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昭通,那是滇東北的一片黃土地,那是一個傳說中遙遠的地方。
連綿的高山,寂寞的土地,孤獨的羊群,冰冷的河流,留在我印象中的昭通,就是這幅模樣。即使到今天我也沒有到過那里,但并不妨礙我對在這片土地上出現(xiàn)的一批作家、詩人——他們稱之為“昭通作家群”(這是一個非常含混的指稱,在我的視野中,我把這一概念限定在如下范圍內(nèi),他們是:夏天敏、樊忠慰、劉廣雄、宋家宏、李騫、蔣仲文、黃玲、鄒長銘、潘靈、雷平陽、胡性能、陳衍強等人,我相信他們本人未必會認同這種看法,他們中有作家、詩人、評論家,而即使都是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敘事方法也不盡相同,而人們的這種饋贈既非桂冠也不是令人生厭的緊箍咒,不過是描述一種文學現(xiàn)象不得已而借用的概念而已)的評論。在這里,我不想去糾纏到“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毫無頭緒的爭辯中去,或是去重復斯達爾夫人和泰納先生的陳詞濫調(diào),盡管人們總是習慣于在對他們不屑一顧的時候一再重復他們說出的那些簡單的道理。去追究、尋問昭通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些作家、詩人更是得不償失的愚蠢之舉。類似的提問還可以推及到陜西為什么會出現(xiàn)賈平凹、陳忠實、路遙等作家?乃至其他亂七八糟的問題。可是我現(xiàn)在要評論“昭通作家群”,去討論他們的創(chuàng)作,當然要想在一篇文章中能全面觸及“昭通作家群”的所有創(chuàng)作是不可能也不現(xiàn)實的,我只能挑取我感興趣或者說有代表性的作家、詩人來探討了,倘若有什么不對或不敬的地方,就請“昭通作家群”一笑置之了。
二
不管人們現(xiàn)在承認不承認,“昭通作家群”在云南文壇的崛起已成為事實,這種事實可以他們近年來獲得的一些獎項來證實:2000年12月,作家黃玲的《李喬評傳》獲云南省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勵基金會頒發(fā)的“云南省第三屆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2001年12月,作家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獲《當代》雜志社主辦的2001年度中篇小說拉力賽冠軍;今年,夏天敏的《鄉(xiāng)村雕塑》又獲得云南省政府頒發(fā)的文學作品一等獎;2004年5月,詩人雷平陽獲《詩刊》雜志社主辦的第二屆“華文青年詩人獎”;詩人樊忠慰獲得過《云南日報》文學獎、王中文化獎;作家潘靈的《李喬小說與云南二十世紀文學》獲“首屆全國中青年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優(yōu)秀論文獎”;宋家宏的《云南作家與民族、地域》獲“五省區(qū)文藝理論研討會優(yōu)秀論文獎”……掛一漏萬,不能一一列舉了。
盡管這些“昭通作家群”獲得了眾多的獎項,贏得了一些讀者的青睞,但是我們知道,他們所獲得的這些獎項其實算不上什么。因為在中國這樣的國度,盡管缺乏權(quán)威的文學獎項(即使是中國文壇上人們最為敬重、認同的茅盾文學獎,只要稍有點文學常識的人看看那些獲獎作品以及它所遭受的非議,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五花八門、奇形怪狀的獎項數(shù)目門類之多,確實在全世界都少見的。我看到其中某個授予樊忠慰的獎項,推薦人的評語是這樣寫的:“樊忠慰從苦難的大地上得到靈感,寫天真純樸的詩歌,他既是一個故鄉(xiāng)大地的歌手,又是獨自沉默和漫游的大痛大夢大孤獨的歌者……讓時間出血,美人和骨頭出血,詩人和讀者為他的詩出血?!保ㄏ囊鳎┻@段充滿詭異的語言氣息與形容詞的語言,到底是評價他的創(chuàng)作還是解讀他的詩歌,讓人實在摸不著頭腦,那么獲得這樣的獎項也就讓人不得不對獎項的嚴肅性和權(quán)威性產(chǎn)生懷疑了。
