)暈了呢!”
“別管她,等太陽落山了她自己會醒。”三新子剛從山上砍柴回來,這會兒正躺在大門口的竹椅上納涼。他動都不動一下,只這么說。
秋天,別人家收芝麻綠豆的時候,外婆那塊土地一樣也有收獲。然后每次煮芝麻綠豆粥的時候,外婆就一臉榮光,說:看看,不是我,你們能吃上這一頓嗎?
一家人唏溜溜大口大口喝著燙粥,沒有人接外婆的話茬。外婆就越發(fā)得意的樣子。
十幾年過去了,巖窩里的那塊地,外婆還在種著,沒有人拗得過外婆。子輩孫輩們當(dāng)然都知道這樣下去,結(jié)局會是什么。但他們有什么辦法呢?他們能準(zhǔn)備的,也許只有眼睛里的一窩淚吧,到時,就用這窩淚澆澆外婆。
選自《麗日下的村莊》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