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年三月初八日。湖南寧遠縣知縣唐秉忠剛從九嶷山進香回衙,刑房師爺龔老父子就送上一件撫院密札。唐知縣不敢怠慢,連忙接過來拆看?!班拧碧浦h沉吟了一聲,臉有疑云,便將密札遞給龔老夫子。龔老夫子一看,大驚失色。原來密札上寫道:“寧遠縣紳士黃可卿、陸英士等六人,勾結(jié)發(fā)逆余黨,擬在省城作亂,已偵獲同黨多人,供證確鑿,即將黃可卿等六人密拿就地正法……”這,這從何談起?唐知縣手里拿著撫文,在室內(nèi)踱著步子,不斷地思索。
唐秉忠,這個三十二歲的知縣,是個有點頭腦的人。他知道,七品芝麻官雖小,卻是一縣的父母官。錯斷一案,禍及一片,何況要殺六人,連及六家,雖說是撫院密札,但也不能草率從事。他反復(fù)地研究起這份“密札”?!斑馈碧浦h拿著密札,走到龔老夫子面前,將密札撣了撣,“老夫子,你看,這密札上沒有監(jiān)印官的銜名!事不宜遲,我馬上進省城去見布政大人!”唐知縣騎了一匹快馬飛馳長沙。他日夜兼程,兩天兩夜到長沙,進入南門,天色已晚,他只好草草吃了晚飯,就趕到布政使衙門。
布政使李桓,江西人,四十多歲。二榜出身,頗有政聲。這時,他正在簽押房批閱公事。老門子進來稟報。李桓聽了心想:寧遠縣千里迢迢趕到長沙,連夜求見,此事定是緊要,立即吩咐傳見。唐知縣將事情一五一十稟明后,說了自己的看法,并將撫文也呈上。李桓邊聽邊想:他越想,越覺得內(nèi)中必有蹊蹺。就道:“貴縣能細心理案,難能可貴。你也奔波數(shù)日,勞累了,先去歇息。此事由我來處理吧!”
唐知縣退后,李桓覺得此事太離奇可怪,事不宜遲,必須連夜去求見巡撫。他坐一頂小轎,匆匆來到巡撫。
這時的湖南巡撫是劉琨,云南人,五十多歲,道光年間的進士。他做過縣、府、臬、藩,可謂科班出身的封疆大吏,因為辦事清明,豁然大度,故屬下均對他很敬畏?,F(xiàn)在聽說藩臺求見,立即吩咐花廳接見?;◤d上,兩人寒暄過后,雙方坐定。李桓先是試探性地道:“老大人,最近省城不知有何動靜?”“我倒沒聽說什么,桓公可有耳聞?”李桓直一杠子:“卑職聽說,有人欲勾結(jié)發(fā)匪在長沙起事!”“啊!”劉琨大吃一驚,你是哪里來的消息?”李桓問:“黃可卿、陸英士兩人,老撫臺熟識乎?”“熟識呀,是我的門生,還是高材生呢。”李桓不慌不忙地從衣兜里掏出那份撫文,呈上:“老撫臺請看!”劉琨接過撫文一看,大驚失色,雙手發(fā)抖,訥訥地道:“哪有此事!哪有此事!”李桓道:“這么說這張撫文是偽造的?”劉琨沉吟了一會兒。他知道,撫文上的大印是真的,那么就是有人盜印,撫文的文件亦是真的,也就是有人盜取空白公文。這兩件事,盜者要問斬,作為主管官的干系亦是不輕的。于是,他輕輕地咳了聲說道:“此事不可不究,由我來查審吧!”送走李桓,回到書房,分析著案情。自己的官印,是由夫人親自保管的。夫人,他是絕對信任的:夫人身邊的四個貼身丫頭有盜印的可能。首先,她們知道印信存放的地方;其次,只有她們能進夫人的內(nèi)房,接近印信。