應該說,這些獎項的獲得,或許能從某種程度上刺激“昭通作家群”的階段性創(chuàng)作,讓他們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增添一些亮麗的光環(huán),但是他們自己和眾多的讀者都不必太看重和認同這些獎項,因為真正的寫作和流芳百世的著作不是為某個獎項的設立而創(chuàng)作的,它需要作家、詩人付出無窮的智慧與精力,在鮮為人知的漫長旅途中辛勤耕耘才能獲得堅硬的果實。
三
多年來,在雷平陽的文字中,在他那里,我們讀到了一個具像的有質(zhì)感的云南,它是鄉(xiāng)村、山岡、河流組成的云南高原。在這些純凈質(zhì)樸的文字中,雷平陽用詩般的語言建構(gòu)了溫馨的鄉(xiāng)村世界,這種世界是任何神話學或民俗學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那些關(guān)于趕馬人的傳說、那些關(guān)于匠人的故事、那些關(guān)于河流的詮釋,如歷史般若隱若現(xiàn),在冷靜的回憶中緩緩流動,“江岸上的甘蔗林清脆得宛若思春的閨婦;星星點點的土房子遙遠得像歲月深處的誓諾;那些晃動的人影在江灘上搖蕩著古老的洗金床,他們依偎著這江水,這江水給他們意思橙黃的光芒,給他們魚,給他們鹽巴,也給他們水一樣容易流失的人生”(《白色的金沙江》)。“我所生活的村莊是滇東北高原上罕見的一塊壩子中的一個點,那兒有永遠流淌的河流,河流的兩岸是肥沃的田地,這一切足以孕育出年年歲歲的豐收與安樂?!保ā缎攀埂へ浝伞な展侨恕罚┻@是與自然、生命同步的書寫,也是一個專注于鄉(xiāng)村、大地、山岡、河流的寫作者的內(nèi)心獨白。
我最先讀到的是雷平陽的《風中的群山》,接下來再讀到他的《遠處的秋天》、《檜溪筆記》、《云南黃昏的秩序》,可以說,在這些文字中,雷平陽都堅持了他慣有的那種敘事風格:自然、舒緩、冷靜。然而,就是在這種不經(jīng)意的敘述中,卻隱藏著一種敘事的隱秘性。這種隱秘性由于河流及其他意象所包含的象征和文化的蘊涵而得到確認。在雷平陽的許多作品中,這種令創(chuàng)作致命的隱秘性成為他推動敘事發(fā)展的動因,而且在他的敘事中又不斷強化這種敘事的隱秘性,令隱秘性與河流及其他意象表達的文化及象征意義達到重合。因此,那種外在于敘事的隱秘性,依靠敘事的推動而使他的純樸敘事變味,那些看上去詩意盎然的鄉(xiāng)村生活,那些少年時代純真憂傷的往事,卻因掩藏著奇怪的神秘彩色而興味索然:“有一陣陣空闊的風聲從山岡上滾落下來,坐在峽谷底部的荒廢了的水渠邊,我感覺到羊群或者冬天的雪團在下落。多美的山岡,我的祖父埋葬在上面;多么厚實的山岡,我的姐姐埋葬在上面。”(《正午》)“騎著馬穿州過府,馬身上的火焰熄滅了,騎馬人就把馬埋葬在天空中。埋完馬,天還沒有亮,騎馬人在水邊洗手。洗到天亮,手還是一雙黑手……他返回埋馬的地方,他想把馬從天空里刨出來。刨到黃昏,騎馬人刨出了自己的雙手,一雙干枯了的嬰兒的小手。再刨,騎馬人刨出了自己的頭顱,一顆祖父開裂的頭顱。”(《馬》)這種敘事的隱秘性在雷平陽的文章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里可能是“埋葬”、可能是“刨馬”,但在其他的作品中這種具體的行為則是其他,這種具體的行為有時是作為單純的自然景觀加以描繪的,有時則是作為敘事的視點刻意而為的,充滿了象征和文化的意義,但這種意義無助于讀者的閱讀,卻充分顯露了雷平陽敘事的隱秘性,使他的作品變得更加“詭秘”。
四
如果說在雷平陽的敘事中,河流或者其他的敘述透視出幾分詭秘的話;那么在詩人樊忠慰的作品中,那些被語言感覺壓抑的河流之象,卻在他那純粹質(zhì)樸的語言中顯得清晰自然。作為一個語言的特技師,樊忠慰當然不會對詭秘的意象津津樂道,而是以本真的生活方式對故鄉(xiāng)山水天地間的事物發(fā)出自己的詩性呼喊,“從秋的口袋漏出/一粒,一粒/我撿起來,全是金子/我是乞丐/我刻骨地愛/我用一生的牙咬碎你的牙”(《包谷》)?!皟蓷l相交的河流/像把彈弓,我使勁兒拉/魚射向江海/鳥射向天空/握住的河流/不是時間的河流/是江海與天空的疼痛。”(《河流》)因此,《詩刊》副主編李小雨曾說過:“讀樊忠慰的詩,我總感到是對生命本質(zhì)提升的極至,有一種向上飛的力量。那種與世隔絕的孤獨使他枕于幻想,而饑餓和疾苦又給他帶來身心的創(chuàng)傷,使他更能清楚地觸摸到生命的顫力?!钡拇_,樊忠慰以他特有的語言感覺力表現(xiàn)故鄉(xiāng)的包谷(玉米)、河流等意象的詩意存在,讓讀者在這些敞開、單純、有時甚至是柔軟憂傷的文字中觸摸到了生命的顫動,感受到他那本真的敘述與沖動。
