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世已有8年了,我感覺僅僅眨了一下眼,就見墳前的松樹高逾丈余。和松樹比起來,我的兒子長得太慢了,他才一米三六。他爺爺走時,他還躲在溫暖的子宮里偶爾地踹上兩腳。時間是世間最無情的東西,在前后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一條生命遠去了,另一條鮮活的生命降臨了。
兒子到了8歲,也沒見到爺爺?shù)哪樱斎凰灿肋h見不到了。他所能看見的是墻上的一幅放大了的遺照,他的爺爺露出了慈祥的微笑。父親患上重癥后,已瘦得不成人樣。我陪著他和母親,弟弟、妹婿一起去了照相館,名義上是說一家人好不容易湊到一起,拍個合影照,實際上我們心里都清楚,這是為了一個永訣的紀念。先由父親和母親合影,我見母親是一臉的“哭相”,父親也是一臉的“嚴肅”。輪到父親單獨照相時,也就是后來墻壁上掛著的這張,父親的神情仍然刻板,我站在一旁說:“爸,你笑笑。”父親果然露出了一臉慈祥的笑容。我知道,父親的臉上早已瘦得沒了肉,要單靠皮膚來發(fā)動這樣有力的笑容,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在一個人已經(jīng)知道自己生命的最后時間。但父親還是把一個最燦爛的笑容留給了我們。我曾指著這個“笑容”告訴兒子,這是爺爺?shù)木襁z產(chǎn)。兒子不懂,問“遺產(chǎn)”是咋回事?
父親離世,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物質(zhì)的東西,但我們這些做兒女的最喜愛緬懷的是,他在無形深處留給后人的一些細節(jié),以及那里蘊藏的力量。我和妻子結婚后的房子在七樓,想到父親來城里看病,已有安身之所,心里特高興。但又想到,讓他的重病之軀來爬我家的112級樓梯,我頓感不安。父親到了樓下,我趕緊在父親面前一彎腰,對父親說:“我背你上去吧?!钡赣H堅決搖了搖頭,硬是連扶都不讓扶,一步一步地攀上了七樓。他后來住進了醫(yī)院,也就是離世前的四天,突然對我說,想洗個澡。我心想,這次你肯定會同意由我來背了吧,可父親在說話都顯吃力的情況下,用手指了指床頭下的布鞋,意思是讓我為他穿上。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時候,遵從他的意見就是對他的最大尊敬,我只得幫他把鞋穿到腳上。他一步一挪走完半公里的路,又執(zhí)意自己爬樓梯去我家(那時只我家裝了熱水器),十幾分鐘后,他終于成功登頂!盡管在樓梯道上,也歇過幾次,但這恰恰證明他用了多大的氣力。他自己洗了澡,第三天就進入深度昏迷,第四天告別人世。父親的這種堅強,令我永生難忘。
人的一生,可以有失敗,可能有挫折,但應該為后代子孫留下一點精神遺產(chǎn)。父親用他的病重之軀,給了我們一個隱含著哲理的答案:人活著,應該如何堅強,如何自立。
丁曉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