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前,我在云陽讀書、教書。因家境貧寒,大哥、二哥都讀書很少,識幾個字,就在十幾歲時當了學徒。我算幸運,讀到初中二年級,又跳級讀了高一,就出來教小學了。
我的大哥劉子俊和二哥劉仁興,都是地下黨員,大哥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跟陳作儀都是云陽縣湯溪特支委員、二哥劉仁興1939年入黨。他們平時對我影響很深,大哥買的進步書籍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也要翻起看。另一個地下黨員賴德國,在我小學畢業(yè)時就叫我看《大眾哲學》,還要我寫出心得。當然那時我看不懂。小學班主任老師王寒生(也是地下黨員)對我也特別關(guān)照,經(jīng)常給我講一些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罪行,星期天還帶我到鎮(zhèn)上去向農(nóng)民宣傳抗日,我和妹妹的嗓子都比較好,老師就叫我們兄妹唱花鼓:“說東洋,道東洋,東洋鬼子太猖狂……”幾乎每周如此。
因我在小學、初中時美術(shù)、唱歌成績都是全校第一名,所以我的夢想是要繼續(xù)學這兩個專業(yè)。聽大哥、二哥和鄰居彭洋(1939年入黨的地下黨員)經(jīng)常在一起議論,說重慶有個育才學校,有音樂、美術(shù)、戲劇等專業(yè)組,而且彭洋已經(jīng)進了育才學校,不交錢都可以讀書。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和進育才學校讀書的強烈愿望。
一天,大哥接到陳作儀重慶來信,讀給我聽:“子俊,我一個窮娃子,從來未跨進過學校門,而今我進了社會大學……”大哥看后露出了微笑,問我:“想到重慶去讀書嗎?”
我驚叫起來:“真的呀?”
大哥給我準備好了路費、被子。爸爸還不知道。第三天,我就只身坐船到重慶,帶著大哥寫給陳作儀和王寒生的信,信中說我是“一張白紙靠你們的栽培”。
到了重慶朝天門碼頭,我按大哥的交待,先到信義街中信旅館住下,第二天到觀音巖小學找陳作儀。我不知道信義街到觀音巖有多遠,就坐了公共汽車去。到了觀音巖小學,正好陳作儀、彭洋、劉競程(1939年入黨)等熟人都在。馬上大家一起跟我走路到朝天門信義街旅館,取了我的行李,再回到觀音巖小學住下。
幾天后,他們帶我到南區(qū)路去見了育才學校的蘇大哥和意姐。后來通知我:育才其他組這時不招生,只有社會組招生。陳作儀考慮后,對我說:育才社會組學的與社會大學是一樣的課程,社會大學校長是大教育家陶行知、李公樸,老師都是著名教授,如吳玉章、郭沫若、鄧初民、許滌新、茅盾、艾蕪、何其芳……(這些名字,當時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陳作儀建議我就在社會大學學習,還給我作好了安排:晚上跟他一起去社會大學聽課,白天就在普育小學教書。我就這樣開始了在重慶的新生活。
每天晚上,陳作儀帶我去社會大學聽課。在社大這個新天地里,我開闊了眼界,懂得了很多道理,特別是明白了社會上為什么會有貧和富,地主資本家怎樣剝削人民的道理,還學會了跳秧歌,唱諷刺國民黨當局的歌曲《茶館小調(diào)》等,我學會了,也拿到小學來教學生唱。同時,只要陳作儀有空,就給我拿來《唯民周刊》、《人物雜志》、《整風文獻》等給我看,我后來自己也訂了《新華日報》和《群眾》。
到了星期天,我們也基本上沒有空閑。陳作儀總是帶著我,或是去抗建堂聽郭沫若、田漢這些文化名人的講座,或是到中蘇文化協(xié)會去聽鄧穎超講延安生活,或是到蘇聯(lián)大使館去參加紀念十月革命的慶?;顒印覀冞€參加了民主合唱團、民主實踐社、中國學生導報社的活動。陳作儀還要我擔任導報社的出納和發(fā)行工作。