在接觸過他的大量作品后,我曾試圖抓住他夢境中一些支離破碎的意象,把它們排列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圖譜,并且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然而這顯然是徒勞無益的嘗試。樊忠慰曾經(jīng)認為,做人與做詩的最高境界就是天真、單純。然而,正是這種他極力推崇或者信仰詩歌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他詩歌中的個性、獨特性和深刻性,而詩人一旦缺乏個性化、創(chuàng)造性支撐的創(chuàng)作,勢必導致思想的平庸化和話語的共性化,“我愛你,看不見你的時候/我最想說這話/看見了你,我又不敢說/我怕我說了這話就死去/我不怕死,只怕我死了/沒有人比我更愛你”(《我愛你》)“一只鳥兒/總覺得有聲音叫它/叫它飛/它不知道聲音從哪里來/它不知道聲音是誰/它不敢飛”(《一只鳥》)。正是這種看似單純、天真的創(chuàng)作,使得他的詩歌寫作正在喪失以往那種語言鮮活、意象靈動、激情澎湃的詩性,而使自己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在日漸泯滅,使自己的作品不再成其為表露本真自我與情感的特殊形式。
記得作家威廉·??思{先生曾經(jīng)說過:“人類之所以會永生,不僅僅因為他是各種動物中惟一能夠永不疲倦地說話,而是因為他有思想,有一種會憐憫人、能作出犧牲、能忍耐的精神。詩人和作家的責任就是要去描寫這些東西。他的特權(quán)就是幫助人類提高精神境界,提醒他們記住過去曾使他們榮耀的東西: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心、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比欢屓诉z憾的是,樊忠慰目前所進行的這種天真、單純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法對生命本體固有的種種疑難發(fā)出獨特的精神詢問,無法對生存的種種困境做出認真的精神抉擇,自然也就談不上有擁有豐富的思想性,而一個作家和詩人,能寫文學作品,不見得有多高明,但要想成為頂級的作家、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或者書寫必須要有思想性、深刻性和獨特性,這樣,他才能在文壇上留下他的不朽篇名。
五
我在這里說“昭通作家群”如何如何,決沒有半點怠慢他們的意思,我知道并且相信他們有足夠的自信心坦然面對我的聲音。當然我也不是一個惟恐天下太平的人,我時常希望云南批評界能靜中有動,在明火執(zhí)仗中推動云南文學重振雄風,像作家夏天敏獲得《當代》雜志社文學中篇小說拉力賽那樣,能在與畢淑敏、劉醒龍、張煒等作家的競爭中勝出,贏得評委和讀者的廣泛認同。
事實上,只要我們認真看看近年的小說,我們就不得不承認,今天的當代文壇上充斥著的是以“新生代”為代表的“欲望化敘事”、以“文學新人類”為代表的“身體化寫作”、以“下半身詩派”為代表的“下半身寫作”……這些作家對零散化、碎片化的生活瑣象的敘事偏好,對個人直接經(jīng)驗不厭其煩的書寫,對人的生物本能的津津樂道,都使我們感到驚愕、詫異、失望。在這種紛亂的場景下,有人認為現(xiàn)實主義已經(jīng)過時了、落伍了。但還是有一些作家固執(zhí)地高舉起現(xiàn)實主義的大旗,關(guān)注現(xiàn)實社會,關(guān)注弱勢群體,以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良知、良心,以更多的筆墨,深入到現(xiàn)實社會,對生命進行嚴酷、冷峻的解剖,夏天敏就是這樣的代表。10余年來,他深入生活于滇東北高原的底層人民中間,以自己的淳樸和真誠,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格,辛勤地創(chuàng)作出了不少真實地反映城鄉(xiāng)關(guān)系、“三農(nóng)”問題的優(yōu)秀作品,如《隨水而去》、《地熱村》、《好大一對羊》、《洞穿黑夜》……
