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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臥底(中篇)

        2005-04-29 00:00:00劉慶邦
        十月 2005年1期

        周水明決定走這步險棋,是為了能拿出一份過硬的業(yè)績,以證實自己的能力。

        他到這家記者站應(yīng)聘,司站長翻看了他交上的厚厚的見報稿剪貼本,并對他進(jìn)行了面試,答應(yīng)把他留下試用。司站長有言在先,試用期為三個月。在此期間,如果他:表現(xiàn)出足夠的新聞采訪和寫作能力,在報上發(fā)表一定數(shù)量和—定質(zhì)量的稿子,記者站就與他正式簽訂聘用合同,第一個聘期為兩年。如果試用不合格,那就對不起了。目前試用期已過去倆月有余,他心里—點(diǎn)也沒底,吃不準(zhǔn)司站長對他印象如何,愿不愿意跟他簽訂聘用合同。他自我回顧總結(jié)一下,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還可以。前兩個月,他干得馬不停蹄,連雙休日都不休息,都用來采訪和寫稿子了。第一個月,他發(fā)表了七篇稿子。第二個月,他發(fā)表了十一篇稿子。所發(fā)表的每篇稿子,他都不忘記署上司站長的名字,并把司站長的名字放在前面。他知道,見報的稿件報社是發(fā)稿費(fèi)的,可他從沒有向司站長問過稿費(fèi)的事。人得學(xué)會吃小虧,吃不得小虧,就有可能吃大虧。周水明懂得其中的道理。他像是來參加考試,主考官只有一個,那就是司站長。他每天都盼著司站長給他打分。他曾參加過兩次高考,每次等分?jǐn)?shù)下來時他都懸著心,體重都會下降好幾斤。第一次,他只差六分沒達(dá)到錄取分?jǐn)?shù)線。第二次,他仍不敢表現(xiàn)出樂觀,說這,一次恐怕還不行。其實他心里暗暗有個估計,覺得這—次應(yīng)該差不多。等分?jǐn)?shù)下來,他再次受到打擊,經(jīng)過—年努力,他與做一名大學(xué)生的距離不但沒有縮短,反而離得更遠(yuǎn)了,這一次竟差了二十多分。那時,他不知道誰在給他打分,沒辦法向左右他命運(yùn)的人爭取一些印象分?,F(xiàn)在不同了,他和給他打分的人坐在一個辦公室,司站長吸氣出氣他都聽得見。他一定要給司站長留下好印象,在努力掙得業(yè)務(wù)分的同時,希望多得到一些印象分。走人社會這么多年,他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好壞有多么重要,若印象好了,看似辦不成的事可以辦成,若印象不好,原本能辦成的事也會辦砸鍋??伤菊鹃L一直把態(tài)度平端著,從沒有給他打過分,沒打過高分,也沒打過低分。他很想探探司站長的口氣,因時間不到,他擔(dān)心一探會探跑了氣,探成半鍋夾生的東西。他的心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懸起來,幾乎和高考之后等待判分的時候一樣了。他的辦法只有多看司站長的眼色,或許能在司站長的眼色里得到一星半點(diǎn)信息。

        他早早來到辦公室,打了水,擦了地和桌滋子,就坐下來傾耳聽著司站長的腳步聲。司站長剛到門口,他就把門拉開了,輕聲問著來了,伸手接司站長的手提包。司站長說不用,他還是把皮質(zhì)提包接過來,緊走兩步,把提包放在司站長的桌面上。他馬上回轉(zhuǎn)身,替司站長取下圍在脖子里的團(tuán)花帶絳子的絲巾,掛在衣架的掛鉤兒上。在他掛絲巾的當(dāng)兒,司站長已把外套脫下了一半,他像是怕失去時機(jī)似的,又趕緊幫司站長脫外套,并把外套也掛在衣架上。司站長在椅子上坐下了,他的殷勤還沒獻(xiàn)完,摸著司站長放在桌角的茶杯問:“我把茶給您泡上吧?”

        司站長說:“你忙你的,我自己來。”司站長拉開手提包,從里面拿出十聽新茶。

        周水明已把暖水瓶提過來,打開了軟木塞,說:“還是我來吧,您把茶葉放上?!?/p>

        司站長說:“新茶你不會泡,水太熱,—燙就把新茶燙死了?!?/p>

        周水明噢了一聲,像長了很大學(xué)問一樣,說原來是這樣。又問:“那怎么辦呢?”

        “你把瓶蓋兒放在一邊,敞著口晾一會兒就行了。”

        “那好吧。知識處處有,我今天跟司站長又學(xué)到一種新知識?!?/p>

        司站長說:“這是生活常識?!?/p>

        和往日一樣,司站長對他很和氣,他至少看不出司站長對他有什么不喜歡的地方??墒?,他也看不出司站長對他有什么喜歡的地方。這使他對司站長更加佩服,還有些敬畏。人家的城府是怎么修的呢,咋就這么深呢!他什么時候才能趕上司站長一半的城府深度呢!他大概仍不甘心,站在司站長桌前,問今天有沒有采訪任務(wù)。他說的采訪任務(wù),指的是一些會議。作為一家全國性經(jīng)濟(jì)類報紙駐在這個省會的記者站,記者參加會議的機(jī)會是很多的,除了一些專業(yè)性會議,相關(guān)的新聞發(fā)布會或記者招待會,每月都有好幾個。一般情況下,會議報道都是由司站長親自去搞。也有個別情況下,記者站同時收到兩個或三個會議通知,司站長實在忙不過來,也會讓他去參加其中一個會議。周水明因此知道了,記者每參加一個會議可以領(lǐng)到一個信封,信封里除了已經(jīng)擬好的新聞稿子,還有二百三百塊錢不等,名曰車馬費(fèi)或辛苦費(fèi)。

        司站長隨便從桌上拉過—張報紙翻著,說沒什么采訪任務(wù)。見他站著還不離開,一副俯首聽命的樣子,司站長便又說了幾句,司站長說:“要想當(dāng)好一個記者,不僅要完成規(guī)定動作,更重要的是做好自選動作,我這個話你懂吧?”

        周水明搖搖頭,說不太懂。他好像聽說過體操和跳水比賽有這樣的說法,寫稿子干嗎還要做動作呢?

        司站長解釋說:“所謂規(guī)定動作,就是報社編輯部或上級領(lǐng)導(dǎo)交給你的報道任務(wù),這個必須按時完成。自選動作呢,就是通過你的觀察和采訪,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選擇、獨(dú)立完成的新聞報道。這樣的報道才能真正考驗出一個新聞從業(yè)人員的實際能力。懂了吧?看來你還需要好好學(xué)習(xí)?!?/p>

        周水明到底還是把司站長的口氣探聽出來了,人家說他還需要好好學(xué)習(xí),這就是給他打的分啊,就是說他離當(dāng)一個記者還有距離啊!他頓時覺得頭有些蒙,腳心手心都在冒涼氣,腿桿子軟得像站在云彩上一樣。他有點(diǎn)討厭自己,曾對自己說過多少次不要著急,不要著急,結(jié)果還是存不住氣,惹得司站長把對他的評價提前露了出來。周水明該怎么辦呢?還好,他沒有失去理智,沒有忘記對司站長的恭維,他說:“聽司站長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啊!我一定向司站長好好學(xué)習(xí),為司站長爭氣?!?/p>

        周水明不會放棄努力,晚上,他買了兩瓶好酒,還買了一大盤上等的進(jìn)口香蕉,提著到司站長家里去了。

        司站長開了門,卻不接他提的東西,說:“你來了就來了,還拿東西干什么!”

        “沒什么,我給您買了兩瓶酒?!?/p>

        “我自己在家從來不喝酒,你一會兒還拿走吧!”

        周水明有些尷尬,他低頭瞅著門口的鞋架子說:“好,我換換鞋。”換了拖鞋,他自己把禮品放到客廳的電視柜前面去了。

        在沙發(fā)上坐下,周水明像是想了一會兒才說:“司站長,我覺得您今天上午跟我說的話特別好,特別重要,我已經(jīng)原原本本記在日記本上了。我非常感謝您對我的教誨。”

        “你說得過于夸張了。”司站長說,“小周不是我批評你,我覺得你對社會上負(fù)面的東西接受得多一些?!?/p>

        “我今天來就是為了接受您的批評,您的批評是對我的愛護(hù)。您給我指出不足,我才好改正,才能找出努力的方向。”說完,周水明望著司站長,做出準(zhǔn)備虛心聆聽的樣子。

        司站長的話沒讓周水明完全失望,司站長認(rèn)為他比較勤奮,比較刻苦,對新聞工作也比較熱愛。但不要過多相信功夫在詩外,還是要在苦練內(nèi)功上下功夫。既然想當(dāng)一個記者,就要樹立遠(yuǎn)大的志向,不能滿足于發(fā)表一些小豆腐塊兒,不能滿足于能經(jīng)常在報上見到自己的名字,只有寫出一些有分量的報道,才能產(chǎn)生影響,才能在新聞行業(yè)站得住腳。司站長一邊說,周水明一邊點(diǎn)頭,他說好,好,記住了,他一定按司站長的話去做,爭取盡快寫出有分量的報道。

        從司站長家里出來,司站長沒再提讓他把酒拿走的話,這讓他心中暗喜,覺得自己給司站長送禮還是送對了。禮是什么,禮就是鑰匙,你把禮送到了,才能打開那些當(dāng)官兒的嘴。他要是不給司站長送禮,說不定司站長還是把嘴巴閉著,不會跟他說出實話。什么正面東西,負(fù)面東西,好酒聞著是香的,喝到肚子里是熱的,誰能分清它是正面還是負(fù)面!初春天氣,路邊法國梧桐樹上發(fā)的葉片才有貓頭鷹的耳朵那么大,微風(fēng)里還有一些涼意。篷大的樹冠交頭接耳,路燈掩映在枝杈之間,閃爍如貓頭鷹的眼睛。整個下午,為籌備登門拜訪司站長的事,他連晚飯都忘了吃,這會兒才覺得有點(diǎn)餓了。他拐進(jìn)街邊的一家小吃店,讓服務(wù)員給他來碗面條。他以前在這里吃過飯,跟服務(wù)員說過他是記者,服務(wù)員認(rèn)識他。服務(wù)員對他笑了一下,問他要不要喝點(diǎn)酒。他說喝什么酒,今天不喝了。面條要上得快一些。等面條期間,他把司站長說的活又重溫了一遍。司站長的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確了,那就是認(rèn)為他寫的文章都是些小豆腐塊兒,沒什么分量。從開始紿報社寫稿子起,他就聽說過小豆腐塊兒這種說法,人們把發(fā)在報紙上的短小文章,統(tǒng)統(tǒng)說成是小豆腐塊兒。小豆腐塊兒當(dāng)然是一個貶義詞,它不光代表小,還代表嫩,代表易碎,里面還有水分,一過夜就餿了。以前,周水明沒有把小豆腐塊兒和自己發(fā)的稿子聯(lián)系起來,他對自己的每一篇見報稿都很珍視,都小心地剪下來,集中貼在一個專門貼剪報的大本子上,連一條二十字三十字的小簡訊都不放過。他愿意時常把剪報本子看一看,并在空白處畫上一些類似綠葉或蘭草樣的圖案,以便對他的成果進(jìn)行烘托。在他眼里,那些寶貝稿子跟金塊子銀塊子也差不多,而絕不是什小豆腐塊兒。盡管司站長那樣說了,他還是不愿承認(rèn)他發(fā)表的稿子都是小豆腐塊兒,有的稿子從所占報紙版面的面積來看,要比小豆腐塊兒的面積大得多。不過他絕不能和司站長爭辯,爭辯的結(jié)果說不定比臭豆腐塊兒還糟糕。剩下的時間還不到—個月,危機(jī)迫在眉睫,他必須馬上行動起來,盡快拿出一篇有分量的稿子來。

        一碗面條沒吃完,周水明就做出了一項重大決定。這個決定讓他有些激動,心口怦怦跳著,臉都紅了。由于激動和走神兒,面條他吃吃停停,是咸是淡都沒吃出味兒來。這個決定是他準(zhǔn)備裝扮成一個打工的農(nóng)民工,深入到一個小煤窯去臥底,把所見所聞記下來,然后寫成長篇通訊。他相信,只要通訊一發(fā)出來,肯定有著爆炸般的效果,說不定會轟動全國,很多報紙都會轉(zhuǎn)載。到那時候,他就不必發(fā)愁姓司的不聘他當(dāng)記者,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周水明聽說過,西部深山窩子里有一些小煤窯,窯主派人到火車站汽車站等農(nóng)民工密集流動的場所,把農(nóng)民工騙走。一旦騙到窯里,他們就把農(nóng)民工嚴(yán)密看管起來,強(qiáng)迫農(nóng)民工像牲口一樣給他們干活。他們喂給農(nóng)民工飯,為的是把農(nóng)民工喂飽了好有勁給他們挖煤。他們把錢把得死死的,一分都不給農(nóng)民工發(fā)。誰膽敢逃跑,若被他們捉住,一律嚴(yán)懲不貸,輕者痛打一頓,重則敲斷腿骨。這樣的窯舊社會就有,那時叫做圈窯,豬圈羊圈那個圈?,F(xiàn)在這樣的窯還沒人為它命名,不知該叫什么窯。這樣的口頭信息他聽到不少,在報紙上也見過一些零零碎碎的報道。但不管是聽來的還是見到的,都是間接的消息,屬于第二手或者第三手第四手資料。當(dāng)事者肯定是有的,而當(dāng)事者在信息傳播中卻是缺席者,不知道他們都消散到哪里去了。由于缺乏當(dāng)事者的直接陳述,那些信息就顯得無關(guān)痛癢,既沒有切實的分量,也不具備振聾發(fā)聵的震撼力。在這樣的關(guān)頭,周水明只好把自己豁出去,勇敢地把責(zé)任承擔(dān)起來。

        第二天上班一見到司站長,周水明就把自己的決定對司站長說了。他想說得平靜些,因事關(guān)重大,個別句子說得還是有些磕巴。他以為司站長會對他的決定感到驚訝,并對他大加贊賞,然而司站長的眼皮緩慢地動了兩下,在肯定了他的想法很好之后,馬上提示說:“你要慎重考慮,這樣的行動是要擔(dān)—定風(fēng)險的?!?/p>

        周水朋的責(zé)任感和正義感仿佛已經(jīng)上來了,他說:“風(fēng)險我不怕,我反復(fù)考慮過了。為了揭露不法勢力,維護(hù)農(nóng)民工的利益,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司站長閉著嘴巴微笑一下,還微微搖了搖頭,隨即以嚴(yán)肅的表情對周水明指出兩點(diǎn),讓周水明記下來:“一、記者站沒有要求你去小煤窯臥底采訪,是你自已主動提出來的;二、你要堅持安全第一的原則,自己對自己的人身安全負(fù)責(zé)!”

        周水明說記住了。

        “你最好記在采訪本上。

        周水明拿出隨身帶著的小采訪本,把司站長指出的兩點(diǎn)記在于本子上。在聽到司站長指出的兩點(diǎn)時,他并沒有從腦子里過,以為不過是領(lǐng)導(dǎo)對他的一般化例行交代。把司站長的話一個字一個宇往本子上記時,他才覺出這些話有些沉重了,悟出司站長話后面有話,是后話,有這些話記錄在案,他萬一出點(diǎn)什么事,司站長就可以據(jù)此推卸責(zé)任,他心里寒了一下,才稍稍冷靜些,意識到自己這次去臥底的確不是鬧著玩的。他對司站長也說了兩點(diǎn):“等我把稿子寫出來,一定以咱們兩個的名義發(fā)表;我這次臥底計劃去七天,七天之后,如果我不能跟您取得聯(lián)系,請您跟公安機(jī)關(guān)報一下案,讓他們幫助您查找我的下落?!?“我希望你能按時回來。祝你一切順利恐怕不大現(xiàn)實,好,祝你取得成功!”

        去臥底之前,周水明還要回一趟家,籌備一些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工必備的行頭,要把自己裝扮得確實像個農(nóng)民工的樣子。比如他必須穿一身舊衣服。舊衣服不一定破,不一定打補(bǔ)丁,但一定要舊,舊得皺皺巴巴,臟臟乎乎,而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要舊。比如皮鞋是不能穿了,最好穿三雙少鼻子瞎眼的球鞋。再比如他還要帶一條早些年淘汰下來的粗布被子,把被子卷巴卷巴塞進(jìn)塑料編織袋子里。另外,這次冒險行動他得跟妻子說一下,順便跟妻子親熱一番。他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回家跟妻子親熱了。

        他的家在一座國營大型煤礦,離記者站所在的省會一百多公里。從長途公共汽車上走下來,周水明儼然是—副記者的形象、派頭和風(fēng)度。他西裝筆挺,穿著皮鞋,打著領(lǐng)帶,頭發(fā)抿得一絲不亂,手里提著精致的真皮小皮包。他拉開小皮包,拿出一副眼鏡帶上了。他的眼睛不近視,也不散光,他戴眼鏡是為了保護(hù)自己的視力,也有那么一點(diǎn)向明星看齊的意思。他的眼鏡是水晶平光鏡,在陽光的照射下稍微有一點(diǎn)變色,變的色是藍(lán)灰色。這樣,他能看清別人的面目,別人看他的眼睛就看不大清楚。這副眼鏡,是他參加一個水晶產(chǎn)品的推介會時主辦方送給他的,據(jù)說值六百多塊錢哪。他現(xiàn)在戴的紅色領(lǐng)帶也是廠家送給他的,領(lǐng)帶上繡著金色小花兒,是世界名牌。周水明還沒當(dāng)上正式的記者,就得了這些實惠,等他真正當(dāng)了記者,實惠不知道有多少呢。從國道邊到礦里還有五六里路,一些開三輪蹦蹦車的司機(jī)沖他迎上來,叫他老板,請他坐車。他擺擺手,表示不坐。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要么坐小轎車,要么步行,坐這等開起來扭來扭去的蹦蹦車算什么!

        走到半路,周水明碰見了他當(dāng)年在掘進(jìn)隊時一塊兒摘掘進(jìn)的一個工友,他先跟工友打了招呼。工友說:“嗬,周大記者!”工友向他身后看了看,問:“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

        “你還要什么人?”

