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圓又小,高高地掛在天上,寒風吹得滿村光禿禿的雜樹沙沙作響。他由鎮(zhèn)上的火車站下車,拎著小小的一捆行李走了七八里地,到村口,已經(jīng)是午夜。福堂家的黃狗由漆黑的前廊里跳出來叫了兩聲,到底還是認出了他,也就不好意思地閉上嘴,又鉆進它溫暖的狗窩。說不定它又下了一窩崽,此刻五六只剛長出毛毛的小狗,像豌豆莢中的豆粒一樣,正擺在它的家里等著它去照看呢。又干又冷的冬天,誰也沒有熬夜看電視打牌的興頭,大伙自然是睡得早了。穿過村巷,他竟是沒有看見一盞亮著的燈。
他的妻子叫秀枝,他們四歲的兒子叫寶偉。他們一定也都睡了,這么冷的天,就是應(yīng)該在被窩里一個接著一個地做夢。一會兒他敲著門,他們穿著單薄的衣裳打開門,一定會驚奇得不得了。寶偉未必一下子認得出他來。他還是一個小家伙,記性未必會比福堂家的黃狗好。
他在外面做了三四年的工,直到去年他和秀枝才攢夠了錢,拆去父親手上做的灌風漏雨的老房,蓋成這五間敞亮的磚瓦房。他家里的燈卻亮著,是他和秀枝臥房里的燈,全村唯一盞沒有滅掉的燈。
這么晚,她還沒有睡,她在寫信嗎?今年她已經(jīng)很少給他寫信了。她用福堂家小賣部里的電活和他通過幾同話。他剛出去做工的時候,幾乎每個月都會收到她的來信,絮絮叨叨地跟他講村子里的事,講他們正在慢慢地成長的兒子,怎樣給他斷了奶,他怎樣學會了走路,他開始學說話了,他會叫爸爸了,這些,當然都是他愿意看的。秀枝和他讀初中的時候是在一個班上,她的作文經(jīng)常被老師表揚,她是大伙公認的女秀才,如果不是運氣不好,她幾乎能考到城里去讀高中,那樣也不會嫁給他這個沒出息的家伙。他念書可真是一團糟,要是寶偉像他那樣子可不行,不過,他曾在一本舊雜志上看到過,男孩子們的智力接著媽媽的要更多一些。
臥房的窗子是用一格一格的松木條拼起來的,窗扇上嵌著一小塊—小塊的天藍色的毛玻璃。這是他由城里學到的樣式,又好看又洋氣,秀枝也非常喜歡,他說鑲這樣的玻璃,用不著掛窗簾,秀枝還紅著臉,專門跑到屋子外面貼著窗朝房間里看了半天,當時他站在房里,看著她擠在玻璃上的扁扁的鼻子和小嘴巴,像一只小鴨子,就—個勁地直想發(fā)笑。玻璃—格格地映著房間中的燈火,又暖和又明亮。
這時候他卻聽見了一個男人低低的笑聲。他像一棵樹被閃電抽了一鞭子,差一點就叫出了聲。扶著墻,他盡量站直了身體。接下來是秀枝的聲音,那啞啞的略帶磁性的呢喃,他就是過了奈何橋變成鬼,也聽得出來。
他不知道怎么辦。他覺得喉嚨又干又冷,像卡上了一塊生鐵。他摸索著行李里做工用的瓦刀,長長的扁扁的,也許他應(yīng)該舉著它沖進自己的臥房里,將那個家伙的腦袋像一塊磚一樣分成兩半,他也可以叫醒全村的人,將他們從他的床上扯下來,捆著扔到這亮晃晃又干又冷的月亮地里。
他只覺得腦袋里好像無數(shù)只馬蜂在飛。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房子前面是一間小披屋,前半截堆放著農(nóng)具,后半截是豬圈,他搖搖晃晃地走進小披屋,門開著,他將行李卷放在地上,他坐在行李卷上,小屋里漆黑一團。
他摸出一根煙卷,點上火。小屋門外一尺遠便是冰涼的月光,月光篩著彎曲的樹影,再向前是他的房子,一扇明亮的布滿小格子的窗鑲在墻上。
他死死地盯著那扇窗子,直盯得它仿佛在他眼中生出紅紅的火頭,最后燃燒起來,他的鼻子里充滿松木燃燒的焦香。他覺得被火焰烤得渾身出汗,他喉嚨里那一塊鐵也掉了下來。但是不久,房間里的燈熄掉了,窗子變得漆黑一片。