夏天敏獲獎的《好大一對羊》(《當代》2001年第2期),講述的是劉副專員用工資買了一對外國良種羊,送給他的幫扶對象德山老漢。在鄉(xiāng)長、村長、村民的監(jiān)督下,飼養(yǎng)這兩只羊就成了德山老漢一家的“政治任務”,只能喂好,不能喂壞。但是在一個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劣到連人都無法生存的地方,飼養(yǎng)這兩只羊就變成了一件“羊吃人羊剝削人”的荒唐事,德山老漢一家因此家破人亡。在《地熱村》中,夏天敏講述了幾個高寒山區(qū)的小孩生火燒洋芋吃,不料竟燃著臥龍坡的地下褐煤。為了逃避破壞國家資源的罪責,從家長、村長到環(huán)保局長都勾結(jié)起來采取遮掩、隱匿不報或睜只眼閉只眼的態(tài)度,放任不管,并不知死活地在熱資源上辦起旅游公司,尋歡作樂大把賺錢,孰料樂極生悲,突然間天塌地陷,一個村莊轉(zhuǎn)瞬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隨水而去》、《洞穿黑夜》等小說中,他也著力描繪了地方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披露了目前扶貧工作中脫離實際,急功近利,給當?shù)剞r(nóng)民帶來的比天災更惡劣的人禍??梢哉f,在這些小說中,他都無一例外地涉及到了貧困、人心、人情、人性等問題,但正是這種內(nèi)容上的雷同或者說模式化,使得我們不得不懷疑,除了批量生產(chǎn),不斷去復制這種模式化的東西外?夏天敏還能以什么樣的新東西、什么樣的新故事吸引讀者?對此種創(chuàng)作現(xiàn)象,評論家雷達曾經(jīng)評述說:“很久以來,我們的文學缺乏超越性和恣肆的想象力,總是熱衷于摹寫和再現(xiàn),讀來雖有平實的親近,卻無騰飛的提升。”(《思潮與文體——20世紀末小說觀察·第三次浪潮》)應該說,在夏天敏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好大一對羊》這樣的作品無論是在思想深度還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思考都是優(yōu)秀的,他如實地寫出了當代農(nóng)村的生存現(xiàn)實以及社會底層的種種狀況。如果夏天敏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再縱深發(fā)展下去,深刻體驗底層生活,相信他將成就其在文學意義上的聲名,然而以目前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勢發(fā)展,他只能進行這種批量的形式化創(chuàng)作,還無法真實而堅強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創(chuàng)作出令人矚目的優(yōu)秀作品來。
六
今天屈指算來,“昭通作家群”中的作家和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最少的也有10余年了,人生沒有多少個10年,而創(chuàng)作的時間則更為短暫,文學的道路依然漫長,前面的文學之路該如何走下去?充滿艱辛的創(chuàng)作該如何繼續(xù)?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或多或少或隱或現(xiàn)的問題不是件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被頌揚的語言所蒙蔽,被功利主義的陷阱所坑害,卻聽不見真實的聲音而讓自己的青春年華在平庸的寫作中耗盡,那才是最為可怕的。從“昭通作家群”目前這種令人景仰的勤奮與創(chuàng)作精神來看,他們?nèi)匀辉谧巫尾痪氲鼐臓I造自己美好人性的文學殿堂,但是他們必須不斷進步,不斷磨礪寫作的語言、不斷提高敘事的技巧,更重要的還要不斷豐富自己的思想,不斷修煉內(nèi)功以圖一鳴驚人。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心存希望的,畢竟他們的寫作對于我們云南人來說,還是能讓我們牽腸掛肚和有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