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黏糊的男人。他偏偏就是這樣的人。

他會在我過馬路橫沖直撞時，緊張地握住我的手：“你就不能小心一點(diǎn)兒?！必?zé)怪的語調(diào)里卻都是關(guān)愛的柔情，我的汗毛立正又稍息，稍息又立正，急急將他厚厚的大手用力甩開。

他會在我穿著新買的裙子在鏡子前自我欣賞時，用古怪的語氣評說：“這布料也太少了吧，我看當(dāng)睡裙穿還湊合?！蔽覒嵟剞D(zhuǎn)過身，仿佛看見一根又一根的刺從他瞇著的眼睛里掉出來?！袄瞎虐?”我夸張地扭扭屁股，不理會他。

有時會在路上碰見他，一米七八的個子騎著個小電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他看見我，興奮地停下車，就將車橫在街上，擺出一個酷酷的姿勢：“我?guī)阋欢伟??！蔽揖锞镒欤骸鞍萃校冶容^喜歡成熟的男人，你要有自知之明?！比缓?，邁著大步，揚(yáng)長而去。

他自詡才華橫溢，二十多歲時大名就上了中國藝術(shù)家辭典。他把在全國獲獎的紀(jì)錄片拿來給我看，要我“多提寶貴意見”。我最痛恨他故作謙虛的姿態(tài)，于是將他的大作批得體無完膚?！澳氵@片子反映的是北方的生活，背景音樂卻是江南絲竹，估計評委審片時正患耳疾。你就當(dāng)撿了個便宜吧?！彼麊】跓o言，我同情地對他搖搖頭，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在心里開了花兒。

他女人緣特別好，似乎我身邊的女朋友都很喜歡他。大學(xué)時寢室女生第一次見他時就贊不絕口。涵更是夸他：成熟，有魅力。他對女性的確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可只要有比他年輕的男孩子和我出去，他就會不厭其煩地打探三個問題：和誰？去哪？做什么？

我最煩他多喝兩杯后試圖親我的舉動。我會靈敏地閃開，用手指指自己的額頭：“知道嗎，中年是吻女人額頭，而不是臉頰的年紀(jì)了?！比缓笥謺钢~頭上一道一道的歲月痕跡：“瞧，這里縱橫交錯的跟上海站的鐵軌似的，都可以開火車了?！?/p>

我討厭黏糊的男人，但這個男人偏偏就粘在了我的生命里，是無論如何也甩不掉的。

因?yàn)?，他是我爸?/p>

很多父親并不了解，他們對于女兒的意義不僅僅是給予生命的那個人，同時也是女兒一生中第一個接觸的異性?！爱愋韵辔薄@常常會成為“戀父情結(jié)”的依據(jù)。可惜，我自小就不“粘”爸爸，因?yàn)樗敲β档?，一年有大半年出差在外，永遠(yuǎn)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記得我小學(xué)六年，他好像只去參加了一次家長會，到了學(xué)校后才到處向人打聽我是幾年級幾班的?；丶液筮€很興奮地告訴我媽：“我們家閨女挺有名的，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幾年級幾班的?！彼腥耍?，除了我爸！對此他不覺著慚愧，反倒振振有辭：“一般來說飼養(yǎng)動物有兩種方式——圈養(yǎng)及放養(yǎng)，我們家實(shí)行放養(yǎng)制。”放養(yǎng)？哼，那根本是“養(yǎng)而不教”。

那時，他實(shí)在不是個黏糊的男人。

男人的黏糊勁兒是在綿長的歲月里慢慢地顯現(xiàn)出來的。

第一次體會老爸那種膩膩的粘乎是在17歲我一個人去巴西的時候。機(jī)場送行時，媽媽沒哭，爸爸的眼淚倒是在眶里打轉(zhuǎn)。同行的小表妹那時不過8歲，便取笑他：“大姑父，你要是想哭哭不出來，我捶打你一頓好了?！蔽乙姴坏媚腥丝薜?，慌慌張張走進(jìn)了機(jī)艙，始終沒有回頭。對此，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耿耿于懷：“當(dāng)時我心里難受得很，可這孩子連頭都不回。”其實(shí)有一件事他并不知道：那天，揮手別離后，我滿臉是淚，不是不想回頭，而是因?yàn)榕滤麄儞?dān)心，所以，不敢。如果說媽媽的不舍是埋在心里的，爸爸的傷感則全都寫在臉上——50歲的男人，那時的表情卻像極了一個委屈的小男孩，讓人心疼。