        “這么大的記者,不帶保鏢怎么行廣

        大記者的稱謂讓周水明很受用,他說:“哪有記者帶保鏢的!你小子,說話還是這么幽默。”

        周水明和工友的話還沒說完,一輛黑色紅旗牌小轎車從他身邊開過去,他認(rèn)出這是該礦礦長的車子。他正想不知礦長在車?yán)镒鴽]有,車子在前面停了下來。他以為是礦長看見了他,從車窗里探出頭的卻是井慶平,井慶平讓他上車。

        他不想沾井慶平的光,往前挑了兩下手梢兒說:“你先走吧,—會兒就到了。”

        井慶平開門從車?yán)锵聛?,說:“快上來吧,我正要找你呢,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了?!?/p>

        周水明只好緊走兩步,上了車。礦長不在車上,井慶平在前排副駕駛的座位上坐著。井慶平吃得一頭一脖子的肉,頭發(fā)也留得很長,時髦得像是一個影視導(dǎo)演。井慶平說了正要找他,不說什么事,卻回過頭笑著問他:“怎么樣?”

        周水明說:“還可以?!?/p>

        “不行到我們報社來吧?!?/p>

        “謝謝!什么時候等你當(dāng)上總編再說吧?!彼郧安皇菦]找過井慶平,井慶平說這不行,那不行?,F(xiàn)在他到記者站去了,井慶平才敢說這個大話。他要是真的答應(yīng)去報社,井慶平不知又該怎樣拿捏呢!再說;井慶平不過是一個普通編輯兼記者,他也沒權(quán)力讓他進(jìn)報社。

        井慶平說:“真的,你光當(dāng)記者不行,當(dāng)記者的還得巴結(jié)編輯,不然你的稿子還是發(fā)不出來。記者是賣方,編輯是買方,你把編輯記者都當(dāng)著,等于賣方買方一肩挑,省去了中間環(huán)節(jié),你才能收到比較好的效益?!?/p>

        “你還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來了?!?/p>

        “那當(dāng)然。這一行學(xué)問大著呢!”

        “你不是在市里買了房子嗎,還回礦里干什么?”

        “房子正在裝修,等裝修完了,我就把家搬過去?!?/p>

        周水明跟井慶平開了一個玩笑,說:“房子裝修完了,你的家也不要忙著搬,有兩間房子在市里空著,你搞情人多方便?!?/p>

        井慶平樂得噴屁,說:“對,對,你這個主意太好了,就照你這個主意辦。你搞到情人,也可以帶到我那里去?!?/p>

        說話車已經(jīng)到了礦里,周水明讓司機(jī)把車停一下,他先下了車。

        周水明不能不承認(rèn),他之所以到記者站去應(yīng)聘,主要是受了井慶平的影響。原來井慶平和他一樣,都是在礦上的宣傳科當(dāng)干事。井慶平看到市里工人報招聘采編人員的啟示,就悄悄跑到報社去應(yīng)聘。井慶平后來說,他去應(yīng)聘,—點(diǎn)把握都沒有,趁著到市里送稿,權(quán)當(dāng)?shù)綀笊缤嬉幌?。連自己都沒想到,經(jīng)過筆試和面試,他還真的被人家聘上了。井慶平—當(dāng)上記者,他的活動舞臺就大了,除了市里有好幾個區(qū),市上還管著周邊七八個縣,都是他的報道范圍。井慶平的能量也很大,很善于發(fā)揮當(dāng)編輯記者的優(yōu)勢。他想到哪里采訪,就要哪個單位派車接他,不接他就不去。他去采訪過了,發(fā)了稿子,再去那個單位,就事先準(zhǔn)備一些發(fā)票讓人家給他報銷。他報銷的發(fā)票五花八門,票值逐步升級,先是—些打的票、鞋票、衣服票,后來買的照相機(jī)、手機(jī)、電腦、彩電等,也開了票找被報道單位報銷。再后來,井慶平嫌報銷發(fā)票太麻煩,也容易給人家留下把柄,就不報銷發(fā)票了,就以各種巧妙方式跟人家要現(xiàn)金?,F(xiàn)金被他說成辛苦費(fèi)、贊助費(fèi)或紅包兒。因人生得意,井慶平的這些作為并不瞞著周水明,愿意在周水明面前吹一吹。井慶平說,現(xiàn)在他每年的收入不下十幾萬。在市里買了房子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他還要買汽車。有一次井慶平把酒喝多了,抱著他的脖子,嘴湊在他耳邊說:“你不知道,當(dāng)記者的好處多著呢!”他還沒問有哪些好處,井慶平就說開了,現(xiàn)在下去采訪,只要你在那里過夜,人家都要給你安排一下。這個安排一下不包括喝酒,喝再高級的酒都是小菜一碟,排除在外。安排的系列內(nèi)容包括唱歌、跳舞、洗頭、洗腳、按摩、找小姐。這些項目里面,找小姐最有意思,算是重頭戲。他問井慶平一共玩過幾個小姐了。井慶平說,說實話,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井慶平的話,周水明有的信,有的不信。但有一個事實在那里明擺著,他不愿意相信也不行,那就是井慶平的確在市里買了房子。一套房子二十多萬,這表明井慶平狗東西真的發(fā)財了。有一段時間,他不愿想到井慶平,更不愿提到井慶平,極力想把井慶平忘掉。一想到井慶平,他就感到別扭,還有些焦躁,肚子里像長了個瘤子一樣。有一次正吃飯時,妻子提到井慶平,說井慶平找了礦長,把老婆弄到幼兒園當(dāng)老師去了。他一聽就對妻子發(fā)了脾氣,差點(diǎn)把飯碗摔在地上。事后想了想,他心里不平衡了。說得不好聽一些,他嫉妒井慶平了。與井慶平相比,他覺得自己各方面的條件都要比井慶平強(qiáng)一些。井慶平只會寫一些簡單的報道,報道里多有不通的句子,還常常出現(xiàn)錯別字。他不僅會寫報道,還在報紙和雜志上發(fā)表過散文和詩歌,文字當(dāng)然要準(zhǔn)確和優(yōu)美得多。在為人方面,井慶平自控能力很差,一喝酒就過頭,一過頭就鬧事。有一回鬧到書記那里,摸過書記桌上的煙灰缸,把煙灰缸里的煙灰當(dāng)茶喝,把書記的玻璃煙灰缸都摔碎了。周水明和井慶平等人多次在一塊兒喝酒,他也曾喝高過,但越高他似乎越清醒,從沒有失去過應(yīng)有的意志力。井慶平的長相也不好,矮個子,大耳朵,肚子鼓著,肥得像豬。他身材適中,不胖不瘦,別人對他的評價是眉清目秀。論能力,論才華,論為人,論儀表,他哪點(diǎn)比井慶平差!他在宣傳科一年滿打滿算才掙一萬塊錢多一點(diǎn),井慶平一年卻能掙十多萬,收入是他的十倍,憑什么?難道人的工作崗位不同,差距就這么大嗎?人的價值也不一樣了嗎?既然井慶平能去當(dāng)記者,能提高自身的價值,他為什么不能呢!宣傳科有人問過他;是不是見井慶平跳槽成功,他就坐不住了。他表面不愿意承認(rèn),心里盯的還是井慶平,一定要和井慶平比一比。

        周水明回到家,見妻子田少榮正在床上睡覺,知道妻子上的是夜班。妻子在礦上選煤樓揀矸石,對于礦上的女人來說,妻子干的是最臟最重的活兒。因他是單身職工,妻子的戶口不在礦上,礦上就不給妻子安排工作。揀矸石的活兒是妻子自己找的,臨時性的,一個月才掙四五百塊錢。他說過不讓妻子去揀矸石,妻子說,兩個孩子都上學(xué)去了,她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出去能掙一個是一個。妻子也把他叫大記者,說:“大記者回來了,不睡了,起來給大記者做飯吃。你還沒吃飯吧?”

        見妻子赤裸著上身,他對妻子的小小身子頓生憐惜,說:“你不要起來,我這會兒不想吃飯,先陪你睡一會兒?!?/p>

        妻子笑了一下,知道他要先干那件事,說:“我就知道你……”

        周水明插上門,迅速脫下衣服,脫得只剩下一件三角褲衩,躺進(jìn)被窩里去了。進(jìn)了被窩,他才把褲衩揪下來。那件東西已經(jīng)奮起,對褲衩有些戧茬。他戧著茬兒把褲衩退掉,那件東西馬上彈回向上的位置。他把妻子緊緊摟了兩下,示意妻子也脫去褲衩。

        妻子說:“別急,咱倆先說會兒話。來,讓我看看你瘦了沒有?!?/p>

        他說:“不行,我得先進(jìn)家,進(jìn)了家才能說話?!彼哑拮拥南旅嬲f成是他的家,做愛就是進(jìn)家。他沒有跟妻子說將去臥底的事,那個事情怎么說也有些重大,他怕說出來會影響妻子的情緒,也會影響他自己的情緒。他去記者站應(yīng)聘有三個月的試用期,他也沒跟妻子說起過,他跟妻子說的是,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正式的記者。

        妻子撒了一點(diǎn)嬌,說:“那,你得給我脫?!?/p>

        “愿意為你服務(wù),老公親自給你脫?!彼驯蛔酉崎_,看到妻子穿的是那件麥綠色彈力尼三角褲衩,頓感不悅。這件褲衩是妻子從垃圾堆里揀來的。他說:“我說讓你把這個褲衩扔掉,你怎么還是穿上了?”

        “穿上怕什么,下面只爛了——個小眼兒,縫縫洗洗,一點(diǎn)都不耽誤穿。”

        “你知道這是什么人穿過的,要是染上了性病怎么辦?”

        還是妻子自己把褲衩脫下來了,扔在一邊,說:“你仔細(xì)看看,我染上性病了嗎?”

        他把妻子的兩腿分開看了看,妻子下面干干凈凈,好像沒有什么性病的跡象。他把“家”進(jìn)去了,似乎還有意見沒表達(dá)完,說:“怕染上性病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你這么做,對我的尊嚴(yán)是一個傷害。我在省會當(dāng)記者,讓老婆在垃圾堆里揀褲衩穿,別人知道了怎么看,顯得你丈夫多沒本事,多沒面子!”

        “我在里面穿,除了你能看見,誰能看得見!”

        “我看見也不行,我—看見就堵心。怎么,咱連件褲衩都買不起了?下次回來,我要給你買一打褲衩,讓你三年都穿不完?!闭f著把妻子的兩只毛眼各親了一下,下面也進(jìn)得徹底些。

        妻子把“家”門關(guān)緊密,再關(guān)緊密,說:“等你給我買回褲衩,我就不去揀矸石了,上街賣褲衩去。”

        “我操,你真是我的勤儉持家的好老婆呀!”

        親熱完畢,他讓妻子給他找舊衣服舊被子時,才把準(zhǔn)備去小煤窯臥底的事對妻子說了。他沒說臥底,說成化裝私訪。

        私訪的事,妻子似乎從戲臺上和電視劇里看見過,她說:“私訪的不都是當(dāng)官的嘛,你一個記者私訪什么!”

        “這個你就不懂了,當(dāng)記者才更要私訪。過去只有當(dāng)官的,沒有當(dāng)記者的,私訪的事只能由當(dāng)官的承當(dāng)?,F(xiàn)在有了記者,私訪的事就主要由記者去做。當(dāng)記者的比一般當(dāng)官的地位還要高一些,你知道吧?記者被稱為無冕之王,這個我跟你說你也不懂?!?/p>

        妻子對小煤窯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小煤窯多是險惡之地,她有一個姨表弟就是在小煤窯里砸死的。她有些擔(dān)心地問:“你去小煤窯私訪,不會有什么危險吧?”

        他說不會的,下去私訪的記者很多,沒聽說哪個記者出過大的危險。他給妻子舉了兩個例子。一個記者,為了了解乞丐的生活,自己裝成乞丐,混到丐幫里去了。他蓬頭垢面,跟乞丐一塊兒討錢討飯,一塊兒住陰溝,了解到丐幫的不少規(guī)矩和內(nèi)幕。他裝得很像,得到了乞丐們的信任,差點(diǎn)當(dāng)上了丐幫的幫主。他出來后,把自己的親歷親聞寫成了報道,一下子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還有一個記者,聽說有一個磚瓦廠以招工的名義把民工騙到廠里后,就不許民工出去了,強(qiáng)迫民工進(jìn)行超時間超體力的勞動。廠里豢養(yǎng)了一批打手,他們動不動就對民工拳打腳踢,不但不給民工發(fā)工資,有時還不給民工飯吃。記者化裝成民工到廠里私訪,了解到的情況比聽說的還要嚴(yán)重許多。記者本人除了累死累活地干活,也被打手打過,罵過,受到很多非人的折磨。后來記者逃了出來,把私訪到的情況報告給當(dāng)?shù)氐墓矙C(jī)關(guān)。公安機(jī)關(guān)馬上組織警力包圍了那個磚瓦廠,才把里面的民工解救出來,并把黑心的廠長抓獲。記者把私訪的全部過程不僅寫成了通訊報道,還寫成了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那個記者因此受到上級宣傳部門的表彰,成為全國新聞戰(zhàn)線當(dāng)年度百佳記者之一。周水明沒有對妻子說司站長對他的工作不甚滿意,沒有說他下去私訪是迫不得已,為了得到司站長的信任。他肚子里還有好多話,都沒跟妻子說到。比如說只有在記者站干穩(wěn)了,才能多掙一些錢,才能買商品房,兩個孩子上學(xué)的學(xué)費(fèi)才能有保證。不然的話,他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一輩子都很難有大的改善。他跟妻子唱的是高調(diào),把自己此次行動的目的說得很堂皇,很高尚,甚至還有那么一點(diǎn)夸耀。他把什么喉舌、天職、拯救、義不容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等大的詞句都用上了,把妻子說得愣怔著。他跟司站長說的是計劃下去七天,跟妻子說的卻是十天,他說:“十天之后,我若是不回來,你也不要著急,但你可以到記者站找司站長問一下情況,必要時讓他到公安機(jī)關(guān)報一下案?!?/p>

        妻子說:“你越說我越害怕,咱不去小煤窯私訪不行嗎?”

        “我一定要去!”他的表情和口氣像是有些悲壯了。

        “你去看看就行了,能不下窯就別下窯?!?/p>

        “開玩笑,不下窯怎么能知道窯下的黑暗!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會隨機(jī)應(yīng)變的?!?/p>

        他的那些舊衣服舊鞋和舊被子虧得妻子沒舍得扔掉,從床下的舊木箱里一翻就翻出來了。他換上舊衣服,把頭發(fā)揉亂,對著鏡子照了一下,著實嚇了他一跳。他似乎看到那個高考落榜后曾四處流浪的落魄青年又回來了。他曾以為那個倒霉蛋已離他遠(yuǎn)去,再也不會回來,誰知道呢,眨眼工夫,那小子又立在他面前。那身發(fā)著霉味的衣服,好像也在以皺皺巴巴的表情笑話他說:“你不是已經(jīng)混出人樣了嗎,不是把我們拋棄了嗎,為何又回到我們的懷抱,你這是玩的哪一套?”周水明苦笑了一下,體會到人的一張皮原來這么重要。她穿上那身皮,就是一個體面的記者;換上這身皮呢,就跟一個叫花子差不多。

        別看妻子自己愿意從垃圾堆揀褲衩穿,卻不愿看到丈夫穿舊衣服,她說難看死了,讓丈夫把衣服脫下來洗一洗再穿。

        周水明說不能洗,一洗就沒有現(xiàn)在的味道和效果了。

        周水明把冷眼裝在腦子里,是以十分清醒的狀態(tài)被騙工的騙子騙走的。他原以為遇到騙子不是很容易,準(zhǔn)備花一天或兩天時間把自己送到騙子手里。不料騙子遍地,剛走一個,又來一個,他只用了半下午時間,就與他預(yù)先設(shè)定的騙子遭遇了。

        他選擇的地方是一個長途汽車站,全省各市縣的汽車都往這里開,有人下車,有人上車,這里是來往旅客的一個集散地。加上汽車站對面不遠(yuǎn)就是全國有名的樞紐性火車站,更使兩站之間的廣場形成了人的洪流和若干個人的漩渦。不少人拉著箱子,背著挎包。在匆匆行走。不少人邊走邊對著手機(jī)說話。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對著手機(jī)大聲罵人,嚷著他—定要報仇。不少人在散發(fā)小廣告。不少人手拿寫著所謂國營旅館的硬紙牌在招徠顧客。不少涂著紅嘴藍(lán)眼的“野雞”在悄悄拉人的衣角,問人要不要找個地方快樂一下。當(dāng)然也有不少帶著以塑料編織袋子為包裝的粗笨行李的民工,這里一堆,那里一堆,眼巴巴地等著用工的人把他們領(lǐng)走。記者站設(shè)在省政府附近的一個省屬行政機(jī)關(guān),離這里并不是很遠(yuǎn),但他覺得這里和那里判若兩個世界,他到了這里如同進(jìn)入另外一個世界。他有些興奮,意識到他的體驗已經(jīng)開始,可以進(jìn)入采訪狀態(tài)。如果是往常,他會掏出自己的小采訪本兒,把看到的情景記上幾筆。他參加過礦務(wù)局礦工報社舉辦的通訊員學(xué)習(xí)班,受過一些采訪方面的基本本訓(xùn)練,其中一項訓(xùn)練要求就是勤動筆。諺語是,好記性比不過爛筆頭。他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去了,一摸里面是空的,沒有采訪本兒,也沒有筆。他的動作是習(xí)慣性的,下意識的。他的采訪本兒和筆放進(jìn)一個小手包里去了,還有手機(jī)、記者證、錢包兒、真的身份證等,都放進(jìn)了小手包里。他把小手包上了小鎖,外面還裹上了黑色塑料帶,壓在鋪蓋卷兒的最下面。小手包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不能露出來,露出一樣就有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他看過—個資料,一個國民黨的司令官,戰(zhàn)敗后化裝逃跑了,他本來已逃出層層包圍圈,因解完大手用白紙擦了屁股,還是被人認(rèn)了出來。他告誡自己,一定要接受那個司令官的教訓(xùn),處處小心,步步謹(jǐn)慎,不能把記者的身份露出蛛絲馬跡,只能以民工的身份和面目示人。他也不能待在太顯眼的地方,要是碰見井慶平那樣的熟人就麻煩了,他現(xiàn)在這身打扮,恐怕得解釋一會兒才能解釋清楚。他站在汽車站出口處一家小吃店的墻角,低著眉,耷著眼,垂著頭,喪著氣,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等著別人來釣他。不,等著別人來上鉤。

        一個人走近他,問他愿不愿意去建筑工地打工。他說對不起,不去。那人狐疑地打量他一下,走了。怎么,自已有什么破綻嗎?他低頭看看腳和腿,沒看出什么破綻。他突然想起來了,自己不能隨便說對不起,這里不需要說什么禮貌用語,你把禮貌用語用多了,只會引起別人對你的懷疑。又有一個人跟他說話時,他就不說對不起了。這個人問他愿不愿意搞裝卸。他問裝卸什么。這個人說到河灘里裝沙子,再跟車到工地把沙子卸下來。他這次沒有馬上拒絕,問一個月多少錢。這個人說工資是計件的,裝卸—車沙子十塊錢。他說十塊錢太少了。這人說,不少了,一車十塊,一天裝卸四車就四十塊,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多塊。周水明既定的目標(biāo)是去小煤窯臥底,堅持說工資太少了,不去。他像中了魔一樣,一心要去小煤窯臥底。結(jié)果一個女人盯上他了,婦女一手提個小包兒,一手抓著手機(jī),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他身邊,叫他“這個兄弟”,問他:“是不是出來找活兒干的?”