第二天,劉琨上院處理完公務(wù)后,就在小書房密審。他挑選了四個得力的心腹家人,站立兩旁,房內(nèi)擺了大板子、小板子、夾棍、拶指等刑具,房門口派兩名家人看守,不準(zhǔn)其他人入內(nèi)。一切布置好后,他即傳喚最受懷疑的丫頭荷香。荷香進來,見了這場面,嚇得要哭。劉琨就要她說出從初一到初八這些天的情況:每天做些什么,見了哪些人。她邊想邊說,說得也還仔細?!俺跛模氵€見到過誰?”“沒、沒有了……”“你可見到過劉賣婆?”劉琨喝問道。“劉……”荷香吞吞吐吐含糊著。“上刑!”劉琨大喝一聲。兩個家人拿起拶指。荷香見要給自己上刑,忙叩頭哭道:“我說,我說——”“好,你慢慢說來?!?/p>
原來,初三那天,荷香出去買絲線,見到劉賣婆。荷香和她是同村,一向認(rèn)識。劉賣婆告訴她:她的母親在生病,請了巫師看,說是碰了五道神,非要王靈官的神符才能趕得走。至關(guān)重要的是設(shè)法弄一張王靈的神符,并說明要多少銀子。劉賣婆說:要神符,先要給王靈官燒張疏頭(道士寫的給神道的疏表),銀子是有限的,但必需蓋個官印才有用。荷香答應(yīng)設(shè)法偷來蓋一蓋。第二天,也就是初四,劉賣婆拿了疏頭來蓋印。荷香不識字,只見一張寫著花花綠綠字的紙,就認(rèn)為是疏頭,趁夫人午睡時,取出鑰匙,偷蓋了一個印,將那張紙及五兩銀子,一起交給了劉賣婆……
劉琨聽了荷香的招供,分析:劉賣婆的那張所謂的“疏頭”,就是盜來的撫文。于是,他馬上傳令捉拿劉賣婆。這回是在大堂上審問了。三班六衙的差役兩旁站立,劉賣婆帶到時,一陣堂威,將她喊得渾身發(fā)抖。劉琨大喝一聲,“還不快快招來!”在這場面上,她結(jié)結(jié)巴巴,“小婦人,不,不知何事……”劉琨不想和她多糾纏,就“點醒”她一句:“初四你給荷香的那張紙……”“那是一張疏頭,是荷香為她娘——”“刁婦,住口!”劉琨大怒,拍著驚堂木,“用刑!”兩個差役拿過拶指將她的手套了起來,重重一收繩頭?!鞍眩 薄拔艺?,我招——”初一那天,劉賣婆正在天南茶館給一個湖北商人拉皮條,忽然有堂倌請她到雅室去,說陳爺有請。請她的是長沙有名的陳芝卿,有錢有勢,亦官亦商。他托她辦一件事:即在一張紙上蓋個巡撫大印,事成之后,給她五百兩銀子。起初,她嚇得不敢答應(yīng)。陳芝卿告訴她,這事萬無一失,決不會連累她,銀子加到一千兩。她說,巡撫的大印如何去偷蓋?陳芝卿又告訴她,只需利用荷香,如此這般……劉琨對陳芝卿并不陌生。他略為猶豫了一下,就拔簽下令,將陳芝卿傳上堂來。
陳芝卿到堂后,開始還想裝糊涂,劉琨就將劉賣婆的口供和那張偽撫文傳給他看,道:“你還是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吧!”
陳芝卿知道再抵賴只有自討苦吃,只得招認(rèn)。原來,長沙有位名妓,色技皆佳,人稱“一枝梅”。陳芝卿想把她納為妾,但“一枝梅”心中另有情郎,即寧遠的黃可卿。黃年少姿豐,多才多藝,和“一枝梅”如膠如漆,只等可卿說通父母,即可成婚。
上個月,陳芝卿又去“一枝梅”處逼婚。她被迫無奈,說了一句氣話:“除非黃可卿死了,我才嫁你!”陳芝卿由妒生恨,就想出了這條毒計。他用五百兩銀買通了一個書吏,偷出了一張空白的撫文,又買通了劉賣婆盜蓋了撫印,造出了這份假撫文。黃可卿是他的情敵,其他五人也都和他有過齟齬,結(jié)怨頗深。再說,要誣為謀反,一個不像,有了六人就有“伙”了。
此案后來結(jié)局是:陳芝卿、劉賣婆問斬;荷香杖責(zé)。
劉琨雖審清此案,卻自覺有愧,不久告病回鄉(xiāng)。李桓升調(diào)巡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