小屋里,隔著一堵短墻便是豬圈,只聞得見淡淡的臊臭味,她一向是將豬圈收拾得不錯的。那頭白豬是他春節(jié)離家前買回來的,品種好,現(xiàn)在應(yīng)該長得很壯實了,再過十來天,它就會被屠夫殺掉,因為年關(guān)近了。黑暗里傳來白豬一陣緊一陣的鼾聲。他跟秀枝講,豬也會打鼾,她不信。有一天他們打了賭,一塊由床上爬起來,拿著手電筒到豬圈里探看,豬卻還沒有睡著,正在那兒散步,手電筒的光打在它身上,令它直眨眼睛。人很難得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的究竟,如果你不細心,或者是運氣不好。結(jié)婚前,他還睡在老房子里,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得了病,卻還沒有死,一夜要起來好幾回。他的床和豬圈只有一墻之隔,他想著父親的病,墻那邊的豬又發(fā)出來一陣接一陣的鼾聲,總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他抽完了煙卷,把煙盒子扔到地上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他的兒子,寶偉。他一下子由行李卷上跳了起來,頭砰地撞到了小屋的檁條上。
大門鎖上了,但他知道在小屋中間的短墻的墻縫里,有一支備用的鑰匙。他打著打火機照著墻,那把鑰匙還藏在那兒。那個人肯定也用過這把鑰匙,他悲憤地想,恨不得一揚手就將鑰匙扔進豬圈里,他的心都快要裂開了。
他輕輕地開了門,他不愿吵醒他們。寶偉睡在堂屋另一邊的小房間里,房門虛掩著,一推就進去了。門開合的時候,還是發(fā)出了吱呀一聲輕響,不過他們實在是睡得很沉,那邊房間里沒有傳過來一絲聲響。
關(guān)上門,他站在寶偉的小床前,窗前透進來的微光讓他看見了寶偉藏在被子里的小小的身形,他的腦袋大半都埋到了被子里,一只手卻半握著伸了出來。他打開打火機,房間里升起一圈微紅的光,他盯著寶偉漆黑的頭發(fā)和頭發(fā)下的一張小臉,火苗將他壓著打火機開關(guān)的手指頭燒得火燙,他都不愿松開手。那是一張他永遠都看不夠的小臉蛋,以前他在照片上反復看過無數(shù)遍,活脫脫就是他小時候的模樣。他拿給工友們看,他們開玩笑說:“哈,一看就是你的種,你照著你的模樣在你媳婦的肚皮里鑿出來的小玩意?!?/p>
他聞到了空氣里一縷皮肉燒焦的糊味,才覺得打火機已變得像一塊燒紅的鐵一般,正吱吱地燙著他的手指。打火機掉到了地下。他蹲下身,撿到手里,卻沒有站起來,他伏在寶偉的床頭上,把臉孔壓在床單上。他的鼻子里充滿了兒子留在被褥間的汗水的氣味,他聽見了兒子舒緩的有節(jié)奏的呼吸。淚水一下子由他的眼眶中沖出來,他直覺得喉頭一陣一陣地發(fā)緊,他用盡全身的力量,用牙齒咬著被子,來和這在喉節(jié)間蠕動的肌肉作斗爭。他想,如果他哭出聲來,將寶偉由夢中吵醒,他逐不如死掉的好。
他站起身的時候,已拿定了主意。他將寶偉和他放在床頭的棉衣棉褲一道,裹在被子里,整個橫抱在懷中,由房問里摸索著走出來,穿過堂屋,鎖好大門,又來到屋外的月光地里。他取出小屋里他的那卷行李,將它甩到后背上去。他懷抱著兒子,再去看那一扇窗子,月光已爬到了窗扇上,玻璃反射出凜凜的寒光,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便邁開腿,大步朝村外走去。
月亮升到了半空中,照得村巷如同琉璃世界,倒不似白天那樣又臟又亂,那些不起眼的樹,也擺著很好看的姿勢。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遇見如此安靜的時刻,好像此刻霜凝在黑幽幽的屋瓦上,發(fā)出的像蠶啃桑葉的沙沙聲,都可諦聽得見。福堂在睡夢中傳出來兩聲咳嗽,看樣子他的肺病還很麻煩。這一回,福堂家的狗只是在狗舍里嗚咽了兩聲,已沒有跑出來察看的興趣。
出了村,是一條向東的大路。已是起更時分,大路被凍得硬邦邦的。大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麥苗已經(jīng)有三四寸深。麥田里已布滿了清霜,像剛剛簌簌地下了一場小雪。天上是一天的寒星和大半輪月亮,月光茫茫地落在麥田里,麥地像大海一樣,上面浮著遠近無數(shù)黑沉沉的村莊。他們的村子,就是這沒有月光和繁霜的大海中的島嶼中的一個。