        周水明說是的。

        “你想干什么活兒?”

        “你那里有什么活兒?”周水明對這個女人的活兒不抱什么希望,煤窯都是男人的世界,跟女人不怎么搭邊。

        女人說:“不瞞你說,我們那里是煤礦?!?/p>

        周水明心里突了一下,看來對上點(diǎn)子了。他把女人看了看,腦子里的筆飛龍走蛇,快速把女人的樣子記下。女人三十五六歲,長得高高大大,奶子、嘴、屁股,哪兒都大。女人的嘴唇格外厚,一片嘴唇恐怕就有二兩精肉。女人的嘴唇不好看,唇面子不發(fā)紅,有點(diǎn)發(fā)紫。是了,讓女人出來替小煤窯招工,才更有欺騙性。

        女人掏出一支煙,安在厚嘴—上,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深吸了一口氣,濃煙從兩個張圓的鼻孔呼呼冒了出來。她像是想起什么,把煙盒遞到周水明面前,讓周水明也來—支。

        周水明說他不吸煙。

        女人說:“我操,煙酒不分家,出門在外的男人哪有不吸煙的!你放心,我煙里面沒有迷魂藥。世上只有男人想放倒女人,哪有女人想放倒男人的!”

        周水明腦子里又很快記了幾筆,這個女人說話很冒料,很男性化。他把煙接過來了,心想,你要想得到人家的信任,就得聽人家的,順著人家的意思來。他問:“你們那里是大煤礦還是小煤礦?”

        女人說:“說大不算大,說小不算小,中不溜吧。”

        “去你們那里干,一月能掙多少錢?”

        “我說了你別嫌多,一個月下來,除了伙食費(fèi),還能?!獌汕K。”

        周水明知道這個女人是騙人的,他嘴上說,掙錢是不少。又問:“你們那個礦安全嗎?”

        “你下窯幾根雞巴毛,上窯還是幾根雞巴毛,一根都不會少,你說安全不安全?”女人咧開闊嘴笑了。

        這個女人很會騙人,語言也很生動。周水明也笑了。他又向女人提了幾個問題:煤礦叫啥名字?在哪個縣?哪個鄉(xiāng)?離這里有多遠(yuǎn)?坐車需要多長時間?這些他都需要知道,知道了他才心中有數(shù),好記下退路。

        女人回答得有一搭沒一搭,有的回答清楚了,有的回答含含糊糊,女人說:“你雞巴問號不少呀!問號我認(rèn)識,每個問號都像一個雞巴,對不對?我看你像個有學(xué)問的人哪,不會是個知識分子吧?”

        周水明心里一驚,難道自己說話又帶出了什么嗎?為了否認(rèn)自己是知識分,他也說了一句粗話。他說的粗話只有—個字。

        女人認(rèn)為這還差不多。女人說:“我已經(jīng)招到一個工人,在那邊等著。你要是愿意跟我去,咱現(xiàn)在就走,天不黑就到礦上了。來,我?guī)湍隳眯欣??!迸松焓职阎芩鞯男欣畲犹崃似饋怼?/p>

        周水明看出女人出手的動作像搶,女人的熱情也帶有一定的強(qiáng)制性,很符合那種煤窯的風(fēng)格,他只好跟著女人走。他試探性地摸著行李,說他自己來,自己來,女人就是不撒手。他想,就這樣跟女人走,過程是不是太簡單了,寫成通訊是不是不夠吸引人?他腦子里還有幾個問題,因問題的采訪性都太強(qiáng)了,他沒再敢提。

        女人說:“你看出來找活兒干的人有多少,一片一片的,脖子都伸得跟鵝一樣。我不到人多的地方去招,我一去他們就會圍住我。我們不需要那么多人。你碰見我算是你運(yùn)氣好。”

        女人把他領(lǐng)到一處鐵柵欄外面,果然有一個小伙子在那里等著。小伙子濃眉大眼,拿著一瓶礦泉水在喝。有一個人跟他一塊兒去,這不錯。每一個人都是他的暗中采訪對象,說不定他在通訊中會寫到這個小伙子。這樣想著,他就把小伙子看了一眼。見小伙子也在看他,他的目光就讓開了。可小伙子的相貌似乎有什么特點(diǎn),他回過眼再看。小伙子上嘴唇中間有一道紫紅的疤痕,很顯然,小伙子原來是一個兔唇,經(jīng)過手術(shù),把兔唇縫合上了??p合的效果不是很好,除了疤痕突出,嘴前面還有一個小豁兒。小伙子見周水明注意他的嘴,就把手中的礦泉水瓶舉高,把嘴和鼻子都遮住了。這讓周水明又捕捉到一個細(xì)節(jié)。

        女人在打電話,說:“我又招到了一個,你過來吧。”

        周水明馬上作出判斷,騙子不止一個,聽電話的人可能是一個男的。

        那個人很快過來了,正是一個男人,有四十來歲。男人把周水明上下打量了一下,沒跟周水明說話,就要帶他們?nèi)プ?,情?jié)一點(diǎn)都不曲折。周水明似乎不甘心就這樣跟他們走,便掏出自己的假身份證說:“給,這是我的身份證?!?/p>

        女人說:“我們不看身份證,現(xiàn)在假身份證太多,看了也沒啥用。只要人是真的,我們相中你這個人就行了?!?/p>

        人家上來就懷疑他的身份證是假貨,他只好把演戲的道具收了起來。他想,他得弄清這一男一女的名字,這是新聞寫作的其中一個要素。他說:“我還不知道兩位師傅怎么稱呼呢?” 女人說:“他姓馬,我姓楊,你就叫我們馬師傅,楊師傅。”

        不愿說出真實姓名,這表明他們是騙子無疑。周水明說:“我可以看看你們的身份證嗎?”

        那男人惱了,露出了兇惡面目,說;“你這人咋這么多事兒,你去不去?不去拉雞巴倒!”

        周水明是不想去,對這個男人的粗暴甚是反感。還沒上路,這個家伙就這么兇,到了窯上,不知這家伙會兇成什么樣呢!可是,他要是不去的話,他怎么臥底?他的報道任務(wù)怎么完成?一想到他的遠(yuǎn)大理想,他受到這點(diǎn)粗暴對待就不算什么了。是呀,他尋求的不正是這個嗎,讓這兩個狼狽為奸的男女充分表演吧。

        長途汽車?yán)锶脻M滿的,大都是帶著豬腰粗行李卷兒的民工。他們一到車上挨擠著坐下,就像終于找到了前進(jìn)方向一樣,臉上有了些許喜氣,互相開始讓煙,車廂里霎時煙霧騰騰,跟燒鍋一樣。周水明想讓售票員制止一下,公共汽車上不許抽煙。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也是一個民工,也應(yīng)該抽煙,就作罷了。他知道了縫過兔唇的小伙子叫李正東,他和李正東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后排座位上已經(jīng)坐了三個人,男售票員大聲嚷著擠一擠,擠一擠,他和李正東硬擠著坐下了。最后一排座位比前面所有的座位高出一個臺階,正好便于周水明觀察整個車廂里的情況。馬師傅和楊師傅坐在前面汽車發(fā)動機(jī)的扣蓋上,正給司機(jī)和售票員讓煙,彼此擠弄著眼說話。周水明看出來了,大概是司機(jī)常跑這趟線,馬師傅、楊師傅常坐這趟車,他們是熟人。周水明心里一亮,覺得這個情況很重要,說不定日后用得著。他在腦子里把這個情況留了個記號。一個人在車下買了一塑料袋白包子,上來用黑手捏著分給幾個農(nóng)民工吃,每個民工分得幾個。前面的雙人座位上坐著一個男青年,一個女青年。女青年披散著染成的紅頭發(fā),撒嬌似的趴濃男青年腿上睡覺。女青年極瘦,極丑,像鬼。李正東碰碰他的腿,他一看,李正東在給他讓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煙接下了。李正東是他的同路人,他得跟李正東搞好關(guān)系。兩人把煙對著,似乎從此算是接上頭了,他對李正東笑了—下,李正東也對他笑了一下。李正東不適合笑,一笑他的嘴唇一緊,前面殘留的豁口就大一些。不過李正東笑得還是比較羞澀。李正東不大愛說話,醫(yī)生用針和線把他的兔唇縫上,好像把他的整個嘴都縫上了。周水明里面坐著一個歲數(shù)較大的男人,看樣子至少有五十多歲。車開動了,他問那個男人,是不是出來打工的。男人沒說話,只點(diǎn)點(diǎn)頭。他問是不是去煤礦打工。男人仍不說話,只搖搖頭。

        汽車出了城,—直向西南方向開。走過平原,進(jìn)入淺山地帶,再進(jìn)入深山地帶。然后從高山對峙的深山里鉆出來,又漂浮在淺山地帶。路越走越高,汽車吼得像牛一樣,一直在下坡上坡。汽車開出不久,李正東就睡著了,睡得頭一搖一擺的。周水明警惕著,肚子里的眼睛大睜著,過一個路的標(biāo)牌他就看一個。他必須記住進(jìn)山的路線,看看騙工的人到底要把他們帶到哪里去。不過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路邊的標(biāo)牌他就看不見了。他一時有些慌張,想起了一個詞,這個詞叫上西天。此時想起這樣的詞,讓他覺得很不吉利,差點(diǎn)打了一個寒噤。他很快對自己說,不要迷信,把上西天的念頭趕走了。一路有人下車,有人上車,汽車大概開了六個多鐘頭,在一個縣城外圍的路邊停了下來,楊師傅說到了,招呼他和李正東下車。外面黑糊糊的,并不到汽車站,怎么在這兒下車呢?周水明下車一看,路邊停著一輛帶斗子的機(jī)動三輪車,三輪車司機(jī)上來就拍楊師傅的屁股,嘴伸在楊師傅耳邊說笑話。不用說,楊師傅通過手機(jī)跟司機(jī)取得了聯(lián)絡(luò),讓司機(jī)在這里接站。他們定是有一個組織,組織內(nèi)部有著嚴(yán)密的分工,形成騙工、運(yùn)工、用工一條龍。周水明問楊師傅,離礦上還有多遠(yuǎn)。楊師傅說不遠(yuǎn)了,上車吧!上了三輪車后面的斗子,斗子兩側(cè)有兩條豎座,馬師傅和楊師傅坐一側(cè),周水明和李正東坐一側(cè)。周水明又問楊師傅,還要坐多長時間車。楊師傅的回答仍是含糊其辭,說—會兒就到了。三輪車拐上了一條土路,向黑暗中駛?cè)?。車輪子彈彈跳跳,車屁股調(diào)來調(diào)去,顛簸得很厲害。車屁股后面敞著口子,但外面——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只有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土涌進(jìn)來,土里有一股嗆人的石粉味兒。周水明透過斗子前面的一點(diǎn)縫隙往前看,在車燈的照耀下,分辨出他們走的路像是一條干河灘。就這樣又走了個把鐘頭,三輪車沖上一個斜坡,又開進(jìn)一個很深的山溝,才在一個大鐵門前停了下來。車剛沖上坡頂,周水明就聽見狗聲叫成一片。他聽不出有多少只狗,但從狗的共鳴聲里,他聽出都是一些狗頭像獅子頭一樣大的大狼狗。周水明心中又暗暗記下幾筆,把用狼狗把門記成這類小煤窯的標(biāo)志之一。為了鎮(zhèn)定自己,他把群狗的叫聲記成對他的熱烈歡迎。

        楊師傅、馬師傅把周水明、李正東領(lǐng)到一個窯洞里,楊師傅說:“站好,讓齊老板看看你們!”

        窯洞有門無窗,一枚大支光的燈泡吊在洞頂,洞里光線很亮。被稱為齊老板的人在—張桌后坐著,冷冷地說:“有什么可看的,只要不瞎不瘸不是母的就行?!?/p>

        楊師傅說:“你倒是想要母的呢,這不難,下回我給你招回來一個?!?/p>

        齊老板說:“可別招回—個像你這樣的,下面松得跟窯門一樣?!?/p>

        楊師傅說:“跟窯門一樣還不好嗎,你就不用下窯了,天天伸著頭鉆窯門就行了?!?/p>

        齊老板說:“我日你妹子,你那窯門里邊能挖出煤嗎?”

        楊師傅說:“那要看你會挖不會挖,你要是會挖,挖什么有什么,連活人都挖得出來?!?/p>

        齊老板說:“那好吧,我一會兒就挖一家伙試試?!彼f了對新招來的人沒什么可看的,還是把周水明和李正東都審視了一下。他指著李正東說:“我看你的嘴有點(diǎn)毛病,你會不會說話?”

        李正東低頭掩飾了一下,說會。

        “你說—句我聽聽?!?/p>

        李正東仰著臉像是想了一下,說:“我不知道說啥。”

        楊師傅笑了,說:“不是啞巴,你放心吧?!?/p>

        齊老板轉(zhuǎn)向周水明問:“你呢,你是哪兒的人?”

        周水明說了他在農(nóng)村老家的地址。

        “你們兩個以前下過煤窯嗎?”

        周水明和李正東都說沒下過。

        齊老板對楊師傅有所埋怨:“你又給我弄來兩個生坯子?!?/p>

        楊師傅喊了一聲說:“生坯子怎么了,生坯子口嫩,干起活兒好使喚?!?/p>

        周水明記下了這個粗野女人說的話,牲口才說口老口嫩,這個女人把他們當(dāng)成牲口了。

        齊老板要他們兩個把身份證拿出來瞧瞧。

        噢,到這里倒要身份證了。周水明估計,齊老板可能會把他們的身份證扣下來。他看過不少報道,二些老板為限制民工的自由,防止民工逃跑,就把民工的身份證統(tǒng)統(tǒng)收走,扣留。他防著這一手,才做了一個假身份證。他做的假身份證,上面標(biāo)注的各個項目也不是完全假,除了住址寫成農(nóng)村老家的地址,別的都是真的。他和李正東把身份證給了齊老板。

        拿到身份證,齊老板卻不看,拉開右手邊的一個抽屜,把身份證扔了進(jìn)去。

        如周水明所料,齊老板不會把身份證還給他了。為增加寫作材料,他還是問了一句:“身份證不還給我們嗎?”

        齊老板說:“身份證不是鐵锨,下窯又不能挖煤用,你還要身份證干什么!”他大聲往洞外喊:“二鍋?zhàn)?二鍋?zhàn)?”

        二鍋?zhàn)討?yīng)聲而進(jìn),手里提著一根锨把粗細(xì)的木棍。

        齊老板問:“你們還有什么證件?”

        周水明說沒有了,李正東也說沒有了。 “你們帶的有沒有手機(jī)?”

        周水明搖搖頭。他很擔(dān)心齊老板讓人翻檢他的行李,那樣的話,他的身份就會露餡,全部計劃就會泡湯。他把話題拉回到身份證上,說:“齊老板還是把身份證還給我們吧,我們出去辦點(diǎn)啥事方便些?!?/p>

        齊老板中了周水明的計,沒有再問手機(jī)的事,他說:“你等著吧,該還你的時候就還給你了?!彼愿滥霉鞯亩?zhàn)樱骸澳憧纯茨膫€屋空一些,讓他倆住下。今天天晚了,明天再安排他倆下窯。”

        周水明問:“不簽個合同嗎?”

        “簽什么合同?”

        “我聽說老板跟打工的人都要簽一個合同。”

        “廢話,我們這里從來不簽什么合同!”

        二鍋?zhàn)油屏酥芩饕话眩f:“走!”

