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擦”升溫，火花飛濺，引發(fā)戰(zhàn)火。

１９４０年１月，中國人打中國人的戰(zhàn)斗開了頭兒，到２月份，河北河南山東山西國共兩黨的軍隊暴發(fā)激戰(zhàn)。

日本鬼子漁人得利，趁機出動占領棗強以南的大片土地，婁子成為據點，恩察建了炮樓，然后向大營卷子等地發(fā)展，為了不讓中國軍隊回來，計劃建立溝墻接合的封鎖線，溝深兩丈，溝寬二丈五尺，挖溝的泥土疊高壓實為墻，東起運糧河，西至滏陽河，將河北平原攔腰截斷，用日本人初學漢語慣用語是這樣說：“大日本皇軍的，要在中國修長城的，有了長城的，中國軍隊回不來的?！?/p>

外國人在中國修建長城乃空前創(chuàng)舉，那想法真夠絕的。

工程浩大，“苦力的干活”何處來呢？

日軍侵華方略異常明確：“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以華制華”。強迫中國人服從他們，不講價錢，無償勞動，建筑他們的所謂“長城”。

“日中親善，共存共榮！”大字標語寫出來了，“維持會”門外磚墻上，黑色大字，赫然驚目。婁子被日軍占領之后，“維持會”跟著成立，發(fā)號施令便開始了。

老里祥收到文字通知：村長的快快的來婁子報到的，參加“維持會”的，同大日本皇軍合作的，為大東亞圣戰(zhàn)服務的，建立東亞秩序的、日中親善的，共同努力地干活！

接到那樣通知，村長張敬言像火燒屁股坐不住了。他先跑到張老燈家商量對策，張老燈和他一樣是共產黨員。又去張敬庭家統(tǒng)一認識，張敬庭是老里祥的農會主任，在村內較有影響。三個人的認識比較一致，日本鬼子的文字通知不是說著玩的，硬頂硬抗不行，老百姓手無寸鐵，鬼子兵有刀槍有大炮，兵臨村下是打是殺都很容易。

不硬抗只能是按要求參加“維持會”，三個人又覺得不對勁兒。特別是張敬言，他是一村之長，村里最老的共產黨員，他的責任是領導民眾進行抗戰(zhàn)，把鬼子兵趕出中國，怎能率民眾搞投降呢？他還有兩個弟弟：在棗強縣武裝大隊工作，一個是指導員，一個是事務長，都是武裝隊領導干部，弟弟抗日，哥哥投降，臉往哪兒擺喲！中國人沒資格當中國人了！

張敬言讀過幾年私塾，中國的歷史知道一些。宋朝的清官黑臉老包，有真的也有假的。《水滸》里面的黑旋風李逵，有真的也有假的?！度龂萘x》的猛張飛只有一個，有一回打仗，也冒出個假張飛。想著想著開了竅兒，暗暗點頭有辦法了。他決定派別人前往婁子參加“維持”，以假亂真試探一下。張老燈和張敬庭舉手贊成，就那樣決定了。

那時候人人知道，真村長難當，假村長也不好當，派誰去都覺得欠點什么。張敬言他們正為人選發(fā)愁，一位老人挺身而出，他老淚縱橫地說：“老里祥對俺好，現在俺要報答。俺活到七十歲，伸出手去能摸到閻王爺的大門，婁子那鬼門關俺去，為了老里祥熬過這一關，俺肖三死也值得！”

那老人說山東話，原籍山東堂邑，來河北扛活三十多年，流落到老里祥已經年邁。無房無地無兒無女孤寡一人，村公所里守門打雜，老里祥的家家戶戶輪流供他飯吃，把他當作老里祥的贍養(yǎng)老人。

肖三到婁子的第二天，傳來了壞消息，所有去報到的“村長”被鬼子兵扣押起來，據說，十多個報到的“村長”，嘴臉同樣，六七十歲，老而不死，到婁子來，似來找死。鬼子兵疑心大大的，翻譯官用手比劃著對他們說：“村長的，統(tǒng)統(tǒng)你們是這樣的，不可能的，假村長的，不可信的，良心不好的，壞了壞了的，欺騙皇軍的！要不得的！”