孩子沉甸甸的,身子又柔軟又暖和。這個世界現(xiàn)在只有他和寶偉兩個人。他們趕著路,月亮在他的身前扔下淡淡的影子。兩人離他那個小村子越來越遠。好在一點風也沒有,凜冽的清寒像針一樣扎著他的面孔和手。他穿著棉大衣,只好挪出一只手將領(lǐng)子豎了起來。他本來想把手縮進被子里去,但又怕冷氣隨著手臂鉆進被子。好在過了不久,他就走出了一身熱汗,臉和手,還有腳都開始發(fā)熱了,也就不懼怕空氣中的牛毛般細細的寒冷。
他想起寶偉剛生下來的時候,他由接生的肖媽媽手里接過他的小襁褓的情形,小家伙紅著臉皮,難看得要命,輕得幾乎就像一根雞毛?,F(xiàn)在他長大啦。抱在懷里,很重,也很暖和。上河堤的時候,寶偉醒了,小腦袋出被子里伸出來,眼睛盯著他看。他心里一慌,雙手一松,差點將寶偉扔到了地上。
“爸爸。”小孩輕輕地叫道,嗓子嫩嫩的像春天的柳條一般。
“嗯,我是爸爸?!彼o緊地摟住兒子,眼淚幾乎都涌了出來。
“媽媽說你還過一個月就可以回來?!?/p>
“嗯?!?/p>
“回來將我們家的豬殺啦,我們一起過年?!?/p>
“嗯。”
“我要豬的尿脬,我要用它做氣球?!?/p>
“好。豬的尿脬就是你的?!?/p>
“我這次又夢到你了,爸爸,以前我跟媽媽說,她總是不相信?!睂殏ド斐鲂∈謥?,摸索著他的臉,他的小手由被子里剛抽出來,很暖和。
“你的臉像冰一樣扎手,你的胡子沒有刮?!?/p>
“快把手放回被子里去,再睡一會兒?!彼押⒆拥男∈址呕乇蛔永?,他希望他能接著睡下去,接著做他的夢。孩子縮回手,果然又閉上了眼睛,不說話了。
他覺得有一點餓,沒有吃晚飯,肚子在咕咕地叫,仿佛里面藏著一只鴿子。但孩子給了他力量和勇氣。他堅定地抱著孩子。上了坡,走到河堤上。河堤像一個巨大的彎曲的環(huán),夾在護堤的松林中間,透過左邊的松林,看得見在月光里閃著寒光的漆黑的河流。堤的右邊的松林里,則碑影幢幢。順著這道長堤,下面埋著附近村里這些年來死去的人,他的祖父祖母,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認得的許多人,都埋在這片松林里。墳堆像一道不斷伸長的鎖鏈。小時候,這是他最怕走的一段路,從來他都是朝堤下看都不敢看一眼,一路小跑地跑過去。
有一年夏天,他也就十四五歲吧,父親帶著他去趕集,他們各自騎著自行車,車后面馱著兩麻袋土豆去集上賣。要占—個好一點的攤位,自然得早一點起床,他們上路的時候,天匕也是這樣有明晃晃的月亮。他騎著車跟在父親的身后,空氣中浮滿了小蠓蟲,不時撞在他的臉上。他心里慌得要命,只想快一點由林間出來,拐下橋,到鎮(zhèn)上去。哪知道車子的前輪硌在—塊小石頭上,他手—抖,自行車就改變了方向,帶著他和土豆,一頭朝松林里栽下去。
一棵松樹攔住了他像噩夢一般的俯沖,他的身體頓時由車籠頭前翻了出去,面朝天躺在了一個墳堆上,他還來不及害怕,一陣劇烈的疼痛就由下身傳來,他捂著褲襠,怎么都爬不起來。
他看到父親幾乎也是滾下堤來,看見他的模樣,趕緊將他拎起來,像鐘擺一樣晃著他的身體,又將手伸進褲子里摸索著他的下身,重重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臉上,父親從來沒有如此緊張過。好在一切都安然無恙,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他們又趁著月色騎車上路。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就不怕走這一段夜路了。人的膽子,往往就是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變大的。父親去世后,他和村里的年輕漢子來為父親挖墳,在松林里干了整整一天,現(xiàn)在,父親已被他埋到了松林里,此刻就睡在前面看林子的小屋下面,他更沒有理由去害怕。