        周水明瞥了二鍋?zhàn)右谎?,認(rèn)定這個滿臉惡氣的人是窯上的一個打手。

        二鍋?zhàn)影涯竟髟谥芩餮矍盎瘟艘幌?,說:“看什么,有你看的時候!”他把周水明和李正東帶到一間窯洞門口,拉開門口的木柵欄門,說:“進(jìn)去吧!”說著,把他倆往里面一推。從外面把門關(guān)上了。

        這樣的場面,周水明在不少電影和電視劇里都看見過,一些獄卒往牢房里關(guān)犯人時就是這么干的。只不過牢房一般來說是鐵門,這里是木門;牢門隨時上鎖,這里好像不上鎖;周水明的心是有準(zhǔn)備的心,因要給將來的報道打腹稿,他把這間窯洞看得仔細(xì)些。其實有些東西他不必看,一進(jìn)去就感覺到了。窯洞里濁氣逼人,有汗酸味,臭腳丫子味,尿臊味,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惡腐味。窯洞里面不通風(fēng),那些濁臭味似乎已經(jīng)囤積得很多;很結(jié)實,推都推不開。加上窯洞里潮得厲害,把那些能量本來已經(jīng)很大的濁臭進(jìn)一步渲染著,膨脹著,增強(qiáng)著,使?jié)岢糇兊没伳伒?,哪怕你閉著嘴巴,屏住呼吸,無孔不入的濁臭之氣也會鉆進(jìn)你的肺腑里。周水明被混合型的難聞氣味噎得喘不過氣,差點(diǎn)嘔出來。他使勁往下壓了壓,,才忍住了。窯洞里沒有床,地上鋪著一層谷草,窯工們就睡在谷草上。每個窯工的被子都很黑,看去像—堆堆煤。鋪邊胡亂扔著一些沾滿煤塵的窯衣,也像是煤。墻角的瓦碗里,或扔著半塊饅頭,或殘留著幾口米飯。一兩只老鼠大模大樣地爬進(jìn)碗里啃吃剩飯。周水明和李正東進(jìn)去時,老鼠稍稍回避了一下,大概見兩個新來的人并不能對它們構(gòu)成威脅,就回到碗里接著吃。屋頂?shù)踔恢换椟S的光屁股燈泡,燈泡的上半部落了不少煤塵,像長了一層老鼠毛。這個窯洞大概是新開鑿的,洞壁還有些濕,只有稿尖劃過痕跡,沒有煙熏火燎的跡象。門口一側(cè)的墻上釘著一張掛歷,掛歷的正面貼著墻,不知是什么圖案。掛歷的背后寫著一個大大的忍字,字后面—連畫著三個驚嘆號。字是絳黑色,像是血字。這個字后面一定有故事,周水明不會放過這個故事。他對窯工的住宿狀況有過一些想象。但眼前的惡劣現(xiàn)狀還是有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覺得這樣很好,超出他想象范圍的東西越多,他的收獲就越大。他在心里悄悄宣布,臥底現(xiàn)在開始。

        他走到地鋪上,把地鋪上的谷草踩了踩,剛要把被子從包里掏出來,一個睡在窯洞最底部的窯工支起身子,從被窩里抬起頭來,吼道:“誰讓你們來的,滾出去!”

        那個窯工的長頭發(fā)橫向支乍著,臉和脖子都很黑,一吼叫才露出白牙和眼白。周水明著實嚇了一跳,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這人像個瘋子。他說:“是老板讓我們住這個屋的。師傅你貴姓?”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這里說話不能說什么貴不貴的。

        “貴你媽,滾!”

        睡在地鋪上的其他兩三個窯工也醒了,都半坐起來,看著新進(jìn)來的兩個人。他們都是黑臉,長頭發(fā),睜眼才見眼白。有一個窯工在揉頭發(fā),揉眼睛,一揉,頭發(fā)里面的存煤和臉上的煤皮子就掉了下來,落在谷草上沙沙響。

        周水明對那個罵他的窯工說:“我又沒惹你,你干嗎開口就罵人!”

        “我就罵你,怎么著!你讓我看見你,就是惹我。你滾不滾,不滾我尿你被子上?!?/p>

        別的窯工說,尿,尿他。

        那個窯工從被窩里出來了,他一絲不掛,全身上下也是黑的。

        周水明說:“哥們兒你聽我說,大家出來打工都不容易,應(yīng)該互相照顧?!?/p>

        “誰是你哥們兒,我是你爺!”他把一泡尿放出來了,沖周水明的行李卷滋去。

        周水明把行李卷提起來,躲對方滋的尿,他說:“哎,哎,你怎么能這樣,太不像話了,這不欺負(fù)人嘛!”對方滋的尿頗有力度,射程也不近,周水明躲著,對方追著,尿水不但滋在行李上,還滋到了周水明身上。

        這有些過了,超出了周水明的想象太多了。以前,周水明總是把到小煤窯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勢群體,在他的報道中,總是對打工者充滿同情。這次來臥底,他也是抱著這種心情,準(zhǔn)備揭露窯主對窯工的剝削和壓迫,好好為窯工說話。沒想到他剛到這里,就受到了窯工的排斥和欺負(fù)。這樣的材料怎么用,要是寫到報道里,恐怕報紙都沒法登。這幫窯工太野蠻了,素質(zhì)太差了,正如人們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到辦公室找齊老板去了。李正東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出來了。

        楊師傅他們二人還沒走,齊老板正在給他們數(shù)錢。周水明說:“齊老板,他們不讓我們在那屋住,有個人尿了我一身?!彼侈D(zhuǎn)身子,讓齊老板看他后面褲腿上的尿跡。

        齊老板停止數(shù)錢,把錢放回抽屜里,說:“尿你身上怕什么,沒尿你嘴里就算不錯。”他喊過二鍋?zhàn)咏淮f:“你去看看老畢那狗日的皮是不是又松了,你去幫他緊緊?!?/p>

        回到那間窯洞里,二鍋?zhàn)由先ゾ吞吣莻€剛才發(fā)兇的窯工,說:“老畢,老畢,你他媽的雞巴是不是又癢了,小心我把你的雞巴割下來喂狗!”老畢的兇勁一點(diǎn)也沒有了,二鍋?zhàn)右惶咚卉?,像一堆燒乏了的煤炭一樣?/p>

        周水明這才在窯洞里住下了。他摸摸臉,覺出鼻窩兒里都是沙土。他想洗洗臉,不知道哪兒有水。從中午到晚上,他兩頓飯都沒吃了,肚子咕咕嚕嚕,餓得厲害。他原以為到了窯上人家會安排他們吃點(diǎn)飯,結(jié)果沒一個人問他們吃飯沒有,看來吃飯也沒戲了。他當(dāng)上礦里的新聞干事后,在宣傳科還養(yǎng)成了喝茶的習(xí)慣,每天都要泡一次茶。到這里別說喝茶了,喝杯白開水到哪里尋呢?他想起在記者站下去采訪時,被采訪單位都是派小車接他。接他的人有的是辦公室主任,有的是宣傳科長。主任和科長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他們都有很好的儀表、得體的舉止和謙恭的態(tài)度。他們稱他為周記者或周老師,哪怕手里提著一個很輕的包,他們也會搶著替他提。到了單位,他們都是先把他送進(jìn)賓館和招待所的單人房間,讓他洗一洗,休息一下。他不用帶任何洗漱工具,衛(wèi)生間里有牙刷牙膏梳子香皂毛巾浴帽,—應(yīng)俱全。水龍頭里有涼水,也有熱水。他對著大面積的鏡子,臉還沒洗完,女服務(wù)員就在外面輕輕敲門,問可不可以進(jìn)來。他說了請進(jìn),服務(wù)員才進(jìn)來。服務(wù)員送來開水和茶葉,還送來一大盤時鮮水果。采訪之前,單位領(lǐng)導(dǎo)必要給他洗塵接風(fēng)。采訪結(jié)束,領(lǐng)導(dǎo)還要設(shè)宴感謝。在宴席上,他被安排在首席,從單位的一把手二把手開始,輪流向他敬酒。他如果哪天不想喝,人家決不勉強(qiáng)他。他如果高興了喝下一杯,陪坐的人無不為他叫好。陪酒的人通常都會有一兩個女士,她們會喝酒,也會講段子,總是把酒桌上的氣氛搞得很活躍。這時他不知不覺間會喝得多一點(diǎn),愿意跟女士碰杯,給女士面子。喝完了酒有時還有節(jié)目,那些節(jié)目跟井慶平說得大致差不多,反正都是接受服務(wù),服務(wù)內(nèi)容都是娛樂性的,服務(wù)人員都是女性,且無須他花一分錢。臨走,人家還會以紀(jì)念的名義,送給他一些禮品?,F(xiàn)在送煙和酒的已經(jīng)不多了,所送大都是一些國內(nèi)和世界名牌產(chǎn)品,如金利來領(lǐng)帶、派克金筆、鄂爾多斯羊絨圍巾、鱷魚牌皮帶、夢特嬌T恤衫等等。之所以受到那樣的禮遇,因為他頂著記者的名號,是社會上流人士‘而轉(zhuǎn)眼之間,只因他把記者的身份隱去了,就一落千丈,落到連一個叫花子都不如的地步。周水明以前就知道,人是分為許多等級的,至少有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還有—個說法叫人上人和人下人,說是吃不得苦中苦,做不成人上人。以前他對人的三六九等也有體會,但沒有在短時間內(nèi)造成這樣強(qiáng)烈的反差,沒有體驗得如此切膚,如此深刻。這一切都是為了當(dāng)一個真正的記者啊!都是為了當(dāng)人上人啊。他又看了看墻上的那個忍字,此時此刻,這個字他也用得著。

        周水明聽見三輪車重新啟動,鐵門打開,群狗又叫了一陣。他猜是那兩個自稱是馬師傅和楊師傅的狗男女走了。他們也是人販子,只不過販的不是婦女和兒童,而是能干活兒的男勞動力。他們沒花任何成本,連路上的車票都沒給他和李正東買,一轉(zhuǎn)手就把他和李正東賣到了窯上。從齊老板數(shù)著的那一沓大票兒上看,那兩個壞蛋得了不少錢。他分析,那一男一女并不是窯上的人,他們和窯上只是買賣關(guān)系,他們是騙人,賣人,窯方是買人,用人。他們也許不止向這一個窯里賣人,哪個窯里需要人,他們就向哪個窯里供貨。這樣的小煤窯,周水明已經(jīng)為它想出了一個新名詞,叫牢窯。這個牢是從畫地為牢來的,把地上打個洞,把人放進(jìn)去,不就成牢了。他對自己這個命名有些得意,覺得牢窯的說法要比圈窯貼切得多),也深刻得多。他明天要下去的這個窯如果真是一座牢窯的話,為虎作倀的就是那兩個人販子,不知他們害了多少人呢!幾天之后,等他返回省會,搖身變成記者,他一定要讓公安人員抓到這兩個人,把他們繩之以法。他還要當(dāng)面問問那兩個人:“你們還認(rèn)識我嗎?”

        只要開著燈,周水明就睡不著覺,這個毛病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成的。哪怕他使勁閉上眼睛,他的視網(wǎng)膜似乎也能接收到燈泡的光亮,并反射到他的大腦,大腦皮層里仿佛也亮著一盞同樣的燈泡,刺激著他的腦細(xì)胞。他聽了聽,抬起頭看了看,李正東早睡著了,別的窯工也睡得很熟。既然大家都在睡覺,還亮著燈干什么呢?他起來把燈拉滅了。不料燈剛滅,老畢就醒了,老畢又罵了他的媽,質(zhì)問誰讓他拉滅燈的,命他把燈拉著。他沒有說開著燈睡不著覺,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只得把燈重新拉開?;⒙淦皆还菲?,真他媽的憋氣。

        趁早上去廁所和吃早飯的時候,周水明把這個小煤窯的環(huán)境觀察了一下。小煤窯建在一個山洼子里,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一條深溝。山是土山,高有數(shù)丈,上下劈得立陡。山根處被掏出一個個窯洞,窯上的人都住在窯洞子里。往上看不見頂,只見一只只雄壯的狼狗臥在崖頭,偶爾居高臨下地向下面的壩子里瞥一眼。稍有動靜,那些狗就狂吠起來。狗都被鐵鏈子拴著,鐵鏈子很長,狗的活動半徑很大,狗與狗之間幾乎可以交叉。這樣一來,每只狼狗都是一個火力點(diǎn),狗的叫聲、爪子和牙齒都作為組合性的火力,構(gòu)成了對壩頂?shù)膰?yán)密封鎖。在崖頭的一個拐角處,周水明看見了一棵長得疙里疙瘩的矮棗樹,春風(fēng)不知刮過多少遍了,棗樹還沒有發(fā)芽。他不知道這棵棗樹還會不會發(fā)芽,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廚房和廁所不在窯洞里,是用幾根木柱搭起的很簡易的棚子。兩個棚子之間,開有一小塊菜地,菜地打成了畦。畦里種有韭菜、蒜苗,畦埂點(diǎn)有蘭花豆。這幾樣萊都在發(fā)新芽,泛新綠,使壩子里有了一些生機(jī)。萊地邊布有一道鐵絲網(wǎng),每個網(wǎng)扣上都鉸有鐵蒺藜。鐵蒺藜上掛著廢棄的各色塑料袋子。透過鐵絲網(wǎng)往下看,下面就是深溝。溝底相當(dāng)寬闊,看去霧蒙蒙的。有騎摩托車的人從溝底走過,車和人都顯得很小。溝壁是土質(zhì)的,由于雨水的沖刷,土塊子剝剝落落,像是一碰就會掉下一塊。有的地方長著一些類似土筍的東西,它們像是與土壁脫離了,但根部還連在一起。如果再有一場雨,有的土筍就會倒下去。整個土壩子封閉得這么嚴(yán)密,小煤窯是一座牢窯看來是無疑了。

        早飯是饅頭、咸菜和米湯。饅頭不限量,誰想吃幾個都可以。在市里,周水明的早餐習(xí)慣是一根油條、一碗豆?jié){和一個雞蛋,好久不吃饅頭了。到這里實在太餓了,他一頓竟吃了兩個饅頭,喝了兩碗米湯。他知道,一會兒就要下窯,一下去不知幾個小時才能上來,不多吃一點(diǎn)是撐不住的。

        下窯之前,窯上只發(fā)給每人一盞礦燈、一根燈帶和—頂柳條編的安全帽兒,別的什么工作服都不發(fā)。周水明和李正東來時穿什么衣服,只得仍穿自己的衣服下窯。周水明這才知道窯工的衣服為何這般黑了,窯上窯下穿同一身衣服,衣服哪有不黑的道理。這一條,在報道里一定要寫上。煤礦是一個特殊行業(yè),國家制定的煤礦安全規(guī)程規(guī)定,從業(yè)人員必須事先經(jīng)過培訓(xùn)。這里不搞任何培訓(xùn),甚至連一句注意安全的話都不講,民工頭天晚上來,第二天早上就讓下窯。這一條也要寫上。井架是三根傾斜的木柱相搭,下面吊著一個滑輪。一條油膩膩的鋼絲繩從滑輪的鐵槽里穿過,一頭連著小絞車,一頭系著一只大號的鐵桶。窯工下窯,就是站在鐵桶里。往窯上提煤,也是用這只鐵桶。黑色的窯工放下去,同樣黑色的煤提上來,不必改變顏色和容器,人和煤很快就實現(xiàn)了交換。因要把鐵桶對準(zhǔn)窯口,人站進(jìn)鐵桶里后,絞車還須把鐵桶往上提—“下。人和鐵桶上升的一剎那,周水明想到了在書上看到的西方世界處死人犯的一種刑罰,絞刑。輪到他上“絞刑”時,他有些害怕似的,謊稱忘了一件事,快步向住處走去。手握短把兒鋼絲鞭的監(jiān)工以為他真的害怕了,罵了他的媽,命他回來。他聽見了監(jiān)工罵他,罵他什么都顧不得了,舉著一只手說,馬上就來。他是不放心自己小手包兒里的那幾樣?xùn)|西。他雖然把小手包兒裹在編織袋里,并蓋在被子下面,還是覺得不夠保險。從窯下出來的窯工看到他的被子比較干凈,說不定會蓋他的被子,把他的被子一掀于,編織袋就會露出來。那人的手若再賤一些,把編織袋一抖落,就全部壞菜。他的小包兒里是沒有官印,但每樣?xùn)|西似乎都打有他身份的印跡,都有可能使他暴露身份。趁宿舍里沒別的人,他趕緊把小手包兒打開,取出記者證和身份證,還從錢包里取出大面額的票子,裝進(jìn)貼身的口袋里。手機(jī)和采訪本不能往窯下帶,除了攜帶不方便,干起活兒來水一身,汗一身,東西很快就會壞掉。他把手機(jī)、采訪本等仍舊放在小包兒里,用被子卷上,外面套上編織袋。

        監(jiān)工大概等不及了,這回罵了他的奶奶,邊罵邊向宿舍走來。

        周水明把編織袋放到墻角暗處,趕緊從宿舍里走出來。監(jiān)工罵了他的奶奶,他卻連聲說:“謝謝!謝謝!”

        監(jiān)工說:“卸你奶奶的大腿,把你奶奶大卸八塊!我看你個狗日的找抽呢!”

        監(jiān)工手里的鋼絲鞭抖動著,扎好了抽人的架勢。周水明知道,這種鋼絲鞭是用廢舊鋼絲繩截斷做成的,殺傷力非常強(qiáng),恐怕不亞于一把戰(zhàn)刀。如果用鋼絲鞭對—棵桐樹條子抽去,桐樹條子會被攔腰斬為兩截。鋼絲鞭要是抽在人腿上呢?人的腿也會筋斷骨頭折。周水明害怕了,臉上黃蠟蠟的。他繞過監(jiān)工,小跑著到了窯口,跨進(jìn)大鐵桶里。鐵桶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人,是李正東。鐵桶被吊得懸空時,李正東嚇得蹲下身子,一只手死死地抓著桶沿??磥砝钫龞|以前真的沒下過煤窯。他對李正東說,手不能抓在那里,桶沿碰了窯壁,會把手指碰斷。李正東趕緊把手收了回來。這個煤窯是豎井開采,井筒子是用扣成方框的木頭砌成的。周水明擰亮礦燈,照著井壁。燈光像一支筆,快速向井下畫去。木頭縫里有漉漉的滲水,木頭都變成了濕滑的明明的黑色,他的“筆”不能在井壁上留下任何痕跡。他想仰起臉看一看,井口上面的天空是怎樣消失的,但他已抬不起頭來。鐵桶越往下沉,井筒里的淋水越大,水塊子啪啪地砸在他的柳條帽上,把他壓制住了。別看水是軟的,有了一定的落差和落速,水也會變得很有硬度,要是直接砸在人臉上,會把人的臉皮砸腫的。不知鐵桶在井筒里下沉了多長時間,周水明覺得下面一震,一硬,同時有人喝了一聲:“滾下來!”他知道這是到底了。

        李正東還蜷縮在鐵桶里,身子簌簌地抖成一團(tuán)。周水明拉了他一把,說:“出來吧,到了。”

        在周水明拉李正東的胳膊時,李正東也抓住了周水明的胳膊,再也舍不得松開。李正東的抓法像落水的人抓住救生的人一樣,抓得緊張,用力,把周水明的胳膊都抓疼了。周水明見李正東的礦燈還黑著,問他:“你知道礦燈從哪兒打開嗎?”

