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冬天,我被縣勞動局分配到蘇北一個農(nóng)村學校當初中教師。學校地處偏僻,條件很差。我的同事多為民辦教師,月工資才12元人民幣,比我還少3元,學校生活既枯燥又清苦,當時,我的心情很壓抑。
我排遣愁緒的方法一是看書,第二便是打籃球了。好在學校里有個東倒西歪的籃球架,于是籃球場便成了我課余經(jīng)常流連的地方。當時城里人流行穿一種被稱作“大白藍”的“回力牌”彈力運動鞋,自然也是我心儀已久的“夢中情人”。我家很窮,母親病逝欠下了一大筆債,兩個姐姐一個剛工作,一個在農(nóng)村插隊,妹妹還在讀書,而生活重擔都壓在工資微薄從教20多年的父親肩上,說什么我也不好意思向爸爸伸手。于是,我決定勒緊褲帶每月從15元的工資中省出一部分,去圓自己的夢:買一雙“大白籃”。
一段時期,我像文學作品中所描寫的某個人物一樣,一次次很可笑地數(shù)著口袋中艱難增加的錢幣。終于有一天,我從牙縫里省下了15元。正當我滿懷喜悅準備到縣城去選購“大白籃”時,卻發(fā)現(xiàn)放在外衣口袋中的錢竟沒了蹤影!我當時冷汗直冒,因為它對我來說,不僅意味著一筆巨款,而且已化為我希望的圖騰!
正當我茫然不知所措時,一位學生干部悄悄告訴我,她曾親眼看見Z在教師宿舍翻弄我裝錢的外衣。我一聽,不由火冒三丈:Z家環(huán)境不好,父親殘疾,母親常年臥病在床,平時總是遲到,成績很差。我沒少幫他:磨破嘴皮求校長為他減免學費,陰雨天留他吃飯,還曾送過他幾件舊衣服。我氣得直跺腳,心想:這忘恩負義的家伙,你再想偷也不能偷到我的頭上來??!
一怒之下我跑到教室拍了桌子,痛罵了小偷一通,并暗示我知道誰偷的錢,威脅說要是在放學前不還給我,就向校長匯報,說話間我用目光掃視了一下Z,只見他面色蒼白,瘦小的身子可憐地縮成一團,在瑟瑟發(fā)抖。學生們都被我嚇呆了,教室里一片死寂。
余怒未消的我回到宿舍,正想乘勝追擊找Z談話進一步施加壓力時,卻又猶豫了:如果真的捅破這層紙,Z這輩子就完了!他很有可能只是一念之差才做出這種糊涂事來的,說不準他是要為母親買藥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我一時心亂如麻。
一瞬間,我改變了主意,重新來到教室,對還處在惶恐不安中的學生說:“很對不起,剛才老師錯了,我的錢并沒有丟,它只是掉到床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了。我不該無端地懷疑你們,我的學生也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在這里,我向你們道歉!”我看到Z的頭垂得更低了。
活動課時,我照例去操場打球,一向投籃很準的我竟很長時間找不到籃圈,惹得球友們一頓臭罵。我垂頭喪氣回到宿舍,不知怎地,下意識地翻了翻我放錢的外衣口袋,不由得驚呆了:失蹤的15元竟又回到我的口袋!
事后我從未提及此事。不久,Z轉(zhuǎn)到外校,從此便和我失去了聯(lián)系,再后來聽說他考上了一所挺不錯的大學,現(xiàn)在頗有成就。說心里話,我當時始終認為他是因一念之差才干錯事的,而我也只是因為一念之想才改變主意原諒他的,要不然,他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番情形。唉,一念之差說不定能成就一個人,也能毀掉一個人呢。
選自《揚子晚報》2005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