他本來想到父親的墓前去看一看,猶豫了一下,還是由小屋前走過去了,他抱著寶偉不好下坡,而且他實在不知道該對父親說些什么,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父親知道也會著急,父親性子和他一樣沉悶,一件事悶在心里,就像將石頭扔進鍋里永遠都煮不化。他的病就是這樣得來的。然后半年都沒有就死了。
他和寶偉,有一天也會死,他們也要被埋在這里,成為那長鏈中的一個小環(huán)。
在他懷里,孩子又睜開了眼睛。
“我不是在做夢,爸爸,你真的回來了?!?/p>
“接著睡吧?!?/p>
“我已經(jīng)醒啦?!?/p>
“你害怕嗎?”
“不,我不怕,爸爸?!?/p>
“是,不用怕,不用怕?!?/p>
“好。不用怕?!?/p>
“爸爸帶你到鎮(zhèn)上去?!?/p>
“到鎮(zhèn)上去干什么?”
“我們坐火車到城里去逛公園?!?/p>
“逛公園干什么?”
“我們?nèi)タ创笙?,大象用長鼻子卷別人送給它的香蕉,用鼻子打水給自己洗澡,大象還會自己頂球,它們?nèi)念^大象一起住在一幢很大很高的房子里?!?/p>
他還真的去一所公園里做房子,他看到圖紙的時候嚇了一跳,工頭說是用來關(guān)大象的,他才恍然大悟,不過他花了一個月工夫給大象蓋房子,墻砌得很厚,大象嘛,力氣肯定是大得不得了,他給它們做好了睡覺的地方,吃草料的槽,導走大小便的池子,卻沒有來得及看見大象。大象頂球也好,洗澡也好,吃香蕉也好,他都是在電視里看到的。
“我不喜歡大象,大象看上去很臟。我喜歡猴子,它們由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總是一只手抓著樹,一只手拿著蘋果?!?/p>
“不是手,是爪子?!?/p>
“就是手,我看過猴子,有人牽著它來家里乞討,它的手和人的手一模一樣?!?/p>
“好,我們到公園去看猴子。”
“除了猴子,公園里還有什么好玩的?”
他一時被難住了。想了好半天,他說:“還有亭子,亭子里也很好玩?!?/p>
“亭子是什么樣的?”
“比如說吧,一間房子,做在水邊,或者是山上,四面的墻都拆掉了,只剩下幾根涂了紅漆的圓柱子撐著,上面是綠色的琉璃瓦,泥瓦匠們做了好幾個檐角,朝天上翹著,亭子里有石桌子、石凳子,從外面就可以看見,城里人在里面打牌,也可以坐著講閑話,一邊吃著瓜子、牛肉干什么的?!?/p>
“我喜歡亭子。我也要坐在里面和你講話,打牌。”
“好,以后我們有空就上公園,看完猴子,就到亭子里去玩。”
“爸爸,我要下來走路?!?/p>
“好。”
他幫寶偉將棉衣穿上,牽著他的手,他們并排走著。不一會他們就走出了松樹林。月光一下子把兩個人照住了,堤上兩條影子,一條長一條短。他們要過橋,過了橋,翻過堤,再走一會,就是小鎮(zhèn)了。這會兒,前面京廣線上,幾分鐘就有一趟火車通過,那轟隆隆的聲響傳過來,顯得明朗而空曠。
父子倆站在石橋上歇了一會。橋面上映著霜,印出了兩個人的腳印。他們面對著橋下的河站著,河水在月光鼬緩緩地往前流。小河也就10余米寬,河岸上是一排高高的掉光了葉子的野梨樹。還是做小孩的時候,他來這條河里摸魚,就有那一排野梨樹,夏天時,上面掛滿了淺褐色的小梨子。河床上布滿了石縫,里面住著長著尖刺的狡猾的鯰魚,它們的背和他一樣被太陽曬得黝黑,分布一圈一圈的斑紋,身體滿是黏液,滑滑的,一不小心,手指頭就被鯰魚刺得又疼又癢?,F(xiàn)在這么冷的晚上,鯰魚肯定是深深地藏在石縫的最里面,就是有不怕冷的捕魚人穿著防水服,用拖網(wǎng)沿著岸撈魚,也休想抓到它們。
他把手放在欄桿上的小石獅子頭頂上,寶偉也跟著這么做。小石獅子頭頂上的霜凌一下子便融掉了,變得又涼又滑。
“你喜歡那個叔叔嗎?”