        李正東搖搖頭,目光驚恐。

        周水明把李正東的礦燈拿過來,摸著燈頭一側(cè)一個像女人奶頭的鈕子說:“這是開關(guān),一擰就開了?!彼砚o子一擰,燈光果然呼地放射出來。

        幾只黑手伸過來,朝周水明和李正東臉上脖子里亂摸,有人說:“又來了兩只小嫩公雞兒!”黑手一摸,周水明、李正東的臉和脖子就黑了。還有一個窯工,從后面雙手摟住了周水明的腰,對著周水明的屁股—下一下猛烈撞擊,一邊撞擊,一邊喊著:“我操,我操!”這樣的事情周水明在大礦的井下也經(jīng)歷過;井下的黑臉看到剛下井的白臉,總愿意想到女人,愿意跟白臉人鬧一鬧。周水明把手拐到后面,推著后面的人,說“別鬧別鬧?。后面的人說:“干嗎不鬧,不鬧你就不會生孩子!”說著又鬧了一下狠的,把周水明鬧得幾乎趴倒在地上。

        監(jiān)工隨后下來了,派給周水明和李正東的活兒是運(yùn)煤。運(yùn)煤的工具,是一個鐵架子,下面裝著四個膠皮轱轆,上面放著一只荊條編的、用來盛煤的長方形筐頭子。鐵架子前面拴著一掛類似牲口拉車用的繩套,人把繩套斜著套在肩膀上,拉動拖車,從掌子面往窯底運(yùn)煤。周水明拉著—輛拖車往掌子面走,見巷道又窄又低,上,面和兩邊的石頭齜牙咧嘴,支護(hù)很少。底板又是水又是煤泥,一踩一呱嘰,空拖車?yán)饋砭秃?、沉。這個煤窯肯定是獨(dú)眼兒,沒有任何通風(fēng)的地方。周水明覺出來了,窯下的空氣是死滯的,腐朽的,且悶熱難耐,還沒開始拉煤,他身上就出了一身黏汗。國營大礦的運(yùn)輸巷道都是用方石、砌碹而成,巷壁刷著白粉,巷頂安著電棒,寬敞明亮得跟城市的街道一樣。巷道下面鋪著鐵軌,排成長龍般的礦車由電機(jī)車頭牽引,電機(jī)車頭一開,幾十輛裝滿煤的礦車就隆隆地開到井底車場去了。巷道里通風(fēng)很好,風(fēng)是直接從地面壓下去的,上面是春風(fēng),送下去的風(fēng)里也有青草和鮮花的氣息。真是不看不知道;同是煤礦,小煤窯與大礦的開采條件相差如此之大,簡直是天壤之別。

        周水明一人拉著—輛拖車,這帶來了一個問題,他的采訪工作怎么開展。按周水明的構(gòu)想,一篇通訊,不能泛泛地記述一般現(xiàn)象,必須舉幾個生動的有說服力的例子。而具體的窯工就是例子。例子的內(nèi)容包括,窯工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shù);老家是哪里的;為什么出來打工;在這個煤窯干多長時間了;領(lǐng)過工資沒有;對這個煤窯的印象如何,等等等等。別的窯工可以不操這個心,可他是帶著秘密任務(wù)來的,必須盡快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原以為小煤窯也有工作面,大家都在一個工作面上干活,他逮誰都可以交談?,F(xiàn)在看來不是這樣。拉了兩趟重車,他身上出的汗就把里邊的衣服溻透了,褲襠里濕得跟尿了褲子一樣。他脫下毛衣和外套,還是出汗,頭上的汗——直流到眼里和嘴里。他畢竟在辦公室坐了十來年,人也快到四十歲,好久沒干過這么重的活兒了。他覺得心口發(fā)堵,兩腿發(fā)軟,全身都在微微顫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右手捂著裝在左胸襯衣口袋里的硬皮的記者證,像宣誓似的在心里對自己說:“你一定要堅持,一定要有耐心,至少要在窯下干夠三天。三天之后,你體驗夠了,就可以想法離開煤窯,回到城里去。你不要那么嬌氣,三天算什么!別的窯工不知在這里干了多長時間呢,人家能堅持,你為什么就不能堅持!”他看過關(guān)于講求耐心的書,知道人要干成一件大事,首要的條件就是耐心。好多人一生碌碌無為,就是因為缺少耐心。缺乏耐心是人類的主罪。也是因為缺乏耐心,一個人一生只能活幾十年。樹木因為比人有耐心,所以能活幾百年,上千年。這樣給自己打了打氣,他微笑了一下,感覺好多了。

        老畢是掌子面的刨煤工,他脫得精光大條,只有腰間綁著燈盒,頭上戴著柳條帽和礦燈??上е芩鞑皇钦2稍L,不能帶照相機(jī)。他要是帶著照相機(jī)的話,把老畢的形象拍下來,和他要寫的通訊配發(fā)在一起,是再好不過了。當(dāng)然,要拍只能拍老畢的上半身。老畢下面的陽物嘀里嘟嚕,被煤面子染得花里胡哨,拍下來也上不了報。他在老畢旁邊往筐頭子里裝煤,是一個難得的和老畢交淡的機(jī)會。老畢是一個粗暴的人,他沒有直接向老畢提問題,而是先恭維老畢,說畢師傅的技術(shù)就是高,刨煤刨得就是好。見老畢沒有反感,他才問道:“畢師傅您在這兒干多長時間了?”

        老畢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又刨了一下煤。老畢使用的鎬頭很銳利,刨在煤壁上冒出一股白煙。

        周水明以為老畢沒聽見他的話,又問了一句。

        老畢這次說話了,他說的是:“我操你媽!”

        這個混賬東西,連句人話都不會說,簡直就是一條瘋狗!周水明把眉頭皺緊,決定再也不搭理老畢。

        周水明注意到了,在這個窯下干活的窯工,人人的表情都有些惱怒,個個的臉都有些變形,好像都咬著牙,不愿說話。窯工之間好像互相仇視似的,恨不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口。他們不開口便罷,一開口就是罵,罵得都很惡毒。周水明分析,由于窯主及其打手們對窯工的壓迫和剝削,這些窯工都過于壓抑。他們出來打工,本來是為了掙錢,好蓋房子,娶老婆,過上好一點(diǎn)的生活。沒想到他們不但掙不到錢,想走也走不了,成天被關(guān)在窯里當(dāng)牛作馬。也就是說,他們本來想上天堂,卻被投進(jìn)了地獄。不管誰遇到了這樣的事,都會受不了,都會郁悶,著急,甚至變態(tài)。周水明認(rèn)為自己的分析是思想的閃光,在黑暗的窯下,他為自己的思想能有這樣的閃光而得意。因思想高明,他對窯下惡劣的環(huán)境就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他只超越了一會兒,就超越不動了。拉著空拖車往掌子面走時,有一個窯工老是往李正東拉著的拖車上踩,李正東一回頭,窯工下來了,李正東剛往前走,窯工的雙腳又踩在拖車上。這樣反復(fù)多次,李正東只好拉著人家往前走。須知拉一個活人也很沉,周水明有些看不過,對那個窯工說:“你這樣不好,小李是頭一次下窯,你不能這樣欺負(fù)他?!?/p>

        窯工從李正東的拖車上下來了,待周水明走到他身邊時,他卻踩到了周水明的拖車上,說:“你不讓我欺負(fù)他,我就欺負(fù)你!”

        周水明說:“下來!”

        那個窯工不下來,像搖鞭子一樣搖著自己的繩套說:“喔,喔,駕!駕!”

        周水明一把將窯工推了下去。

        窯工撲上來,和周水明扭打在一起。

        監(jiān)工過來了,照周水明屁股上就是一鞭子。窯下的監(jiān)工不止一個,一個班至少有三個,窯底、巷道和掌子面都有。

        周水明被抽得一跳,毛了,反問監(jiān)工說:“你怎么不問原因就打人?”

        監(jiān)工說:“老子打人從來不問原因。”

        “你這樣隨便打人是犯法的!”

        “老子就是喜歡犯法!”監(jiān)工把彈力很好的鋼絲鞭窩了窩,甩手又向周水明抽去。周水明躲閃不及,被抽在大胯上,盡管隔著衣服,周水明還是覺得火辣辣的疼。周水明真想亮出他的記者身份,讓監(jiān)工知道,這樣打一個記者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但他還是忍住了,說:“好,好,你厲害?!?/p>

        周水明的耐心受到了極大的考驗,把臥底計劃由三天調(diào)整到兩天。這里的確不是人待的地方,待兩天就足夠了。

        這個窯上的工人是兩班倒,一個班干十二個小時。等周水明終于從窯下出來時,天已黑透了。他覺得風(fēng)有些涼,空氣有些甜,仰臉試了試,原來窯上正下小雨。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樣,他突然覺得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差點(diǎn)流了淚。他累壞了,餓壞了,也渴壞了。他干嗎要受這份罪,他圖什么呢?干了一班活兒,本該洗個熱水澡。出了窯他才知道,這個窯上沒有澡堂,別說洗熱水澡了,連洗把臉的涼水都沒有。窯上食堂的用水是從別處拉來的,存在一口水缸里,只許伙夫做飯用,窯工一律不許動。怪不得窯工身上都是那么黑,臉上脖子里的煤垢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既然沒地方洗澡,窯工們出窯后,連宿舍都不回,就直接奔食堂吃飯去了。

        只有周水明一個人拐到宿舍里去了,他惦著他的真皮手包兒和手包兒里面的東西。到宿舍里一看,他的腦袋轟地一下,霎時就大了。他的被子被人從編織袋里掏了出來,胡亂扔在地鋪上,癟癟的編織袋也在墻角扔著。他過去撿起編織袋先摸了摸,再撐開口兒看了看,里面別說手刨兒,連包手包兒的黑塑料袋子都不見了。壞了,一定是哪個窯工把他的手包兒偷走了。他揪起地鋪上別人的被子,挨個兒翻,挨個兒抖落,除了紛揚(yáng)的煤塵,哪里有他的手包兒!他不甘心,轉(zhuǎn)著身子,看地鋪上哪兒的谷草比較厚,就去扒拉。他像是小時候在谷子地里撿谷穗兒,對每一堆谷草都充滿希望。結(jié)果他看到的不是沉積下來的一層煤面子,就是被盤碎的草末子,好像還有臭蟲。這怎么辦?他的手機(jī),他的錢包兒,他的印有報社字樣的采訪本,他的派克牌金筆,每樣?xùn)|西都與他有著親密的關(guān)系,他怎能舍得這些東西離他而去。比如手機(jī),是他與人交流信息的工具,有手機(jī)在握,他隨時可以和妻子聯(lián)系,和朋友聯(lián)系,走到哪里都不覺得孤單。沒了手機(jī)呢?等于切斷了他與周圍世界的聯(lián)系,他成了瞎子、啞巴和聾子,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他想喊叫,想罵人,操他媽的,這里真是賊窩子啊!

        李正東端著飯碗過來了,問他怎么還不去吃飯。

        周水明說,他的手包兒不見了。

        李正東對他的手包兒似乎并不關(guān)心,還是讓他快去吃飯,說再不去,萊就被別人盛完了。

        晚飯是饅頭和清水熬白蘿卜片子。蘿卜片子盛在一個大盆里,周水明去打萊時,蘿卜片子已被別人撈光了,盆底只剩下一點(diǎn)萊湯。萊湯他也要,萊湯咸咸的,起碼會含有一些鹽分。他在窯下出了那么多汗,需要補(bǔ)充鹽分。李正東把盆子端起來,幫周水明把剩下的萊湯都倒進(jìn)周水明的瓦碗里去了。

        周水明一邊大口吃饅頭,一邊還在想他的手包兒。他有些走神兒,正想要不要跟齊老板報一下案,忽聽崖頭上的狗叫成一片,壩子里有人跑動,有人喊打,空氣突然緊張起來。窯工們不知出了什么事,紛紛向壩子里跑去。齊老板大聲喊二鍋?zhàn)?,要二鍋?zhàn)印翱礻P(guān)門!快關(guān)門!”二鍋?zhàn)舆郛?dāng)把大鐵門關(guān)上了,外面的狼狗仍在瘋狂叫喚。

        幾個監(jiān)工扭住一個人,在往齊老板辦公室里押。有的抓胳膊,有的揪著頭發(fā)摁頭,有的踢腿。窯工們互相問:“誰?誰?”有人小聲回答:“像老畢?!?/p>

        老畢從窯下出來后,見有一輛汽車在煤堆旁邊停著,車上已經(jīng)裝滿了煤。他沒有去食堂吃飯,而是悄悄鉆到汽車下面的陰影里。在陰影里觀察了一會兒,見司機(jī)和兩個裝煤的人進(jìn)了駕駛樓,他才從車下出來,蹬著汽車轱轆,迅速爬到車上。他渾身上下都是黑的,跟一塊煤也差不多。他想把自己混同車上的煤,跟煤一塊兒逃出去。汽車開動了,他把自己的臉貼在煤上,像是生怕躇出了牙齒和眼白。他在心里為自己禱告,老天爺保佑,放我出去吧。他聽見鐵門打開了,心里跳得厲害,幾乎連氣都不敢出。只要出了這道鐵門,再躲過狼狗,他就算逃出了魔掌。不料裝煤車在門口停了下來,像是有人打著礦燈在車下車上檢查?!离姽鈴乃砩蠏哌^,又返了回來,最終還是停在了他身上。電光停在他身上時,他覺出電光熱辣辣的,像是在燒著他的皮。直到這時,他仍沒有動彈,仍抱有一絲僥幸心理。他甚至想,死了吧,死了也比在這里活受折磨強(qiáng)?。∪欢b死是不行的,他還是被二鍋?zhàn)影l(fā)現(xiàn)了,二鍋?zhàn)诱f:“有人,一個兩條腿的家伙,下來!”

        老畢再不動也蒙混不過去了,他想從車上跳下來,往大門外沖一下試試。由于車上的煤裝得太滿,太高,他一跳,就摔倒在地上,還沒等他爬起來,就被二鍋?zhàn)雍桶汛箝T的人摁在了地上。

        監(jiān)工們把老畢押到齊老板面前,命他跪下。老畢不跪。二鍋?zhàn)映葟澴永秕吡艘荒_,他的腿往前彎了一下,還是不跪。

        齊老板說:“老畢你不夠意思呀,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 老畢不說話。 “你是本窯的骨干力量,挖煤的手藝不錯,誰走你也不能走呀!”齊老板突然提高了聲音,“說,還跑不跑?”

        老畢的兩條胳膊還被人扭著,他把身子擰了擰,還是不說話。

        齊老板說:“給他打上記號,看他往哪里跑!”

        辦公室的門開著,好多窯工都站在門口往里看,他們的目光都很驚恐。他們見過用烙鐵給騾子和馬身上打記號,沒見過給人打記號,不知給人打記號怎么打,用什么打。齊老板好像不反對窯工們站在門口看,他懂得殺雞給猴看的道理。屋里有一爐煤火,火苗子紅中帶綠,燃得很旺。二鍋?zhàn)影选衙虹P放在爐火里燒,一會兒就燒紅了。二鍋?zhàn)影衙虹P抽出來了,舉起來向老畢的臉上烙去。他大概要檢驗一下煤鏟的熱烈程度,往煤鏟正面吐了一口吐沫。吐沫—吐上去,吱啦一聲,冒起一朵白煙就干了。屋里彌漫著一股腥氣。

        老畢亂蹦亂跳,使勁把臉埋下去,又仰起來扭向一邊,不愿意被打上記號。人要臉,樹要皮,他臉上要是被打上記號,等于樹被剝了皮,他還怎么活!

        二鍋?zhàn)雍爸骸胺诺?不行捆上這個狗日的!”

        這太殘忍了!太驚心動魄了!周水明也在門口的人堆里站著,由于緊張和激動,他全身僵硬,手腳都變得冰涼。他喉嚨里還一下一下往上翻苦水,苦水里有一股剛喝下去的蘿卜湯味兒。他使勁往下壓,才把苦水壓下去,才沒有“哇”的一聲噴出來。他看過一些電影,在群眾的生命面臨危險的關(guān)鍵時刻,總會有一些隱于地下的革命同志沖出來,阻止敵人的血腥暴行,把槍口引向自身。于是這些人就成了英雄。他想,他是不是也應(yīng)該像英雄人物做的那樣,振臂大喊一聲:“住手!我是記者。你們不能這樣!”但他沒有喊,沒有暴露自己。他很快為自己找到了不喊的理由。正因為他是記者,他才‘要繼續(xù)觀察事情的進(jìn)展,才要目睹事件的全過程。只有把全過程都看到了,他的報道才能完整,才有分量。他預(yù)感到了,作為記者,他將有一個重大收獲。這個重大收獲是他通過臥底才得到的,像井慶平那樣成天跑酒店跑會議的記者,怎么也編不出這樣驚人的場面。好了,接著看吧。

        眼看老畢要被幾個打手放倒,老畢這才說話,他說:“放開我,我自己燙!”

        齊老板竟同意了他的要求,說:“你自己燙也可以,自己烙的肉餅吃著香嘛!”

        老畢把煤鏟接過去了,二鍋?zhàn)雍蛶讉€監(jiān)工紛紛退到一邊。

        周水明和窯工們以為老畢會和窯上的人拼命,把煤鏟劈向監(jiān)工、二鍋?zhàn)雍妄R老板。那樣的話,老畢才不失為一條漢子,才算為大家出一口惡氣。然而真讓人失望,老畢一點(diǎn)反抗的行動也沒有,他走到爐臺邊,把左手墊在爐臺上,用煤鏟的刃子向自己的小手指切去。連切帶燙,小手指冒著青煙,一會兒就切斷了。斷掉的手指像—只活著的螞蚱一樣,一下蹦在地上。這回屋里彌漫的是燒人肉的味兒。

        齊老板表揚(yáng)了老畢:“夠意思,算你他媽的有種?!?/p>

        老畢跪在了地上。這次沒人讓他跪,是他自己主動對齊老板跪下的。不僅下跪,他還給齊老板磕了頭,說:“齊老板,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上有七十多歲的老娘,下有正上學(xué)的孩子。我老娘得了癌癥,等我掙了錢送她去醫(yī)院看病呢。我兒子的學(xué)費(fèi)也等著我回去交呢!”老畢說著,就哭起來了,哭得嗚嗚的。

        齊老板沒有答應(yīng)放他走,只說:“拉下去,把他的手包扎一下?!?/p>

        兩個監(jiān)工上來捉住了老畢的胳膊,老畢還掙扎著不起來,繼續(xù)給齊老板磕頭,邊磕邊哭著說:“齊老板,你行行好吧,我在這兒干了半年多,我一分錢不要還不行嗎!我叫你個爺還不行嗎?”

