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市里打工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最末等的就是在城市里靠掏垃圾、撿破爛為生的垃圾部族了。他們沒有文化、沒有門路、更沒有資金,又過了能被老板聘用的年齡,長相一般也不大上得了臺面。用一位曾混跡于這個部族之中,后來發(fā)跡了的曾有才的話說:“講句不好聽的話,那時的我們的確是人類中的垃圾。為了活命錢,我們再臟的地方也會去,再臟的事也會去做,再窩囊的氣也得受?!?/p>
曾有才大專文化,三十五歲,長得一表人才。在老家鄭州時是堂堂國家干部,按理是不可能淪落進(jìn)垃圾部族的。這得怪他過于自信,做事太沖;二來也是他時運(yùn)不濟(jì)。當(dāng)初,他心血來潮,辭去工作,帶了老婆孩子闖到深圳。到了才知道,深圳并不是遍地有黃金。明明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大專文憑,人家說是假的,弄得他有一百張口也辯不清。履歷表交上去,人家又說是假的,說好端端的國家干部不做,到深圳來當(dāng)沒頭蒼蠅的?要是真的也是你犯了錯誤,原單位呆不下去了,反正一句話,這樣的人不能要。那一陣子小倆口的避孕偏偏又出了岔,已經(jīng)有一個五歲的男孩子小強(qiáng)了,這個既違反政策又超出他們負(fù)擔(dān)能力的胎兒又要來到世上,可他們不敢要,送小強(qiáng)媽上醫(yī)院做人流和手術(shù)后花光了他們帶來的那點錢。房東又天天逼房租,曾有才牙一咬,瞞著老婆,成為垃圾部族的一員。
曾有才發(fā)現(xiàn),在深圳的垃圾部族中,竟然有這么多的河南老鄉(xiāng)。他們像螞蟻一樣在垃圾填埋場里蠕動,垃圾一到,立刻一窩蜂擁上去,爭搶著易拉罐、空酒瓶、廢塑料和其它一切可以變成錢的東西。河南老鄉(xiāng)還挺團(tuán)結(jié),他們有一個類似于同鄉(xiāng)會的松散的組織。一個三十來歲的姓鮑的漢子是這個群體的頭,連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都叫他鮑大哥。鮑大哥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籮,但他正直豪爽,在這個部族中有一言九鼎的權(quán)威。
這天午后,鮑大哥跳上一輛垃圾車,亮開銅鑼嗓門吆喝道:
“老少爺們,今天晚上七點半,我們的同鄉(xiāng)余福根請大家去青藤茶館喝茶,一個都不許拉下!”
原來,在河南同鄉(xiāng)會中,有個約定俗成規(guī)矩,每個月月末大家伙到一家茶館聚一次。由發(fā)了財?shù)娜俗鳀|,這個發(fā)了財?shù)娜瞬辉S隱瞞,必須公開他發(fā)財?shù)慕?jīng)過甚至秘訣,這對大家不也是一個啟發(fā)?
曾有才回家換了套干凈一點的衣服,就去赴會了。余福根和鮑大哥并肩站在茶館門口,把窮哥兒們一一請進(jìn)茶館,分桌子坐好。小桌子上除了一人一壺茶,還擺滿了糖果茶點。余福根是個三十來歲的矮個子,頭發(fā)上抹了油,像戴了個頭套。他滿面春風(fēng)地周旋在各張桌子間,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來,大家吃糖果,吃完了讓他們再添……”余福根挺大方地招搖著雙手。
“閑話少說,余福根,快給大家說,你是怎么發(fā)財?shù)?!”鮑大哥下命令了,茶館里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沒什么,沒什么,我就是運(yùn)氣好一點。運(yùn)氣好,就這句話?!庇喔8駛ト怂频膿u著手。
“你他媽的離開垃圾場才幾天,就擺起譜兒啦?你不說可不中!”鮑大哥發(fā)話了。
“對,不說不中!”眾人一呼百應(yīng)。
“好,好,我說……”余矮子說著從西裝袋里摸出一枚長著點點銅綠的古錢來:“上個月初三,我去垃圾填埋場,路過電子工業(yè)基地工地,見推土機(jī)已經(jīng)推開一座無主古墓,白骨散落了一地。工地上一位管事的把我叫住了,說,撿垃圾的,給你一包煙,把這些白骨撿到紡織袋里,弄到遠(yuǎn)一點的地方埋了。我想這事舉手之勞,白得一包煙,不吃虧。誰知道剛動到那個骷髏,就從里面滾出兩個銅錢來,想必是死人的含口錢罷。我當(dāng)時也沒怎么在意,就隨手撿在口袋里?!?/p>