“不喜歡,他常常拿蘋果來給我吃,他幫媽媽做事。”
水面上升起了風,吹進了他的棉大衣里頭。他盯著橋下的流水,一剎那間,秀枝的模樣在他的頭腦里涌現(xiàn)出來,她豐腴而溫存的身體,她有時候稍稍生氣翹起嘴的樣子,好像就清清楚楚地像照片一樣映在水面上。他想起來他們結(jié)婚的那一天晚上,滿屋的客人都沒有走,在堂屋里打麻將,他們兩個人則被關(guān)進了新房里,他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秀枝在一邊利索地脫光了衣服,他才來得及看了她的身體一眼,她就藏進了被子里。寶偉說不定就是那時候有的。他常躺在工棚里反復想著那個晚上,一點一滴的細節(jié),都慢慢地盡量想起來,拼貼好,放在腦子里。有時候晚上真是寂寞,他就靠反復琢磨這些事,將自已留在床上,不和工友們一起出門去胡鬧。當然,有那么一兩回,他也去過。人真是一個又軟弱又可憐的東西,很難去堅持你的想法。
“前幾天這兒有一個女的跳水死啦。”寶偉說。
“你怎么知道呢?”
“媽媽告訴我的,她上街的時候還看見過那個人留在岸上的布鞋,布鞋上涂滿了泥巴,媽媽說她再不敢從這座橋上走了?!?/p>
“那你知道那女的為什么要跳水呢?”
“我聽他們說是和她男的吵架?!?/p>
“這種事總是有的?!?/p>
“嗯,這種事總是有的?!?/p>
“你見過火車嗎?”
“沒有,我還是一個小孩呢?!?/p>
“火車把人們帶到外面去,世界很大很大的。”
“我想坐火車,我想到外面去?!?/p>
“火車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由不同的地方來,口音也不一樣。有時候你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講些什么。”
“他們都不愿待在自己的家里嗎?”
“嗯。他們喜歡在外面闖蕩。他們得掙錢。只是到過年時才回家?!?/p>
“那火車能開到月亮上去嗎?”
“能?!?/p>
“那火車能開到太陽上去嗎?”
“能,就是火車要找個地方加很多很多的油。”
“為什么呢?”
“因為到太陽很遠,要是油不夠,火車只好豎在半空中,那可就慘了?!?/p>
“我們快走吧。”
“好。”
“我們坐火車去。”
“好?!?/p>
孩子將手由小石獅子的腦袋上拿下來,邁開步向橋下走去。他笑了一下,也跟了上來。前面又傳來一陣火車的鐵輪咬著軌道發(fā)出的咔噠聲。那是多么美妙的聲音,小時候他一個人半夜醒來,總是要躺在被子底下諦聽半天,車輪敲擊著大地,在將火車和火車上的人帶到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遇到星期天,他也常和小伙伴們一起來看火車,那時候還是蒸汽火車,火車發(fā)出轟隆隆的巨大響聲,向天上吐出白蒸汽,一串一串的如同云彩,還別說,好多年,他都以為天上的云彩就是由火車吐出來的。那時候好像客車少,多是運煤的漫長的車廂,有時候,火車上還會有坦克和大炮,他回家講給父親聽,父親就說,那是軍隊在調(diào)動演習,說不定要打仗呢。后來,還真聽說和越南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他們村就有一個當兵的堂叔死掉啦。有時候,也有短短的客車開過去,車廂是封閉的,涂著墨綠的顏色,車廂里的人們有時候掀起窗簾朝外看,他們的臉孔一晃就過去了。他從心里羨慕那些坐在火車上的人。后來他也一年要坐好幾趟火車了,他總是挑在窗子邊上,最喜歡的也是晚上,大伙都伏在桌上睡了,他一個人,看著外面,一動不動的星星在天上,黑暗中的燈火一晃而過,好幾次他都坐了整整一夜。