肖三被日軍扣押，老里祥氣氛緊張。我的房東是天主教徒，發(fā)給我一個銅十字架，要求我在鬼子兵出現時把十字架掛胸前的衣服上，用十字架說明我和她們是一家人。

我們那醫(yī)院說是“后方醫(yī)院”?！昂蠓结t(yī)院”不在我軍后方，說得形象化點，是在敵人眼皮底下，老里祥距婁子三公里，婁子以西的瓦窯日軍也在修建炮樓，敵我距離更近，僅一點五公里。那樣“后方”太少見了。

情況緊急，火燒眉毛，“后方醫(yī)院”開始轉移。能走動者統(tǒng)統(tǒng)撤離，實在走不動者暫時留下。二十團政治處的宣教股長石磊，傷在腿上，行動困難要留下來，治療方面要我負責，院長夏根堂和我談話，要求我原地不動堅持工作，直到石磊傷愈歸隊為止。

我每天的工作是為石磊換藥一次，換過藥后，藥品和器械都藏起來，藏匿藥品的容器是灶旁的風箱，那里面藏藥品是很多人想不到的。

我的工作干完之后，最愛干的事情是抱著房東的孩子在街上玩。也隨同老里祥的少男少女下地拾柴，幫女的不幫男的。

有一天，村長張敬言通知我和石磊搬家，都搬到他家去，他對我說：“現在情況緊急，要防鬼子兵突然襲擊?！?/p>

搬到張敬言家里，好像戰(zhàn)場上進入陣地，等敵人前來進攻，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張敬言、石磊和我睡在一處，睡覺不脫衣服，不脫鞋子，身上橫蓋一條棉被，屋門大門都不關閉，時時刻刻準備逃跑。

夜色濃重，似夢非夢，朦朧中有聲響驚動我，睜開眼睛尋找目標，有個人站在坑沿外側，不點燈，沒光亮，難見“廬山”面目，聽其聲是男低音，好像從婁子來，可能是“維持會”的，話的內容我聽清了：“鬼子兵明天早晨出來‘掃蕩’，聽說是到里祥，要燒村長的房子，只聽到里祥二字，沒聽清到哪個里祥，燒哪個里祥村長的房子。”話說完沒有多余的話，轉身便不見了。

張敬言的行動非常迅速，先把許多老百姓叫到家門口來，面對村民他宣布說：“明天鬼子兵來燒房子，據說要燒村長的房子，如果它們問你們村長的房子在哪里，你們可以指給他們說，這就是我的房子，叫它們燒，不就是幾間破房子嗎！別為俺的房子心痛，免得大家為這房子受苦。”

張敬言的老母親在一旁放聲大哭，她說：“俺老了，活到頭了，要入土了，沒有房子能過去了。你有老婆孩子，和俺不一樣，這房子統(tǒng)統(tǒng)燒了，后面日子怎樣過喲！”

張敬言面對大家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如果鬼子兵不摸底兒，請諸位把后院指給它們，叫它們燒后院別燒前院，能留一院也是好的，到時候請看情況，俺拜托大家伙了！”

張敬言把燒房子的事情安排之后，牽著毛驢叫石磊騎上，帶上我和他的一男一女離開了老里祥，過了沙河拐向東北，天亮之前到蔡家屯，張敬言在蔡家屯有親戚，我們在那里停留下來。

第二天早晨，滾滾濃煙在南方升起，鬼子兵果然燒房子了。時過不久，有人跑來報信。馬里祥村長的房子燒了，老里祥平安無事（那片地方有八個里祥）。

從那時起，我們的住地飄忽不定，東藏西躲游來游去，夜里睡覺多在野外，沙丘之間，蘆葦叢中，席地而臥，三個人擠一處抵御早春的冷氣。心情緊張，夢中常被驚醒。有一次，我在半夜醒來，抬頭張望東面村里一片火紅，驚慌中跳起來說：“日本鬼子又燒房子！”三個人都爬上沙丘，睜大眼睛細看，是月光而非火光，心太緊張出現幻覺，我出錯了。我覺得，那段時間度日如年，心像被人提著捏著，跳動在舌根部，神經細胞像挑在刀尖尖上。