有人說男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女兒的愛人。有個笑話一直記憶猶新：某個男人得意洋洋的在電話里向朋友夸耀：“我正在享受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將別人未來的老婆抱在自己的懷里?！蹦菚r在他膝上的并非什么美艷嬌婦，而是他四歲的小女兒。男人的幽默在20年后變成了一聲嘆息。女兒新婚之夜，老父大宴賓客，喝得酩酊大醉。別人都以為他沉浸在嫁女的喜悅之中飄飄然，不想他忽然放下酒杯，長嘆一聲：“哎，那小子現(xiàn)在想必正在放肆了！”我笑著把這故事說給爸爸聽，他一臉的尷尬，說這笑話簡直太毒，把男人心里的脆弱不留情面地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了。小時候，只要有男生到我們家去，爸爸就擺出一副無比嚴(yán)肅不茍言笑的表情，以致于我的第一個puppy lover可以在我面前長篇大論的蜜語甜言，可見了我爸連一個只有主謂語的簡單句子都說得顛三倒四。有男孩子打電話找我，只要是爸爸接的，都會細(xì)致入微地了解對方的基本情況。相熟的朋友打來電話聽到我爸的一聲“喂？”就干脆一連串地自報家門，省了他的事兒。我對此極度不滿，嫌他俗氣而老套，他卻十分無辜：“我對他們根本沒興趣，只不過為你接電話，當(dāng)然要幫你問清楚嘛?！睉械美硭?。

后來長大了，感情的事是不愿與他細(xì)說的。我是個內(nèi)心頑固倔強(qiáng)的孩子，因?yàn)闊o法說服自己和生活妥協(xié)，在感情路上一直走得磕磕絆絆。他擔(dān)心我，卻不敢問，怕我煩心。有時隔著千山萬水地在電話里聊著家常，他卻能在我的嘻嘻哈哈間體會出我內(nèi)心深處的另一種悲傷。他會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爸爸希望你幸福，不僅僅在你未來的事業(yè)上，也在情感上?！薄安灰壳?，我惡心啊?！蔽視黹_這些，隨便揀一個話題和他亂扯，鼻子卻是酸酸的。我知道他在家里的櫥頂存了大大小小幾十瓶的好酒，等我婚禮的那一天，一醉方休。我知道那時像他這樣黏糊的男人難免會有些難過的，可我也知道那一天是他真心盼望的。

一直以來，旁人包括我自己都認(rèn)為爸爸對我的期望很高，因?yàn)閺男∥冶闶撬尿湴?。是的，我的每一點(diǎn)成績都讓他雀躍不已，他會把報紙上每一篇關(guān)于我的文章剪下來隨身攜帶，甚至?xí)陔娨曉L問中侃侃而談他所謂的“教育方法”?？墒牵?dāng)我一度在挫折中掙扎的時候，當(dāng)我以為他會鼓勵我臥薪嘗膽發(fā)奮圖強(qiáng)的時候，這個黏糊的男人卻坐在我身邊，悄悄告訴我他和媽媽的積蓄足以供養(yǎng)我過雖不富裕但卻衣食無憂的生活?！罢嬲屛覀凃湴恋氖悄愕亩?，是你的善良，而不是你外在的光環(huán)?！庇械臅r候，最簡單的期望卻能給人最大的動力。

我討厭黏糊的男人，但是，我愛他。我始終不是一個會表達(dá)自己感情的人，對于在乎的人有時反而變得兇巴巴的。但我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沒有哪一個男子會給我這樣的愛，世界上也沒有哪個男子會得到我這樣的愛。茫茫人世，紛紛紅塵，有一種愛，它是唯一。

（劉天敏薦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