        齊老板把手往外一挑:“退堂!”

        幾個監(jiān)工硬把老畢拖走了。

        回到宿舍,周水明聽有個窯工說,墻上貼的那個忍字就是老畢寫的,老畢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忍不住又怎么樣,不但沒有跑掉,還搭上了一根手指頭。那個窯工說,不知老畢一會兒回來是不是還要再寫一個忍字。

        斷手指上纏著膠布的老畢回來了,他沒有再往紙上寫字,抬腳就往紙上踹,把墻壁踹得登登的。踹了幾腳,那張背面寫著血字的掛歷就掉了下來。舊掛歷的正面是一個穿著三點(diǎn)式泳裝、屁股扭得很浪的女人。

        周水明心里還是放不下他的手包兒,他想,他的手包兒是不是窯上的那幫家伙翻走的呢?那幫家伙如鷹如犬,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正這么想著,二鍋?zhàn)觼淼搅烁G洞門口,一腳把門踹開,喝問:“哪個姓周?”

        周水明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好像忘了自己的姓。

        二鍋?zhàn)影阉恢福骸澳闶遣皇切罩?

        周水明說:“我是姓周。”

        “跟我走!”

        “干什么?”

        “老板找你有事兒。”

        “什么事兒?”

        “你去了就知道了?!?/p>

        他猜對了,一定是窯上的人把他的手包兒翻走了,并把里面的東西看過了。這樣,他的身份就提前暴露了。走在二鍋?zhàn)雍竺嫠拖?,既然如此,他就要拿出記者的派頭,態(tài)度一定要強(qiáng)硬起來??刹恢獮楹危砩蠀s抖得厲害。他尿泡里似乎也憋著一泡尿,隨時都會流出來。他把牙床子使勁咬了一下對自己說:“你要爭氣,你是人民的記者,真理和正義都在你這一方,你怕什么!”

        齊老板在椅子上坐著,幾個打手分列兩邊,還是公堂審案的模樣。齊老板吸著煙,把周水明看了一會兒才問:“你是什么人?”

        周水明反問:“你說呢?”

        “我讓你自己說。”

        “你們是不是把我的東西拿走了?”

        “什么東西?”

        “一個黑皮包兒?!?/p>

        “你拿黑皮包兒干什么?!?/p>

        “這是—個公民的權(quán)利,我愛拿什么就拿什么!”

        “不管你拿什么,到我們這里都要接受檢查,這也是我們的權(quán)利。你要是拿了炸藥包兒,來炸我們的窯,我們能不管嗎!老實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水明從齊老板的話里得到證實,他的手包兒的確在齊老板手里,他一指齊老板說:“我告訴你,我的任何東西都是受法律保護(hù)的,你動我的東西是犯法的。”

        齊老板哈哈笑了,他笑得有些夸張,像是戲臺上戲中人的笑法。笑夠了,他把桌子一拍說:“我看你是個探子,給我拿下!”

        周水明說:“我看你們誰敢動我,我不是老畢。告訴你們,我是共和國的記者!”

        “記者有什么了不起的,記者就是探子?!?/p>

        眼看幾個打手要往他身邊湊,周水明把事先設(shè)計好的應(yīng)急的一招拿了出來,他拐起一只手,嘴對著手腕說:“喂喂,我是六號,信息收到。我這里一切正常,沒什么危險。有新的情況馬上報告。完畢?!币婟R老板有些傻眼,他走到齊老板桌子前面說:“你知道了吧,我體內(nèi)裝有芯片,上面有全球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一直跟我保持密切聯(lián)系,監(jiān)視著你們的一舉一動,你,還有你手下這幾個人,在可視聽監(jiān)視器里都有顯示。同時,你們煤窯周圍已埋伏下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公安人員,只要我輕輕發(fā)一個信息,公安人員馬上就會沖進(jìn)來,把你們一網(wǎng)打盡?!敝芩鬟@一招效果不錯,齊老板被他鎮(zhèn)唬住了,眼皮亂眨一氣。那幾個打手也互相看看,開始向后退,像是怕被監(jiān)視器顯示。

        “那,你到我們這里干什么?”齊老板的口氣低了下來。

        “這里是國家的土地,煤炭是國家的資源,我為什么不能來?”

        “你是不是要說我們的壞話?毀我們的窯?”

        “這要看你們的表現(xiàn)如何,對記者的態(tài)度如何。我現(xiàn)在就要對你進(jìn)行采訪,有幾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p>

        “不不不,”齊老板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我不是礦長,我們礦長姓國,等國礦長來了你采訪他吧?!?/p>

        噢,這個老板是冒牌兒貨,真正的后臺老板還沒有露面,看來這個煤窯的水還真不淺。周水明說:“你不是礦長,在這里裝模作樣的干什么!去,把你們礦長叫來,我有話跟他說?!?/p>

        “國礦長到縣里去了,他明天才能回來?!?/p>

        “不像話!你們縣的縣長是我的朋友,我打一個電話,縣長馬上就會來。對了,把我的手包兒還給我,我的手機(jī)在里面。”

        “對不起,你的手包兒我派人送到國礦長那里去了?!?/p>

        “你是不是把我的手包兒打開了?”

        “沒有……不是我打開的?!?/p>

        “你不要支支吾吾,我正告你,我手包兒里的東西要是少了一件,我就拿你是問!”

        第二天早上,沒人再催周水明下窯。去吃早飯時,他聽見一些窯工小聲說,記者,記者。見李正東直著眼瞅他,他對:他對李正東笑了笑,拿出一些記者的表情,仿佛在說:“你小子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崩钫龞|有些害怕似的,趕快把目光躲開了。吃過早飯,他本來想到窯上各處轉(zhuǎn)轉(zhuǎn),再把該窯的環(huán)境默記一下,可他—走就走進(jìn)宿舍里去了。既然別人都知道了他是記者,既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記者的身份,他得拿出記者的形象才行。自己的臉是黑的,頭發(fā)是亂的,衣服是臟污的,離一個記者的形象差得太遠(yuǎn)。他們慚形穢似的,不好意思出去了。

        壩子里開進(jìn)來一輛紅色小轎車,他估計是國礦長來了,就下意識地地整理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四下里飛著,怎么也抿不順。他往手上吐了點(diǎn)吐沫往頭發(fā)上二抹了抹,還是抿不順。由于手心里吐了吐沫,手心里沾的煤油都抹到頭發(fā)上去了,露出了手掌心的兩塊紅肉。他因此醒悟,要整應(yīng)該先整臉哪,比起臉面來,頭發(fā)怎么說也是次要的。于是他不抿頭發(fā)了,用雙手搓臉。搓了幾下,他覺得不理想,干脆抱起自己的被子往臉上擦。他這般慌亂,好像將要面對的不是什么礦長,而是一位讓他心儀已久的女人。

        國礦長過來了,一進(jìn)門就笑著伸出了手,說:“周記者您好,歡迎歡迎!”

        周水明說:“對不起,我手臟?!?/p>

        國礦長還是把他的手握住了,說:“沒關(guān)系,我們都是兄弟。”

        這個人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皮鞋擦得很亮,還戴著金絲邊眼鏡,他倒像是一個記者。周水明把手從這人手里抽回來,問:“您就是國礦長嗎?”

        國礦長說:“不敢當(dāng),我們這里不過是個小煤窯而已,哪里敢稱礦長。我昨天到縣里開會去了,沒能趕回來向周記者匯報工作,實在抱歉。周記者光臨我們這里,事先怎么不打個招呼呢,讓周記者受委屈了?!?/p>

        周水明說:“我隨便看看,體驗體驗。我要是打了招呼,市里和縣里宣傳部的新聞干事都會陪我來,那樣的話,前呼后擁的,我就體驗不成了?!?/p>

        國礦長把雙手抱成拳對周水明連連晃著,說;“佩服佩服,我敢說現(xiàn)在像周記者這樣憂國憂民、不辭勞苦、深入基層采訪的記者不多了。你這樣的記者才真正是人民需要的記者,我一定向您好好請教。您看這屋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請到我辦公室里去吧?!?/p>

        周水明把兩手一攤:“為了對您的尊重,您總得讓我洗洗臉吧。一個煤礦,怎么可以沒有澡堂呢,這是起碼的福利條件嘛!”

        “我們這里是貧水地區(qū),用水比較困難?!眹V長轉(zhuǎn)身大聲喊二鍋?zhàn)樱肛?zé)說:“你們怎么搞的,怎么能這樣對待周記者呢!你馬上到食堂打點(diǎn)熱水,讓周記者洗一洗?!彼R上又賠著笑臉對周水明說:“你先簡單洗一下,吃過飯咱們一塊去城里洗桑拿?!?/p>

        ·:

        周水明說:“我看不必了吧,我昨天在窯下已經(jīng)洗過桑拿了?!?/p>

        “周記者真幽默。對不起,我們這里的條件實在是差。”

        國礦長的辦公室也是一間窯洞,只不過里面的陳設(shè)講究一些,有電視機(jī)、電話,還有沙發(fā)。屋里除了國礦長,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在沙發(fā)上坐著。周水明一走進(jìn)辦公室,兩個年輕人就站起來了,顯得彬彬有禮。國礦長先把周記者介紹給兩個年輕人,接著把兩個年輕人給周水明做了介紹,女的是辦事員小孫,男的是他的司機(jī)小李。周水明接見似的分別跟他們握了手。他似乎找回了一些感覺,這才是記者應(yīng)有的待遇嘛。周水明在沙發(fā)上坐下,小孫馬上給他泡了茶。國礦長對小李說:“你去食堂催一下,讓他們趕快把萊送過來,我跟周記者喝兩杯?!?/p>

        周水明心中暗喜,知道國礦長害怕了,怕他把窯上的實際情況寫成報道,捅出去。只要一捅出去,這個窯很快就會被查封,有關(guān)人員也會受到制裁。國礦長還算懂事,知道記者的厲害。他倒要看看國礦長耍什么花招兒,不管國礦長把招兒耍得有多花,他都要把招數(shù)一一接下來,對付過去。報道嘛,該寫還是一定要寫。他擺擺手說:“不要麻煩了,我喝酒不行。咱們隨便聊聊?!?/p>

        國礦長說:“你們當(dāng)記者的走南闖北,到哪兒都是座上賓,都少不了應(yīng)酬,哪能不喝酒!周記者您的名字我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到,您是大手筆,名記者呀!”

        周水明最看重他寫的報道和報道的署名,每篇見報稿他都留下來,愿意拿給妻子和別人看。要是有人主動向他提起看到了他的名字和他寫的報道,他就更有成就感,心里更受用。國礦長顯然撓到他的癢處了,他剛洗過的臉有些泛紅,說:“寫報道是我們的工作,報社每月給我們下達(dá)的有寫稿任務(wù),任務(wù)用分兒稀量,完不成任務(wù)要扣分兒的。”也是因為高興,國礦長并沒有提出看他的記者證,他自己把貼身珍藏的記者證掏出來了,對國礦長說:“這是我的記者證?!?/p>

        國礦長說:“不用看了,一看您的風(fēng)度和氣質(zhì),我就知道您是記者?!?/p>

        周水明堅持讓人家看,他說:“到下面采訪,一定要出示記者證,這也是報社對我們記者的要求?!?/p>

        國礦長把記者證接過去,翻開看了看,立即雙手拿著,還給了周水明,感嘆地說:“有了這個就可以在祖國大地上平趟?!?/p>

        周水明把記者證收好,順便問國礦長:“聽齊老板說,我的手包兒在你這里?!?/p>

        “不好意思,手包兒在我車上,我一會兒讓小李給你取。你放心,一切完璧歸趙。”

        “國礦長,請恕我直言?!?/p>

        “沒關(guān)系,你說。”

        “我覺得礦上管理嚴(yán)格—些是好的,但你手下的人太兇了,他們連勞動者起碼的人權(quán)都不顧,竟然要用燒紅的煤鏟子往人家臉上打記號,這么做是不是太過分了!”

        國礦長的樣子很吃驚:“有這等事情?這個齊狗熊,簡直是無法無天!”

        “這不會有錯,昨天晚上那一幕我是親眼看見的。”

        “你說的這個情況我—定嚴(yán)肅追查,決不手軟!這幫人素質(zhì)太差,有時候讓你哭笑不得。也許這就是中國特色吧。”國礦長笑了一下。

        小李帶著食堂的人把菜端來了,是一個木制大托盤,上面放著四盤萊,一盤熱氣騰騰的燉豬腔骨,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盤醬牛肉和一盤油炸花生米。小李幫著把菜端下來,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國礦長從桌子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好酒,把蓋子擰開了,說:“簡單吃點(diǎn),不成敬意啊!”

        周水明說:“哪里哪里,本人衣冠不整啊!”

        小孫要離開,國礦長不讓她離開,說還指望她給遠(yuǎn)道而來的周記者敬兩杯酒呢。

        小李把酒倒?jié)M,國礦長端起一杯站了起來說:“周記者,我得敬您一杯,我們對您照顧不周,這杯酒先向您賠個不是?!?/p>

        周水明也站起來了,說:“國礦長您言重了,我喝酒實在不行?!?/p>

        “這杯酒您不喝,我國某人無地自容?!?/p>

        “好吧,我喝?!敝芩靼岩槐坪雀闪恕V芩髦?,國礦長還會敬他酒,他說:“我得先吃點(diǎn)菜墊墊底子,我不習(xí)慣空腹喝酒?!?/p>

        國礦長馬上附和:“對對,先吃萊,趁熱。”

        幾天沒有吃肉,周水明有些饞了。他想啃一塊腔骨,卻把筷子伸向炒雞蛋。雞蛋里邊沒有骨頭,吃起來會順利些,也快一些。

        果然,吃了—會兒蛋和肉,國礦長再次站起來向他敬酒,國礦長說:“您能屈駕到我們礦上來,一定會載入我們礦的史冊。”

        周水明說:“說高了,坐下,咱們一塊兒喝?!蹦闷鹱约好媲暗谋痈鷩V長碰了一下。兩個人都把酒喝干了。

        國礦長從眼角那里給小孫使了一個眼色,小孫馬上站起來給周水明敬酒。周水明已把小孫看了好幾眼,小孫長得還可以,屬于豐滿型的那種,皮膚也比較細(xì)。國礦長說小孫是辦事員,也許是國礦長的小蜜。辦事員嘛,辦床上的那件事也是辦事。為了顯得有教養(yǎng)和文明程度與世界接軌,周水明也站起來了,說:“女士端的酒我一定喝?!闭f著一仰臉把酒喝下去,并把空杯口朝下向小孫示意一下。

        國礦長叫了一聲好。

        多半瓶酒下去,酒色把人的臉蒙上,談話很快進(jìn)入實質(zhì)。國礦長問周水明小出不出。周水明問他什么意思。國礦長說:“我知道現(xiàn)在出書需要花錢,你要出的話,我可以給你贊助。”

        周水明從沒想過要出書,聽國礦長這么一說,他心里動了一下,說:“書是要出的,只是暫時顧不上考慮?!?/p>

        “現(xiàn)在是出書時代,頭頭腦腦,這星那星,編輯記者都出書,出書名利雙收,您干嗎不趕快出呢!我說得不好聽一點(diǎn)記者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花錢的地方也很多,也想多掙點(diǎn)錢,您說對不對?”

        周水明想說當(dāng)記者并不是單純?yōu)榱藪赍X,記者有記者的光榮使命,但他沒有說。他手上拿了一塊腔骨,正啃骨頭上的肉。表面的肉啃完了,骨頭縫里的肉他的牙齒夠不到,只好用筷頭剜,或是用手指摳。骨頭筒子阻骨頭筒子里還有骨髓,他用筷子捅進(jìn)那頭,這頭用嘴一吸,一條白色的很香的骨髓就被他吸到嘴里了。

        國礦長輕輕碰了一下周水明的胳膊,小聲說:“我看您老弟是個厚道人,開個價吧?!?/p>

        雖然把酒喝了不少,周水明的頭腦還是很清醒,國礦長這是要給他錢,要用錢把事情擺平。他沒有開價,只說:“再說吧。”

        國礦長在茶幾下方對他把手一伸,五個指頭叉開:“我給你這個數(shù)兒,怎么樣?”

        周水明的雙眼不由一亮,把國礦長五個指頭盡收眼底。他明白,國礦長的每根指頭不是代表十塊,也不是代表一百塊,應(yīng)該是代表一千塊。那么五根指頭加起來就是五千塊。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他以前外出采訪,也曾收到過紅包,最多的—次是兩千塊,外帶兩件金利來襯衫。能得到兩千塊錢外快,他就覺得不少了,曾讓他暗暗高興了好幾天?,F(xiàn)在國礦長表示要送給他五千塊,五千塊呀,操他媽媽的,這真的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妻子辛辛苦苦在選煤樓上干—年,才不過掙這么多錢。就算他掙錢多一些,五千塊錢也相當(dāng)于他五個月的工資。這個錢他不大好拒絕。管他呢,把錢收下再說。反正窯主們的錢都是從窯工身上榨取來的,他們的錢都多得花不完,不要白不要。至于還寫不寫報道,兩者之間好像并不矛盾,也許報道的口氣可以緩和一些。他對國礦長說:“不說這個,來,喝酒喝酒,這回該我敬您了。”

        國礦長把酒喝干,說:“不瞞您說,以前我也在礦工報當(dāng)過編輯?!?/p>

        周水明的樣子大為驚奇,他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對國礦長重新打量一番,說:“真的?您怎么不早說呢,我說看著你很面善嘛,一看就是知識分子嘛,原來咱們是同行啊,幸會幸會。您原來在哪家礦工報?”

        國礦長沒說在哪家礦工報,說:“小報兒,小報兒,跟您這大報的大記者沒法兒比?!?/p>

        “哎,你這個觀點(diǎn)我不能同意,大報的記者不一定大,小報的記者也不一定??;大報社有小記者,小報社也有大記者,這要看記者本身的素質(zhì)和水平。國老兄,既然咱倆有緣分,我得給你提個建議,煤礦要開,錢要掙,該宣傳也要適當(dāng)宣傳一下。哎您聽我說,我沒喝多,這點(diǎn)酒不算什么,最多的一次,我自己喝過兩瓶五糧液。你信不信?通過我的一支筆,通過我們的報紙,我能讓你當(dāng)上你們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

        “謝謝,謝謝。”

        “你不要謝,我說到做到。您有沒有名片?給我一張,咱以后好聯(lián)系?!?/p>

        國礦長在身上摸了摸,說:“名片在車上,我一會兒到車上給您。怎么樣?您還要不要在礦上繼續(xù)體驗?”