余矮子說,那天回家后,他想起了那兩銅錢。正巧有個朋友有本中國古幣圖譜放在他這兒,他就拿出來仔細(xì)對起來,把圖譜翻了個遍,竟沒有他得到的這兩枚銅錢。他估計這兩銅錢有些名堂了。余福根說,可這兩銅錢上的年號他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這一來,他就多長一個心眼了。
那幾天,正巧有個香港的古幣收藏家在深圳大學(xué)講學(xué)和舉辦他收藏的古幣珍品展覽。此人號稱中國第一古幣收藏家,據(jù)說他的收藏品比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還齊全。他把收藏這些珍品的小樓命名為“不二宮”,意思是里面的藏品全是世界獨一無二的極品,這些是從在深大讀書的外甥那里聽到的。他立刻讓外甥想辦法找到這個香港收藏家,說有個河南人手里有兩枚罕見的古幣,如果想見一見的話,由他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余福根說,他們在西麗湖畔見面了。當(dāng)那兩枚銅錢到了香港人手里時,只見那副金絲眼鏡后面的兩個眼珠子都變綠了,他的放大鏡也失手落到了地上,他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老鄉(xiāng),你知道你手里是兩枚什么樣的古錢嗎?”
“你說說看,看你說得對不對?!庇喟邮且欢瞧さ墓?,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這一來,那個做了大半輩子學(xué)問的香港學(xué)者開始如數(shù)家珍般地講了這兩枚古幣的故事。
南宋末年,蒙古鐵騎大舉南下,臨安陷落。民族英雄陸秀夫堅持抗戰(zhàn),退守福州,又從福州退到廣東崖山立趙日丙為帝,自任左丞相,并定這一年為祥興元年。下旨令珠江口東岸一個叫做銅官山的銅礦鑄一批祥興通寶錢。正當(dāng)?shù)谝粻t通紅的銅水流出來剛鑄了三十六枚銅錢時,蒙古鐵騎趕到了。他們把通紅的銅錢用鐵鉗鉗起來,朝工匠嘴里塞。一時間,銅官山變成了活地獄,哀號之聲地動山搖。因此世上這三十六枚的“祥興通寶”稱作“一口血”……在這同時,在珠江口西面,陸秀夫背著那個小皇帝投了海,南宋正式滅亡。“一口血”,就成了大宋王朝的絕唱……
余福根的這兩銅錢正是“一口血”通寶。
“你是想把它脫手了?”香港收藏家問道。
余福根把兩枚銅錢收了回來,拳頭捏得緊緊的。
“你給個價罷!”余福根說。
香港先生在他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我也不瞞你,這‘一口血’我也只從野史上讀到過,今天才第一次見到實物,我那珍品室號稱‘不二宮’,里面的藏品除我之外世界上沒有第二件。你現(xiàn)在有兩枚,我買一枚吧,你把另一枚賣給別人了,就太沒有意思了。所以,如果你手頭沒有那一枚,我開價十萬也會買?!?/p>
這時候,只見余福根右手一揚(yáng),一枚銅錢劃出一道弧線,向著西麗湖寬闊的水面飛去……“撲”的一聲,遠(yuǎn)方的水面上冒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現(xiàn)在世界上只有這一枚了,你給錢罷!”余矮子把手里剩下的銅錢朝他手里一拍。
“最后,是以九萬五千元成交的。他完全被我一手甩萬金的膽魄鎮(zhèn)住了……哈哈,我們河南人會那么傻?其實,我只是扔了個一元的硬幣!他媽的,我在長途汽車上甩三張撲克牌、套紅藍(lán)鉛筆,整整混了三年,手上的活兒是白練的?看!我還有一枚貨真假實的‘一口血’!我再去北京或者上海找另一個古幣收藏家!……”
到這時,眾人才“哇”的一聲驚叫起來。于是,他手里的那枚遠(yuǎn)比金幣貴重的銅錢從眾人手里傳過來傳過去。傳到曾有才手里時,曾有才覺得它跟別的銅錢沒有什么兩樣,而且更顯粗糙。他把它傳給下一個人后,心里想,要是自己得到這兩銅錢,他會把它送博物館去鑒定,如果博物館動員他捐出來,他一定會捐的,那最多是得到幾百塊錢獎金。反正借他一個膽子,也不敢違反文物保護(hù)法去跟香港人私下成交的。而且真去交易了,他也肯定沒有余矮子那種隨機(jī)應(yīng)變的能力。看來,掙錢既要運(yùn)氣,也要膽量和能力……
就這當(dāng)兒,茶館里忽然發(fā)生了騷動。原來,那枚銅錢傳著傳著,竟然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鮑大哥呼地一下站起來了:
“誰藏啦?立刻拿出來,我們還認(rèn)他是兄弟。要不,我讓他在深圳沒有立足之地!”