參加這些活動,使我明白了一個基本道理:國民黨政府黑暗反動,不推翻它,窮人永遠翻不了身。有一次,我看到《新華日報》上刊登了延安師范學校的招生廣告,說招生不要錢。我想去,陳作儀說:“這里還不是需要人……”我也樂意聽他的安排,就沒有再考慮去延安。
當時觀音巖小學校長是一位官太太,只掛名,不上班。她把校務全部交給教導主任負責,而那位教導主任是與我地下黨有聯(lián)系的進步人士。陳作儀業(yè)務能力強,辦事能干,待人熱情,與教師、工人都相處得很好。因此他在學校里實際上起著很大的作用。他介紹了不少地下黨員到學校任教,外地來重慶聯(lián)系工作或?qū)ふ疑鐣殬I(yè)的地下黨員,跟他有直接或間接聯(lián)系的,也可以通過他在學校搭伙、住宿。有時住不下,他就把自己的床讓出來,自己去“打游擊”。人再多了,他就把教室打開,課桌拼起來當床,安排大家睡。這所學校簡直就成了地下黨的秘密招待所和服務站了。在國民黨不時掀起反共高潮的形勢下,各地經(jīng)常會有地下黨員轉(zhuǎn)移路過重慶,重慶有這樣一個地方供大家住宿,甚至解決社會職業(yè),這是多么有益的貢獻啊!
陳作儀本是中共湯溪特支派駐重慶的聯(lián)絡員。負責重慶川東臨委領(lǐng)導人彭詠梧與云陽湯溪特支之間的聯(lián)絡。他在重慶,先后在觀音巖小學、基督教青年會、紅十字會等單位任總務和人事工作,利用工作之便,他先后幫助了100多位同志解決社會職業(yè),讓他們得以掩護下來。
比如,巴縣女中借用觀音巖小學的地點招生,陳作儀大力協(xié)助,給予一切方便,使該校校長十分感動。陳作儀便趁機介紹了一位地下黨同志去當歷史教員。此外如五十兵工廠子弟校、建川中學、市一中、巴縣中學、基督教青年會中學及小學、銅元局小學、普育小學等校,也都介紹了不少地下黨員去教書。他還跟我大哥聯(lián)系,通過云陽云安鎮(zhèn)輔成中學校長任自立 (任弼時的堂弟)的進步關(guān)系,介紹了李汝為(云陽暴動領(lǐng)導人之一)、楊虞裳、馮萬一、何光等十多位同志去輔成中學教書,為在云陽開展武裝斗爭儲備了干部。
當時,重慶市一中是地下黨活動的一個重要據(jù)點。陳作儀通過地下黨員林向北(我的小學老師)認識了該校教務主任黃石山,黃石山通過陳作儀會見了彭詠梧,彭詠梧與他談話中說:“關(guān)于教師,你可以找陳作儀為你聘請。”這樣,陳作儀就介紹了汪國楨、屈清瑩、胡作霖、范太樞等十多位同志去市一中任教。
陳作儀是籌辦社會大學的主要成員。社會大學是在中共中央南方局直接領(lǐng)導、關(guān)懷下,由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和李公樸出面支持辦起來的。這是一所新型的大學,是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中心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學校。陳作儀日夜辛勞,既是參與籌辦的核心分子,又是積極發(fā)動進步社會青年進入社大學習的活動分子,而他本人還是社會大學的優(yōu)秀學生。他以充沛的精力不知疲倦地工作,給所有接觸過的同志留下了深刻印象。
陳作儀還參與組建了中國職業(yè)青年社、中國民主實踐社,在里面任理事:他又是中國學生導報社的骨干成員。這樣那樣的讀書會、民主合唱團,都是他動員我去參加的。