        周水明笑了,說:“體驗?我操,體驗個屁!什么齊老板,二鍋?zhàn)樱菐讉€家伙太黑了!” ,

        “您收拾一下東西,咱們走,到縣城洗澡去?!?/p>

        “沒有什么可收拾的,就一條被子?!?/p>

        五千塊錢可以買幾十條新被子,這條舊被子還要不要呢?周水明有些猶豫。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把被子卷起來;塞進(jìn)編織袋里去了。他沒有走出窯洞,沒到轎車跟前去,等著國礦長派人來請他;并替他拿著東西,他估計,來請他的應(yīng)該是司機(jī)小李,或是辦事員小孫。等了一會兒不見人來,他仍沒有出來。他對自己說,一定要沉住氣,架子該端的時候就得端著點(diǎn),你要是著急,架子可能就散了。再說了,你總得給國礦長留點(diǎn)數(shù)錢的時間吧,五千塊錢一張一張數(shù),要數(shù)一會兒呢。

        周水明把人等來了,來人不是小李和小孫,卻是二鍋?zhàn)雍鸵粋€監(jiān)工,后面還跟著齊老板。二鍋?zhàn)诱f:“走吧,大記者?!?/p>

        周水明從二鍋?zhàn)拥脑捓锫牫鲆稽c(diǎn)諷刺之意,好像不大對勁。他還是問了一句:“現(xiàn)在就上車嗎?”

        二鍋?zhàn)诱f:“上車?還上轎呢!”

        “怎么回事,國礦長呢?”

        齊老板說:“國礦長在車?yán)锏戎隳??!?/p>

        見別人沒有替他拿東西的意思,周水明只好自己把行李卷提起來。他心里有些打鼓,事情不會有什么變故吧?他扭頭往國礦長的辦公室看看,見辦公室的門開著,因里面是黑的,他看不見里面還有人沒有。而國礦長的轎車是大紅的,紅得相當(dāng)耀眼。他向耀眼的方向走去。他還沒看清轎車是什么牌子,兩只胳膊就被人鉗住了,并向后面和脖子方向扭去。這未免有些突然,突然得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F(xiàn)在有一種游戲叫腦筋急轉(zhuǎn)彎兒,恐怕腦筋轉(zhuǎn)得再急,也沒有這么快吧。周水明的腦筋沒轉(zhuǎn)過來,他的血流倒轉(zhuǎn)得不慢,剛才臉上還是一派明媚的酒色,這會兒霎時變得慘白,像苦霜打過的白菜葉子一樣,酒勁兒也沒有了。他使勁仰頭,想把胸挺起來,挺成記者模樣,大聲說:“怎么回事,放開我,我是記者,我找國礦長!”

        齊老板給了他斗個大嘴巴:“操你媽的,你不是來我們窯上當(dāng)探子嗎,你就接著探吧!你趕快發(fā)信號呀,讓公安局的人來救你呀!我差點(diǎn)讓你蒙住了,你這個狗日的騙子!”齊老板把手沖窯口一揮:“把狗日的給我裝到鐵桶里去!”

        周水明知道齊老板他們要干什么了,他們要把他放進(jìn)地牢駐去,把他囚禁起來。天哪,這真是晴天霹靂呀,這比晴天霹靂還霹靂呀!要是被他們放進(jìn)地牢,他就完了,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他說什么也不能就范,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直到這時,他對國礦長還抱有希望,沖著國礦長的門口喊:“國礦長,你不夠意思,你搞的什么名堂!不見國礦長出來,他就拼命掙扎,想掙脫扭他的人,跑到國礦長辦公室里去。國礦長剛才一再向他敬酒,叫他老弟,說他是厚道人,不能這么快說變就變了。掙脫不掉,他就把腿軟下來,屁股使勁往下打墜。他的衣服被揪上去,肚臍眼子露了出來,肚臍眼子里存了一窩兒煤。他顧不得維護(hù)記者的形象了,所有的形象都集中在屁股上,恨不能把他的屁股變成千斤墜,萬斤墜,牢牢吸在地球上。成敗在此一墜了。

        崖頭上的狼狗們都看到了壩下的一幕,它們大概認(rèn)為這,一幕比較精彩,都來回拖著狗鏈子,笑得哈哈的。它們不會鼓掌,它們伸長了的上下嘴巴子就是它們的手掌,它們鼓掌鼓得紅舌頭都露了出來。下了夜班正睡覺的窯工們也從窯洞里出來了,站在窯洞門口,向熱鬧的中心點(diǎn)看著。他們站得不夠高,沒有狗們占據(jù)的位置好,看不到熱鬧的全景。有人試探著,向熱鬧中心走去。一個窯工走過去,別的窯工都跟過去了。層層煤垢把他們的臉覆蓋了,看不出他們有什么快樂或不快樂的表情。他們眼里都有些發(fā)空,眼白有些烏涂,像是不會發(fā)光的石子兒一樣。

        又上來兩個監(jiān)工,把周水明拖在地上的兩條腿拽住抬了起來。四個,人拽住周水明的四肢,他的整個身體,包括屁股,都抬離了地面。地球的引力好像失去了作用,無論他怎樣扭動都無濟(jì)于事。周水明還有嘴,他的喉舌都在嘴里,嘴總算沒有被堵住,他人叫:“你們都是法西斯,我抗議!我抗議……你們都沒有好下場!”

        周水明被強(qiáng)行填進(jìn)鐵桶里去了。他是先被填進(jìn)的屁股,身體折疊起來,雙手和雙腳都向上舉著。他的手腳還未及調(diào)整,鐵桶就吊了起來,對準(zhǔn),了井口。鐵桶一吊起來,他就不敢動了,井深百丈,他要是落進(jìn)井里,—定會摔得死死的。他要是死了,人家把他說成自殺,或隨便說成一個什么意外事故,他的冤就成了沉冤。鐵桶往下落時,一開始他還能看見一個像鏡子—樣的小圓點(diǎn),小圓點(diǎn)倏的一閃,就看不見了,他迅速陷進(jìn)黑暗里。他沒戴安全帽,也沒有戴礦燈。他使勁睜大眼睛,仍是一井筒子漆黑,只覺得耳邊有嗡嗡的風(fēng)聲。他做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夢,在夢中向無底的深井沉下去,沉下去,而做夢終有夢醒時,這個可怕的噩夢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醒。他沒坐過飛機(jī),他想飛機(jī)失事也許就是這樣的,墜著墜著就完蛋了。

        國礦長還在辦公室里,把釣魚臺坐得穩(wěn)穩(wěn)的。齊老板等幾個打手把周水明吊到井下后,就到國礦長辦公室里回復(fù)去了。國礦長說:“我調(diào)戲調(diào)戲他,讓你們看看他的丑惡嘴臉。你們看見了吧,我一說給他錢,他差點(diǎn)舔了我的屁股溝子。什么他媽的記者,我看他連妓女都不如。妓女還能讓人泄泄火氣,我一見記者就上火,就來氣。想毀我的窯,我就把他放到窯兒里,把狗日的窖起來?!彼钢粋€監(jiān)工:“你現(xiàn)在就下去,看看他還有什么表演,不行就修理他。你記住兩條:一條是堅決不讓他出來,把他變成白毛老鼠;第二條是每天讓人給他帶點(diǎn)吃的,不要把他餓死。還有,密切監(jiān)視他的行動,有什么情況及時匯報。好了,就這樣吧。”

        鐵桶落到底,周水明閉著眼,沒有從桶里出來。井筒里的淋水流得嘩嘩的,把他的頭發(fā)、衣服都淋濕了,他還是不出來。他想,我干嗎出來,你們把我吊下來,我就待在鐵桶里,讓你們裝不成煤。你們怎么把我吊下來的,還得怎樣把我吊上去。

        窯底的監(jiān)工命他:“出來,出來,你不要裝死狗!”監(jiān)工朝鐵桶上踹了上腳,把鐵桶踹倒了。周水明從鐵桶里滑了出來。半個身子落在窯底的一塊鐵板上。鐵板又硬又涼,上面迸迸地濺著水,他只得從鐵板上站了起來。他說:“我是記者,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

        監(jiān)工說:“知道你是記者,治的就是你。去,拉煤去!”

        “不拉,我憑什么給你們拉煤,憑什么當(dāng)你們的奴隸!”

        “小心我把你的雜碎抽出來!”

        “你抽吧,抽死我我也不拉!”

        這時李正東拉著一筐頭子煤到窯底來了,見到周水明他好像有些驚訝,周水明既然是記者,既然和他們這些下苦人不是一路人,怎么又到窯下來了呢!

        周水明看到了李正東的驚訝,這仿佛對他是一個提醒,窯工們還是認(rèn)他這個記者的,記者的面子還是要保持一些的。他走到巷道邊一處沒水的地方靠巷壁蹲下了。大概因為他沒戴礦燈,監(jiān)工沒有再逼他去拉煤。李正東把煤拉到鐵桶那里,扶正鐵桶,抱起筐頭子,把煤倒進(jìn)鐵桶里去了。李正東拉著空拖車往巷道深處走時,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說:“李正東,不要拉了,不要給他們當(dāng)奴隸!”

        李正東沒有聽他的,拉著拖車無聲地消失在黑暗里。

        周水明需要回頭想一想了,他的臥底過程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總結(jié)起來,有這么幾個沒想到。首先,他沒想到趁他下窯時窯上的人會翻檢他的東西,使他的記者身份過早暴露出來;其次,他以為記者身份暴露后,窯上的人會害怕,會哈著他,敬著他,想著法兒地收買他,然后把他放走。從前半段的情況看,齊老板的確害怕了,國礦長也有收買他的意思。沒想到姓國的突然就變卦了。第三點(diǎn)沒想到是他輕信了姓國的花言巧語,沒有看透那家伙的丑惡本質(zhì)。姓國的一說他也當(dāng)過礦工報編輯,他就把姓國的當(dāng)成了知識分子,以為知識分子總會善良一些,不料姓國的比比別人更惡毒。這是深刻的教訓(xùn)啊!

        周水明正睡得迷迷糊糊,李正東碰碰他,讓他醒醒,說:“吃飯了,這是齊老板讓我給你帶下來的兩個饅頭?!?/p>

        他睜開眼看了看,意識到他在窯下睡著了,時間已經(jīng)到了他被關(guān)在窯下的第二天。窯下空氣少,壓力大,又溫古嘟的,人一到窯下就想睡覺。他說:“我不吃,我要絕食。”他伸手把李正東一手抓著的兩個饅頭打落在地上,大聲宣告似的說:“我要絕食!我要絕食!”

        李正東沒有勸他吃,也沒有把饅頭揀起來,拉起拖車干活兒去了。饅頭本來就被李正東的黑手抓黑了,掉在地上的煤窩里一滾就更黑。在窯底負(fù)責(zé)裝煤和打信號的兩個窯工聽見他喊叫,也沒有理他。理他的只有一只白毛老鼠,老鼠大概嗅到了饅頭的香味,爬過來,試探著向饅頭接近。窯底的巷道頂上總算安有一盞燈,借助燈光,他發(fā)現(xiàn)了老鼠的企圖。他說去,摸起一把碎煤,向老鼠投去,把老鼠嚇跑了。他當(dāng)然不能讓老鼠吃饅頭,老鼠把饅頭吃掉,別人還以為是他吃的呢,絕食的效果就沒有了。不要臉的老鼠又來了,這次不是一只,是兩只。說不定一會兒老鼠還會來得更多。他只好起來把饅頭揀起來,放在自己腿上。他對老鼠叱責(zé)說:“就知道吃,茍且偷生的東西,滾!”

        絕食歷來是給人看的,好像演戲是給別人看的一樣。他一邊絕食,有人一邊勸他吃飯,絕食才有意義。他絕食沒有人看著,也沒有人勸他不要絕食,恐怕絕食就失去了意義。等李正東拉著重車轉(zhuǎn)回來,他對李正東說:“你下班的時候,還把這兩個饅頭拿上去,誰讓你給我?guī)У?,你就還給誰?!?/p>

        李正東站下用胳膊擦了擦汗,說:“我看你還是吃了吧,在這里不是在家里,你就是餓死,也沒人可憐你。”

        周水明得承認(rèn),李正東的話有道理。在老家,有父母疼他。在礦上的家里,有妻子疼他。在這里,誰管他的冷暖和死活呢。記得他第一次高考落榜時,想再復(fù)習(xí)一年,第二年接著考。父親嫌近千元的復(fù)習(xí)費(fèi)太高,不想讓他復(fù)習(xí)了。他跟父親賭氣,睡在床上蒙著頭,不吃飯。母親特意給他搟了細(xì)面條,臥了荷包蛋,端到床前,喊他起來吃。他就是不說話,不睜眼。后來母親哭了,母親說:“我的兒,你不吃飯,娘也不吃,要死娘跟你一塊兒死?!边@樣想著,他輕輕叫了一聲娘,竟嗷地一聲哭起來了。他不哭則已,一哭就哭得聲音很大,不算聲震寰宇,也算聲震煤窯??拗€想到了妻子,妻子要是知道他現(xiàn)在到了這般境地,不知有多著急呢。還有他的兩個學(xué)習(xí)成績都不錯的好孩子,要是他死在窯下,他的孩子不但從此失去了爸爸,恐怕連學(xué)都上不成了。他越想越悲,悲上加悲,哭得更加痛徹心肺。雖然他哭得淚水滂沱,透過淚簾,還是看到不少窯工向他圍過來了,窯工后面站的還有手持鋼絲鞭的監(jiān)工。他想,他的哭能不能對監(jiān)工有所觸動呢?是不是能喚起監(jiān)工對他的一點(diǎn)同情呢?他畢竟是上邊的人啊,畢竟不是一般的窯工啊!

        監(jiān)工分開窯工們到前面來了,照他的腿上就是一腳,吼到:“哭個屌呢,把尿水子哭干,也不會放你到窯上去,你就在窯下等死吧!”

        監(jiān)工的話對周水明的哭有著相當(dāng)大的破壞力,他哭得本來有些痛快,監(jiān)工劈頭一杠子,就把他的痛快破壞掉了,他還沒有哭圓滿,就半途而廢了。是呀,哭也是要看對象的,窯下不是狠如虎狼的監(jiān)工,就是木頭一樣的窯工,他哭給誰聽呢?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周水明大概哭累了,抽噎了一會兒,又昏昏睡去。再醒來時,他的時間概念就亂了,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想起睡覺時抱在懷里的兩個饅頭,找時,饅頭只剩下一個,另一個饅頭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許掉在地上被老鼠吃掉了,或者拖走了。剩下的一個饅頭也被老鼠啃了一個白洞。周水明決定放棄絕食,開始吃饅頭。他不能死,要活下去。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他回去,他一定要活著出去。只有活著出去,才有可能揭露牢窯的黑幕,并當(dāng)上正式的記者。煤窯上不斷出事故,有時冒頂,有時透水。他看過很多報道,知道被冒頂和透水困在窯下的窯工,都是千方百計謀求生存。他們在沒吃沒喝的情況下,餓了吃煤,渴了喝頂板淋水,甚至互相喝尿,也要保住一口氣。有一個窯工,在窯下被困了二十一天,后來還是生還了,被稱為生命的奇跡。比起他們來,他的條件好多了。有人往窯下給他捎饅頭吃,一天二十四小時還有人跟他在窯下做伴,他沒有理由不繼續(xù)活下去。

        李正東又到窯下來了,又給他帶了兩個饅頭。因李正東上的是白天班,他判斷出窯上現(xiàn)在是白天。以李正東作時間符號,他腦子里又恢復(fù)了時間概念。他接過饅頭,問李正東:“你怎么不給我?guī)c(diǎn)咸菜?”

        李正東說:“人家讓我給你帶什么,我只能帶什么?!?/p>

        “跟齊老板說,下次給我?guī)c(diǎn)咸菜。為防止老鼠跟他搶食,他把李正東新帶來的兩個饅頭都吃了下去?!?/p>

        他覺得這樣等下去是被動的,也是消極的,誰知等到何年何月才是盡頭呢?”他想起曾看過的一本被稱為紅色經(jīng)典的小說,里面的一個革命志士被關(guān)進(jìn)地牢后,天天在地牢里往外掏洞子。洞子還真的掏成了,成了后來越獄的秘密通道。可從煤窯里往外掏洞于是不現(xiàn)實的,下面離地面我兒百米深,靠他自己—個人,恐怕掏—百年也掏不通。還是那部小說,說有一個人,為了迷惑敵人,繼續(xù)革命,裝成了一個瘋子,—直裝到革命勝利,成了著名的瘋子。裝瘋子的事倒是可以考慮。然而這一招兒革命前輩用過了,他再用不知還靈不靈。國礦長那么狡詐,倘是被他識破,豈不授人笑柄。想來想去,周水明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寶,這個法寶就是依靠群眾,走群眾路線。

        他幫助李正東拉煤去廠。李正東頭上有礦燈,他只能借點(diǎn)李正東的光,幫李正東拉一拉偏套。拉了兩趟,他悄悄跟李正東說:“我們不能這樣給人家當(dāng)牛做馬,一定想辦法逃出去?!崩钫龞|問他怎么逃。他說:“你想辦法給我找一張紙,一支筆,明天帶下來?!?/p>

        李正東說,他找不著,不知去哪兒找紙和筆。

        周水明說:“不要多大的紙,煙盒紙就可以。筆嘛,你看準(zhǔn)有,跟誰借一支。反正這事千萬要保密,別讓齊老板他們知道。另外,你就說我要干活,把礦燈也給我?guī)隆K?!彼牙钫龞|的后背拍了拍,“老弟,我就依靠你了,咱們一定要團(tuán)結(jié)起來?!?李正東沒有說話。 周水明像訪貧問苦的干部做的那樣,想問一問李正東的家庭情況,比如他弟兄幾個,家里幾間房,找到對象沒有,女方要多少彩禮等。不管他問什么,李正東都不回答。李正東說:“你說話太多了?!?/p>

        這晚李正東一上窯,齊老板就把他找去了,問他;“姓周的跟你說什么了?”

        李正東一點(diǎn)也沒隱瞞,把周水明要他帶紙帶筆帶礦燈的事都說了出來。他向齊老板表了態(tài),說“我才不給他帶呢!”