下了河堤,小鎮(zhèn)的燈火已遙遙可見。月亮漸漸偏西,變得微微發(fā)紅。但是霜還在下降,路邊的草木,都被它默無聲息地染得雪白一片。有一會寶偉抬起頭來盯著他,驚奇地說:“爸爸,你頭上也打霜了?!彼幻^發(fā),果真是涼涼的一片。
“你像爺爺。頭發(fā)都白了?!?/p>
他不想撣掉頭發(fā)上的霜,繼續(xù)拉著兒子的小手,大踏步往鎮(zhèn)上走。不一會他們就走到了鎮(zhèn)里的街道上,街上的路燈光灑落在他們的肩頭。小鎮(zhèn)顯得空洞荒涼,像一張老頭子們空洞的嘴巴,在街道上,父子倆就像兩顆一長一短,在走動的牙齒。
火車站的候車室里也亮著燈,幾個人坐在長椅上打著瞌睡等火車。幾個小時前,當他從火車上下來,經(jīng)過候車室的時候,他們好像都已經(jīng)在這里了,這么冷的打霜的晚上,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熬過來的。他到窗口前叫醒那個值班的姑娘買了一張硬座票,6點30分往武漢去的慢車。
買好車票,還有一點時間,他又帶著寶偉去旁邊的剛開張的早點攤上吃了兩碗面條,才回到候車室里。火車已經(jīng)快進站了,車站上的播音員用她并不怎么好的普通話開始預告。他和寶偉肩并肩坐在長椅上,他的行李放在腳下,他的手里捏著火車票。他有一點兒激動,和幾年前,跟著村里人第一回來坐火車時一樣,心撲通撲通地跳著。
“我想媽媽。”
“嗯?!?/p>
“媽媽能跟我們一起坐火車嗎?我們一起去公園看大象,一起到亭子里玩,三個人可以打牌,可以打斗地主?!?/p>
“媽媽還沒有醒。她去不了啦?!?/p>
“我想媽媽?!?/p>
孩子哭了起來,他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來,他知道哭出聲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他的小肩膀一聳一聳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孩子的眼淚涼涼的,他替他擦掉了。他趴在孩子前面,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哭。
他直起身來,將孩子抱在懷里,向外面的商店走去。他在那里撥通了福堂家的電話。福堂聽完電話,就去喊秀枝去了,想著一大早將他由床上叫起來,他心里挺不安的。
一會兒他聽見了秀枝的聲音,她喘著氣,很驚慌。
“我將寶偉留在鎮(zhèn)里火車站的值班室里,你來領(lǐng)他回去?!彼吐曊f,他的嗓子有一些沙啞,畢竟一晚上都沒有睡,天又冷。
“你回來,你要我怎么樣我都愿意?!毙阒Π胩鞗]有做聲,說完這句話,她就在電話里哭了起來。
“算了,我在外面也呆習慣了,有時候,除夕和元宵,城里人還要放焰火,也蠻熱鬧的。”他說,掛上了電話。
剛好來得及趕上6點30分的火車,這趟車一半是客車,另一半,是鎮(zhèn)上的菜農(nóng)們將菜園里的菜運往武漢的貨車,清晨貨車車廂里擠滿了人,也不知這些人是從哪里冒出來,客座里倒是空蕩蕩的。車廂中散發(fā)著雞鴨和青菜混淆時的難聞的味道。他把行李扔進行李架,坐在座位上。車窗外天已經(jīng)亮了,微明的曙光里點著已變得蒼白的路燈。站臺和鐵軌相交的地方,生著長長的荒草,上面已凝上了一層厚厚的霜,映著淡淡的陽光,如同一層胭脂?;牟蓍g,是四根黑亮的鐵軌,它們并肩向前,奔赴遠方,因為不斷地有車輛來往,它們身上一小塊霜都沒有。
火車開動的時候,他看見了寶偉,他由值班室里跑了出來,那個值班的好姑娘就跟在他身后。寶偉跑了幾步,又站住了,呆呆地盯著正在挪動的一節(jié)節(jié)車廂,紅彤彤的旭光正好照在他的小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