每當《新華日報》被“開天窗”(有排版好的內(nèi)容在開印前被國民黨當局新聞檢查機關(guān)“檢扣”,版面上就留下一片空白)的時候,陳作儀就到純陽洞21號《新華日報》發(fā)行課去,把印有被當局“檢扣”內(nèi)容的沒有“開天窗”的報紙拿出一大卷來,交給我和其他一些可以信賴的人,分別裝入信封,寫上地址、姓名,在夜里,叫我從神仙洞街到精神堡壘、較場口……一路分別投入街邊的郵筒,每個郵筒投幾封,這樣避免被特務郵檢時查出,寄往外地,以突破國民黨的新聞封鎖。
在“較場口事件”中,陳作儀組織了30多位青年一起保護著沈鈞儒,他們護送沈老從會場到大同路,直到沈老乘上朱學范的轎車安全離去。在王若飛等“四八”烈士遇難后,在李公樸、聞一多被暗殺后,重慶召開了兩次追悼會,陳作儀是這兩次追悼會的具體布置者。他安排我和劉競程寫了幾十幅挽聯(lián),一早去青年館布置會場。
1947年1月,地下黨在重慶發(fā)起抗議美軍暴行運動。陳作儀頻繁來往于市中區(qū)、沙坪壩、九龍坡的學校之間,進行發(fā)動群眾的工作。在抗暴游行時,他組織進步團體為游行隊伍做好安全保衛(wèi)工作。他還帶我和許多同志一道去為游行隊伍送干糧、茶水。此外,他還把基督教青年會的會場提供給抗暴聯(lián)合會作舉行記者招待會的會場(招待會由彭詠梧主持)。
1947年2月28日,陳作儀不知道《新華日報》已經(jīng)被國民黨當局查封,仍按原來的方式,一早就前往《新華日報》發(fā)行課去聯(lián)系工作,不幸被捕。陳作儀鎮(zhèn)靜從容,趁敵人不注意時吞下了有可能暴露身份的密件,并從看押處托人給我?guī)Я朔庑艁?,信中說:“炳弟,我因幫云陽魚泉老人王佐臣訂《新華日報》,他們把我扣起來了?!毙攀菦]有封口的。我抽出信紙看后,對來人說:“劉仁炳(這是我在家里用的名字)剛剛出去,你要信得過,我負責轉(zhuǎn)給他;要不放心,就等會兒再送來?!蹦侨税盐铱戳艘谎?,說:“那就托你一定轉(zhuǎn)交給他?!?/p>
晚上,我把這封信送到川東臨委特支書記陶敬之的家,他妻子陳倩華是我參加的讀書會的負責人。我們一起商量怎么營救。后來他們得知陳作儀已被轉(zhuǎn)到巴縣衙門監(jiān)獄,可以探視了,就安排我每個星期天以“表弟”身份帶點雞蛋、日用品去探視,并告訴他:“‘家里人’正在想辦法,不要著急?!蓖瑫r,陶敬之還叫我送信到基督教青年會總于事在南岸玄壇廟附近的公館去,請求救援。
在地下黨組織的積極營救下,兩個月后,陳作儀終于被釋放出來了。有的同志勸他暫時離開重慶避一下,他說:“沒關(guān)系,他們抓不到我什么把柄,我要在這里同他們斗爭到底。”以后,他又全力投入為云陽暴動籌備藥品、槍支的工作,搞到的武器都藏在云安鎮(zhèn)我家中,這是我大哥解放初到川東黨校學習時告訴我的。
1947年底,我有個補缺隨軍樂學校樂隊去上海的機會。經(jīng)陶敬之、陳作儀研究后,同意我去。樂隊到上海后不久,即調(diào)入蘇州測量學校。兩個月后,樂隊隊長告訴我說:“學校教務處認為你思想左傾,你的表哥在重慶已經(jīng)被捕了?!蔽荫R上否認在重慶有表哥。后來才知道,是由于重慶地下黨市委副書記冉益智的出賣,陳作儀再次被捕,關(guān)進了渣滓洞看守所。
我于1949年底隨解放大軍一起回到重慶,在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重慶市工作委員會工作,我曾到臨江門脫險同志聯(lián)絡處去打聽,見到了陳作儀的妻子林梅俠,她給我講了陳作儀最后被捕和英勇犧牲的情況。以后我跟劉德彬在團市委一個學習小組,劉德彬是從渣滓洞大屠殺之夜突圍逃出來的,他也告訴了我一些陳作儀在獄中英勇斗爭的情況。那幾年,每到清明節(jié),我都要同劉德彬、羅廣斌一起去為陳作儀等烈士掃墓。
責任編輯 何 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