        齊老板讓李正東等等,他去請示國礦長。國礦長說:“把東西捎給他,繼續(xù)調(diào)戲他,看他還有什么表演。”

        齊老板把三樣?xùn)|西交給李正東時,交代李正東說:“你就說紙和筆是自己找的,記住了?”

        李正東點(diǎn)點(diǎn)頭,說記住了。

        “你說錯一句,我撕爛你的嘴!”

        李正東的嘴是敏感部位,齊老板一說撕爛他的嘴,他的嘴唇跳了好幾下。他說:“我聽你的話,你能放我出去嗎?”

        齊老板說:“你要是表現(xiàn)好,當(dāng)然放你出去,還給你發(fā)工資呢。”

        李正東再到窯下,樣子做得很神秘,他只把饅頭和礦燈給了周水明,卻沒有馬上給他紙和筆。周水明小聲問他:“找到紙和筆了嗎?”

        李正東左右看看,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周水明覺得有戲。 他吃過饅頭,又幫李正東拉了一會兒煤,李正東才把一張紙卷著的一支圓珠筆從懷里掏出來給了他,李正東說:“趕快揣起來?!彼s緊把紙和筆放進(jìn)口袋里,說:“你很能干嘛!”問李正東:“紙和筆是你自己找到的嗎?別人沒發(fā)現(xiàn)吧?” ’

        李正東把周水明拉著的繩套收了回去,說:“你別幫我拉了,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

        周水明在腦子里打好了稿子,趁窯工交接班的時候,他找到巷道一角一個背人的地方,迅速把幾行宇寫在紙上。他在紙上寫的是,好心的人,請給記者站的司站長打電話。下面寫了電話號碼。告訴司站長,我身陷魔掌,危在旦夕,趕快營救,十萬火急!他寫上了小煤窯在哪個縣,哪個鄉(xiāng)。把信和筆交給李正東時,他讓李正東設(shè)法把信交給到窯上來拉煤的司機(jī),托司機(jī)把信帶出去。

        李正東一到窯上,就把信交給了齊老板。齊老板把信轉(zhuǎn)交給國礦長。國礦長把信看了看,說:“這個游戲有點(diǎn)意思?!庇终f:“這個李正東也不是個東西,要是在戰(zhàn)場上,我一定斬了他?!?/p>

        李正東跟周水明說,他已經(jīng)把信交給拉煤的司機(jī)了。

        周水明說:“很好,這下我們出去就有希望了。”

        周水明的妻子田少榮沒能等到十天以后,到了第八天頭兒上,他就有些坐臥不安。丈夫不是個不顧家的人,以前每隔兩三天都要給她打三個電話,問問家里和孩子的情況。這次就算丈夫去私訪,都七八天了,不會抽不出一點(diǎn)打電話的時間吧。丈夫不給她打電話,她就打丈夫的手機(jī),打了一次又一次,都說丈夫的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人說現(xiàn)在通訊工具發(fā)達(dá)了,想找誰馬上就可以找到,人的擔(dān)心也少了。她不是這樣的感覺。要是丈夫沒有手機(jī),她不想著給丈夫打電話,也就沒什么擔(dān)心。丈夫有手機(jī),她就要給丈夫打電話,聽不見丈夫接電話,她就難免擔(dān)心,難免往不好的地方猜測。她的感覺是,通訊方便了,人的擔(dān)心反而更多了。

        打不通丈夫的手機(jī),她就往記者站打電話,問司站長,有沒有周水明的消息。司站長說:“沒有,小周也沒有跟我聯(lián)系。”

        “周水明不會出什么事吧?”

        司站長也說:“不會吧?”

        “您幫著問問?!?/p>

        “到哪里問呢?反正我已經(jīng)跟公安局的人說了,讓他們幫助查—下。”

        聽司站長這么一說,田少榮的腿馬上就軟了,她有些喃喃,眼里也有了淚花兒,說:“這怎么辦呢,這可怎么辦呢!”

        司站長勸她不要著急,估計不會出太大的問題。司站長說:“我不同意他到小煤窯去,他堅持要去,現(xiàn)在社會復(fù)雜得很。”

        田少榮請了假,坐車到市里找司站長去了。司站長讓她到公安局問問,看看有沒有什么消息。田少榮想讓司站長跟她一塊去,說她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司站長說,他還有事,離不開。公安局好找,一問街上的警察就知道了。田少榮來到市公安局的值班室,一位值班的警察向她簡單問了問情況,對她說:“這事兒不好辦,我們查不了。你說你愛人到小煤窯私訪去了,你不能提供小煤窯的具體地址,我們怎么查!現(xiàn)在小煤窯太多了,多得跟螞蟻窩—樣,誰查得過來!”

        田少榮說:“我們一家都指望他呢,他要是不回來,我們怎么活!”田少榮哭了。

        警察給田少榮提了個建議,建議的內(nèi)容是讓田少榮再等等,說不定田少榮的丈夫這一兩天就回來了。

        如同病急亂投醫(yī),田少榮又去找周水明的朋友井慶平去了。井慶平一聽就把情況估計得很嚴(yán)重,表情好像還有些興奮,又要嚴(yán)肅又要笑,說:“水明太天真了,搞什么私訪,簡直是開玩笑。十個小煤窯九個黑,小煤窯背后都有后臺,有的小煤窯還跟黑社會連著,誰敢惹他們。知道哪兒有小煤窯我盡量繞著走,反正我一個人從來不去小煤窯。我估計水明遇到麻煩了,很有可能被人家限制了人身自由?!?/p>

        田少榮說:“水明一說去私訪,我就有點(diǎn)害怕,勸他別去,他非要去。你是他的朋友,幫著找找他吧?!?/p>

        井慶平說:“這個水明,去小煤窯采訪為啥不跟我說一聲呢,要是我事先知道他要去小煤窯,我堅決不會讓他去。你不知道,現(xiàn)在小煤窯的窯主都對記者仇恨得很,好像記者一去,就要斷他們的財路,挖他們的祖墳一樣。我看這樣吧,別的忙我也幫不上,你在我們報上登個尋人啟事吧。我跟廣告部的人說一下,讓他們給你優(yōu)惠一點(diǎn),別人登一條一千,你登一條六百就行了?!?/p>

        田少榮聽周水明說過,現(xiàn)在井慶平掉到錢眼兒里去,天上—飛過一只大雁,井慶平都要設(shè)法拔下一些毛。井慶平是不是把她也當(dāng)成了一只大雁呢?她問:“登尋人啟事有用嗎?”

        井慶平說:“當(dāng)然有用,我們的報紙發(fā)行量那么大,覆蓋面那么廣,尋人啟事一登,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提供有關(guān)你愛人的線索。到這個時候不能怕花錢,人比錢更重要。”

        田少榮沒有把錢掏出來,她說她帶的錢不夠。

        井慶平問她差多少。

        她說只有幾十塊錢。

        井慶平說:“幾十塊錢絕對不行。” 田少榮想說讓井慶平先替她把錢墊上,她隨后再把錢還給井慶平,話還沒說小來,井慶平就到電話機(jī)前打電話去了。電話一接通,井慶平就笑著跟人家打哈哈,樂得身上亂打顫。田少榮等了—會兒,見井慶平說個沒完,就跟井慶平說:“你忙吧,我走了?!?/p>

        井慶平對她招招手:“我一會兒還要開會,就不送你了?!彪娫捘穷^的人大概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他說:“操你大爺,你不要胡說八道,跟我說話的是我朋友的老婆。”

        又過了兩天,周水明還是沒一點(diǎn)消息,田少榮更加心焦。她不敢告訴周水明的父母,也不敢讓孩子知道,只給在老家的娘家哥打了一個電話,沒說幾句,她就哽咽得說不下去。哥哥也沒什么辦法,勸他不要著急,再等等看。哥哥說,記者在社會上的地位還是很高的,別人一般不敢對記者太使壞。哥哥還說,水明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會自己保護(hù)自己的。

        田少榮聽說,離她所在的大礦十來里遠(yuǎn)的地方就有一個小煤窯,她想興許周水明就在那里,一路打聽著到小煤窯上去了。

        小煤窯在一個山溝的溝底,站在山坡上,她老遠(yuǎn)就看見溝底有一個小井架,井架旁邊還有一堆煤。她以為離井架不太遠(yuǎn),誰知七拐八拐,上坡下坡,走了半天才走到井架跟前。有幾個窯工躺在井架旁邊的麥地里曬太陽,一看見她,窯工們都坐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她問:“你們這里有個叫周水明的人嗎?”

        —個窯工問:“周水明是誰?”

        她說:“周水明是我愛人。”

        “你是干啥的?是不是想男人了?這兒男人多的是。”

        田少榮生氣了,說:“你們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真的是來找我愛人的?!?/p>

        又一個窯工說:“你是什么人,這還看不出來,下面有漏洞的人唄!”

        那幫窯工都笑了。

        田少榮小聲罵了一句流氓,轉(zhuǎn)身要走,一個歲數(shù)稍大的窯工說:“有一個姓周的在屋里睡覺,我?guī)闳タ纯词遣皇悄銗廴恕!?/p>

        田少榮心里又升起一點(diǎn)希望,隨那個窯工到一間屋里去了。窯工對著地鋪喊老周,說:“起來看看,你老婆找你來了。”

        那人從被窩里抬起半個光身子,田少榮一看,那人是個獨(dú)眼,根本不是周水明。

        獨(dú)眼把一只好眼揉著,問:“打一炮多少錢?”

        田少榮見領(lǐng)她進(jìn)來的人要關(guān)門,趕緊奪門沖了出去。

        自從把十萬火急的信息讓李正東傳遞出去,周水明天天盼著司站長帶領(lǐng)公安人員來解救他們。在他的想象里,這應(yīng)該是公安方面一次重大的解救行動,也是公安人員立功的好機(jī)會。省市縣三級公安機(jī)關(guān)會聯(lián)合行動,出動數(shù)輛警車,上百警力,把這座牢窯迅速包圍,嚴(yán)密封鎖。警車剛出動時不一定鳴笛,一旦形成對牢窯的包圍圈,警笛會哇哇地鳴成一片。那些狼狗阻擋不住防暴警察的突擊步伐,他們突突一梭子子彈,那些狗東西就會全部完蛋。當(dāng)一部分警察占領(lǐng)崖頭的制高點(diǎn),一部分警察沖進(jìn)牢窯的壩子時,齊老板以及眾嘍噦們,霎時會變成一堆草雞。隨后跟進(jìn)來的司站長最關(guān)心的是他的安危,司站長一定會大聲詢問:“周水明在哪里?我們的記者在哪里?”和司站長相見是激動人心的時刻,按常規(guī),他應(yīng)該撲向司站長懷里,和司站長擁抱—下子。他還要流一點(diǎn)眼淚。司站長向隨行采訪的記者們說:“這就是我們的臥底英雄,他是我們記者站的記者周水明!”于是照相機(jī)、攝像機(jī)—起上,對他一通猛照。如果這次行動有現(xiàn)場直播的話,還會有手持話筒的記者對他進(jìn)行現(xiàn)場采訪,問他臥底多少天?看到了哪些問題?是怎樣下決心臥底的?想沒想到過會遇到危險?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這些問題的內(nèi)容都是現(xiàn)成的,他會一一回答。他的問題還沒回答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就過來了,還帶來了救護(hù)車,要拉他先去醫(yī)院檢查身體。他把想象一遍一遍重溫著,幾乎形成了一套模式,都背了下來。然而好幾天過去了,他想象中的諸多感人場面一點(diǎn)都沒有出現(xiàn)。假如煤墻是一張屏幕的話,他用燈照照,“屏幕”是黑的。睡一覺再照一遍,“屏幕”還是黑的,什么電影都不曾上演。他也懷疑地問過李正東;是不是真的把他寫的東西送出去了,李正東似乎有些生氣,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什么都別跟我說了?!?/p>

        他的口氣馬上緩和下來,問李正東:“你幫我數(shù)數(shù),咱們到這個窯上多少天了?”

        李正東說:“我不會數(shù),你自己數(shù)吧?!?、 周水明每天都在數(shù),過一天,他就在他睡覺的巷道邊放一個小煤塊。截至目前,小煤塊已經(jīng)放了十五塊。十五是個好數(shù)字,元宵節(jié)是十五,中秋節(jié)也是十五,到了十五,月亮就該圓了。可是,他的月亮呢,連個月亮的細(xì)邊都看不到。別說月亮了,窯下連顆星星也沒有啊!周水明知道,他妻子一定急壞了,一定在到處找他。他不僅為自己著急,也為妻子的著急而著急,是急上加急。

        此計不成,周水明繼續(xù)施展他的才智和謀略。他想把窯工們悄悄發(fā)動起來,帶領(lǐng)窯工進(jìn)行暴動。從力量的對比上,國礦長、齊老板,加上那些監(jiān)工,他們的人才十幾個。而窯工的人數(shù)是幾十個,力量要比窯上的人員大出好幾倍。只要窯工們不甘心做奴隸,接受他的發(fā)動,心齊,到時他振臂一呼,窯工們一起行動,把監(jiān)工手里的鞭子和棍棒奪過來就可以了。煤窯四周沒有碉堡,也沒有架設(shè)機(jī)槍,他們吶喊著沖出去,像是革命洪流,勢不可擋。

        周水明選擇了一個苦大仇深的窯工作為第一個發(fā)動對象,這個窯工是老畢。老畢不止一次罵過他,他也曾發(fā)誓不再理老畢,但為了團(tuán)結(jié)老畢,他還是原諒了老畢。別看老畢把自己的手指頭切掉了一根,齊老板一天都沒讓他休息,他的自殘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周水明湊到老畢身邊,瞅機(jī)會把發(fā)動的意思對老畢說了。老畢當(dāng)時并沒有反對,但一到窯上,老畢就把周水明出賣了。老畢以為自己得到了一個重大的交換條件,他問齊老板:“我給你說一個重要情況,你們能不能放我走?”

        齊老板讓他說說看。 他把周水明跟他說的話都端了出來。 齊老板認(rèn)為他表現(xiàn)很好,獎勵了他一支香煙。至于能不能放他走,齊老板說:“不要著急,我們合作得很好嘛!

        周水明又找了兩個窯工秘密談話,效果都不佳,那兩個窯工也把秘密泄露了。

        國礦長對周水明的新動向很重視,作出最新指示,讓人把周水明的腳脖子上砸上鐵鏈子,拴起來,不許周水明再串聯(lián),再煽風(fēng)點(diǎn)火。鐵鏈一時不好找,監(jiān)工把拴狼狗的鐵鏈解下一根,扣在周水明腳脖子上了。鐵鏈子的另一頭拴在一根木頭柱子上,支柱上方頂著大石頭,周水明不敢使勁掙,倘若把支柱拉動,石頭落下來,周水明必死無疑。

        周水明最后沒有死在窯下,并不是有的窯工跑了出去,給公安機(jī)關(guān)報了案。確實有個別窯工逃跑成功,但他們一跑出去,就回家去了。他們跟誰都不提他們的遭遇,自認(rèn)倒霉。周水明幸免于難另有原因。鄰近有一家小煤窯透了水,二十多個窯工泡在窯下,窯主卻逃跑了。有人把消息報告上去,_上級決定,該地區(qū)的大小煤窯全部停產(chǎn)整頓。并由公安、工商、煤炭、安全等部門組成聯(lián)合執(zhí)法隊,對所有小煤窯進(jìn)行拉網(wǎng)式排查,一個不許漏網(wǎng)。國礦長聽到風(fēng)聲,給每個窯工發(fā)了一百塊錢作路費(fèi),把窯工全部遺散了。窯工們急于回家,紛紛作鳥獸散。

        此時,周水明已在窯下被關(guān)了兩個月零二十一天。他被投下去的時候是春天,出來時已到了夏天。他長發(fā)灰白,滿臉皺紋,瘦弱不堪。他還算有經(jīng)驗,上窯時他朋衣服蒙上了自己的雙眼,見到陽光時眼睛才沒有瞎掉。在縣醫(yī)院輸液期間,他的雙眼仍被緊緊蒙著,只不過帶煤的衣服換上了醫(yī)用紗布。這給他造成陣陣錯覺,身子飄飄忽忽,以為自已還在黢黑的窯下沒有出來。他有時恐懼得亂摸床幫,差點(diǎn)叫喊起來。他急于證實自已已經(jīng)回到人間,問醫(yī)生能不能把蒙眼的東西解下來。醫(yī)生不同意馬上解,說要解只能等到夜里。

        妻子得到消息趕到醫(yī)院來了,一見他瘦得脫了相,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哭起來。

        他慢慢抽出胳膊,摸到妻子的手,把妻子的手握到自己手里。他的蜱顫抖得厲害。但他要妻子堅強(qiáng)些,不要哭,他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

        他要妻子去司站長打電話,把他目前的情況跟司站長說一下。他特別希望司站長到醫(yī)院來看他,也相信司站長一定會來。然而詞站長沒有來。

        他在醫(yī)院輸了幾天液,身體稍有好轉(zhuǎn),就染了頭發(fā),由妻子陪著,到記者站找司站長去了。

        司站長代表記者站給了他一千塊餞,算足慰問費(fèi)和生活補(bǔ)助費(fèi)。

        周水明說,他爭取盡快把稿子寫出來,因為內(nèi)容比較豐富,他可能會寫得長一些。他說:“哎呀,這一次體會太深刻了,收獲太大了!”

        司站長笑了笑,沒有對他進(jìn)行鼓勵,司站長說:“稿子寫出來恐怕不好發(fā)。還有一點(diǎn)你記住,以后你不管寫什么稿子,都不要署我的名字?!?/p>

        周水明說:“不會的,司站長您放心,到什么時候我都不會忘記您對我的栽培?!?/p>

        “我的話你沒有理解,這牽涉到姓名權(quán)問題,隨便署別人的名字,就是侵犯別人的權(quán)益。另外,你以后也不必到記者站來了,試用期三個月早就過了,記者站現(xiàn)在聘用了一個新的記者?!彼菊鹃L把正在電腦前打字的一個女孩子介紹給周水明:“這位就是新來的小習(xí)?!?/p>

        小習(xí)回頭對周水明微笑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

        周水明突然覺得有些暈,腳下趔趄了一下。

        妻子趕緊把他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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