十多天后，肖三從婁子回來，放他回來是有條件的，限他在三日之內率領三十名民工去婁子報到，受日軍指揮，無償勞動，挖封鎖溝，筑封鎖墻，為日軍修建“長城”，逾期不到者“死了死了的有！”

假村長帶回來的難題，對真村長又是考驗。看樣子不去報到是不行的，日本翻譯官說了：“誰不到就消滅誰！”但想到派民工修筑“長城”就好比幫助鬼子兵打八路軍，張敬言又團團轉著撓頭皮了。他想，那所謂的“長城”修成之后對抗日的軍民非常不利，那時，河北平原的八路軍主力部隊都在山東打石友三，討逆戰(zhàn)役之后要回河北，有了“長城”擋道，八路軍的主力部隊要回來就困難了。

也就在真假村長都覺得無計可施的時候，張敬言的弟弟張書范來老里祥，帶來抗日人民政府的重要指示：各村的假村長可以帶民工去修“長城”。真假村長們的大難題一下子都解決了。

那條所謂的“長城”與北方的長城不同，沒有山與海的依托，沒有青磚方石，挖溝疊土筑墻，能擋住來往的人馬，便是鬼子兵夢想的“長城”。

張敬言暗里指揮，肖三明處表演，互相配合，萬眾一心，想法兒破壞敵人的“長城”計劃。少派工、磨洋工、偷工、逃工、樣子工、引誘鬼子兵離開筑“城”工地等等。大建筑、強勞動、慢進度，十多天后溝和墻的形狀似有似無，鬼子兵們不滿意了。鬼喊鬼叫，抓人打人，進度明顯快了起來。三十多天以后，溝的深度接近五尺，墻的高度四尺有余，“長城”之夢漸漸成真，鬼子臉也會笑了。翻譯官伸出拇指對肖三說：“你們，良民的，頂好頂好！”

也就在鬼子臉會笑的時候，張敬言的兩個弟弟又出現了。他們帶來武裝隊員，天黑之后向日軍炮樓打冷槍，人喊馬叫制造聲勢?？h內民眾一齊出動，挖墻填溝，到第二天的早晨，所謂的“長城”統(tǒng)統(tǒng)消失，鬼子兵的鬼臉又拉長了。但他們很不明白，一個多月的艱苦努力，一夜就消失了，修是慢慢的，破是快快的，怪了！神了！

鬼子兵弄不清的問題，民工隊里有人回答，他們說：“挖是俺們，平是俺們，哄鬼打鬼都是俺們，這叫蘑菇戰(zhàn)術，栽蘑菇，挖蘑菇，栽栽挖挖為蘑菇，蘑菇三年五年，鬼子兵肯定完蛋！”接著是轟然大笑。聲浪遠去，震蕩長空，音符高亢，似在歌唱：“用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張敬言和肖三率民工回到老里祥，夜色剛剛消退，一夜奮斗個個身上蒙著黃土，勝利的笑像花兒開在臉上。我在街頭迎接他們，聽他們訴說勝利，激動的心跳戰(zhàn)鼓樣咚咚有聲。

張敬言對肖三說：“說來挺有意思，洋鬼子漂洋過海跑到中國修‘長城’，這事兒想得美，干得也太絕了?！?/p>

肖三和日本鬼子打交道有收獲，學會了日本人說中國話的貫用語法，他對張敬言說：“真假村長一致對外的，頂好頂好的，它們的‘長城’的，永遠修不成的。”

“長城”破壞之后，肖三帶民工再去婁子，為鬼子兵們重建“長城”。一個多月之后，“長城”模樣又成形了。

１９４０年４月，討逆戰(zhàn)役告一段落。４月下旬，２０團回到河北。５月１號和５月４號的革命節(jié)日將至，上級機關發(fā)來戰(zhàn)斗口號：“連續(xù)作戰(zhàn)，打擊敵人，用勝利迎接節(jié)日，打出一個紅色五月！”

１９４０年５月１日凌晨，婁子卷子一線傳來激烈槍聲，二十團打回來了。棗強縣的民眾配合二十團行動，挖墻填溝破壞“長城”，只用了２４個小時，婁子卷子一線，“長城”再次消失，“長城”之夢又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