茶館里一片死寂。在這片死寂之中,沒有人拿出那枚銅錢。
當(dāng)然,這么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于是有人提建議了:
“我看,只有一個辦法,反正都是男人,都把衣服脫下來,由鮑大哥來搜身!”
“對,搜身!”一呼百應(yīng),嗓門一個比一個響。并且立刻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脫衣服了。
這時卻有一個人往后面縮,他就是曾有才,他有著難言之隱,他可經(jīng)不得搜身?。?/p>
這倒不是他偷拿了那枚銅錢。原來他乘人不注意的時候,從小桌子上抓了一些糖藏在口袋里。自從到了深圳,兒子小強(qiáng)幾乎忘記糖是什么味兒了。他在小桌邊剛坐下,就有一個念頭,今天一定要帶些糖回去讓小強(qiáng)甜一甜。俗話說人窮志短,這話可不錯,當(dāng)年吃公家飯時,宴席上全雞全鴨幾乎沒人動過,有同事勸他打包帶回家,他還拿白眼回敬人家:你瞧不起我不是?……
曾有才正往人們后面退縮時,兩個人把他攔住了:
“怎么,姓曾的,你想溜?”
兩人就像文革時揪斗走資派那樣用一個噴氣式把他推到前面。這一來曾有才無名火燒了上來,這些日子受的種種屈辱,在這一瞬間,像火山似地爆發(fā)了。他一把掙脫了四條胳膊,兩個拳頭高高地舉起來了:
“我抗議!我反對搜身!這是侵犯人權(quán)的行為!”
對于垃圾族來說,恐怕是第一次聽到“人權(quán)”兩個字,眾人都傻眼了。
趁大家犯傻時,曾有才甩開兩只胳膊,大步流星走出茶館……
余福根先反應(yīng)過來,他抬起頭,問鮑大哥:
“這事就這么算了?……”
“算?明天垃圾場,他不把銅錢交了來,我剝他皮!人權(quán),我要問問他人權(quán)多少錢一斤!”鮑大哥狠狠地說。
沒等到明天,當(dāng)天晚上,鮑大哥和余福根兩人就到曾有才租住的小屋里來了。曾有才嚇了一跳,以為兩人鬧到家里來,等見到兩人滿面堆笑,才一臉疑云地請兩人坐下。
原來眾人散去后,在清理瓜子殼、橘子皮時,他們找到了那枚銅錢。這一來,余矮子坐不住了,他非要拉了鮑大哥,連夜來找曾有才。
“你小子沒拿那枚銅錢,卻不愿意被搜身,真的是不凡。這氣度就是個干大事的?!庇喟觼砹藗€開門見山:“這樣,我這九萬塊錢交給你,咱們用它做本錢,也干他一番事業(yè)!我當(dāng)董事長,你當(dāng)總經(jīng)理,要掙到錢,咱倆二一添作五,要虧了,就當(dāng)我沒撿到這兩銅錢,咱仍撿垃圾去,鮑大哥就當(dāng)個中人……”
望著那雙熱切的眼睛,曾有才心里熱起來了。他在那只伸過來的手掌上一巴掌拍了下去。
這事過去了五年,一個頗具競爭力,有幾千萬資產(chǎn)的垃圾收撿公司在這個新興的城市里冒了出來。不過,這個公司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并沒有忘記他們的窮鄉(xiāng)親,仍每月請撿垃圾的河南老鄉(xiāng)喝一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