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每個早晨的這個時候，他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這爿小小的住宅小區(qū)中。太陽剛剛出來，屋頂上的霧絮還未完全散去，淡淡的晨光在風(fēng)中翻動的樹葉上像是難以站穩(wěn)似的跳躍著。有幾聲鳥叫，但看不見鳥兒的身影，它們在看不見的地方梳理晨起凌亂的羽毛。但鴿子已經(jīng)滿天空地飛了，它們總是低低地飛翔，起飛時翅膀撲撲撲扇動的聲音很響，它們飛一圈又會轉(zhuǎn)回來，站在窗臺或者一家一戶小院的圍墻上，咕咕咕地叫。

他和其他在這個城市各個住宅小區(qū)里撿垃圾的人都知道，早晨是他們撿垃圾的最好時機(jī)——垃圾桶中多是各家扔掉的廢物，可好些東西他們撿了都可以拿到廢品站去賣錢；另外，他們不愿把自己更多地呈現(xiàn)給住宅小區(qū)里的住家，他們把自己令人討厭的程度盡量降到最低。事實(shí)上，他已經(jīng)與這個別墅物業(yè)小區(qū)中那個好心的門衛(wèi)達(dá)成默契，他可以每天早晨進(jìn)人這個小區(qū)撿垃圾，而門衛(wèi)不認(rèn)識的別的撿垃圾的人則不被允許。在別的普通的小區(qū)中，則不是這樣，物業(yè)管理的人一般不管，其中的垃圾桶一天中總要被好些個撿垃圾的人翻好幾遍。自然，第一個翻撿垃圾桶的人，收獲會大些。

這是一爿高級別墅物業(yè)小區(qū)，都是一百多平米的二層小紅樓，每家屋前還有一個栽花種草的小院。

現(xiàn)在是五月，天氣已經(jīng)有些熱了。他只知道現(xiàn)在是五月，卻不知道具體的日期，具體是星期幾。在山里，五月的石榴花開得像火一樣，在這爿小區(qū)，他看見了人家小院中開得火紅的石榴花，所以他知道是五月了。在這個城市中，他不會刻意地去記住時間，事實(shí)上，他已經(jīng)忘記了時間，他只需要能夠在天剛剛亮的時候醒來起床就行了。有時候早晨有雨，他就會在床上睡得更久些，睜眼躺著，聽著屋頂上雨腳淅淅瀝瀝或滴滴答答地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這個城市中，他甚至沒有名字，沒有人叫他名字，他老婆也不叫他的名字。

天色很早，小區(qū)中的居民還沒有起床，或者說起床之后還沒有走到戶外。他沿著每天都相同的行走路線——從一個垃圾桶到另一個垃圾桶，尋找那些可以賣錢的有用的東西。他是一個身體不高、左手不靈便、沒有了右耳的男人，在一個個垃圾桶前，他都會掀開蓋子，機(jī)械地彎下腰，用自制的鐵耬仔細(xì)地翻找。然后，把不小心翻落到地上的垃圾拾起來，放到垃圾桶中，輕輕地蓋上蓋子。

有時候，他的身后還跟著他的女兒和兒子，不到十歲的女兒和兒子和他一樣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撿垃圾快三年了。

迎面一股風(fēng)吹來，在清新的空氣中，有草地、樹冠和花盛開的芬芳，在這芬芳中他聞見了前邊垃圾桶中飄出的香味——拌著蔥、辣椒油、花椒、味精等調(diào)味料的雞肉的香味。他走上前去，掀開垃圾桶的蓋子，看見一個干凈的塑料袋中裝著一只幾乎沒有被動過的、斬切好了的雞，雞肉上澆淋著調(diào)好了的調(diào)料。

他常?？吹竭@樣的情況，一條魚，一只鴨子或一只鵝，一個大蛋糕，八月中秋之后則會有一盒一盒好好的月餅，它們被住在這里的人丟在垃圾桶中。如果這些被人扔掉的東西沒有被別的垃圾弄臟的話，他就會把它們撿回家，給自己和家人吃。住在這爿小區(qū)的人都很富有，好多的院子中都停著閃閃發(fā)亮的各種顏色的小汽車，在他的山里老家，村民們把這種車叫做烏龜殼殼。

他情不自禁地嗅了嗅鼻子，把背上的背簍放到了地上，然后小心地把裝著雞肉的塑料袋從垃圾桶中提了出來，放到背簍中一個干凈的紙盒子中。

他想，今天的午飯他的兩個孩子會為有了好吃的雞肉而高興一些。

想到這里，他似乎看見了兩個孩子吃雞肉時的笑臉。

他的家在南方山里，他所在的山村沒有幾戶人家。山里的地很貧瘠，長不出多少糧食，但他和他老婆日夜勞作，好歹還可以保證一家人的溫飽。那時候，他的女兒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他卻沒有送女兒上學(xué)——學(xué)校離他家太遠(yuǎn)了，要翻好幾個山頭，走幾十里路。他沒有讀過書，不知道讀書有什么用。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知道說話沒什么用。

就因?yàn)樯缴咸镞叺亟堑氖?，他和鄰田的那家人一直不和。那家人兄弟多，而他卻沒有兄弟姐妹，父母也死得早，老婆是他家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女兒，以為就他一個人，沒有負(fù)擔(dān)，又有三間結(jié)實(shí)的石頭屋子，日子會好過些。許久以來，他一家人都忍氣吞聲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不和人家爭執(zhí)。那天，他到自家的田里看稻秧的長勢，卻發(fā)現(xiàn)他千辛萬苦從山下河里挑到自家田里的水被鄰田的人放到了自己的田中，而他家田里的泥土已經(jīng)龜裂，稻秧已快枯死了。他忍無可忍，怒火沖天地扛著鋤頭就去了鄰田的人家。到了人家的門前，他二話不說一鋤頭就打爛了人家的院門。鄰田家的三兄弟聞聲出屋，雙方便拎著順手的家伙打了起來。他一個人哪是人家眾兄弟的對手，在興頭上的他想以死相拼，一鋤頭挖掉了鄰田家老二的兩個腳趾頭。他卻被老大、老三抱住，摁到地上，被老三一棍子打斷了胳膊，割了右耳朵。

這三兄弟，老二最橫，田里的水就是他搗的鬼。被挖掉腳趾的他躺在地上，弄得四處是血，疼得哇哇大叫，說要?dú)⒘怂娜摇?/p>

他大了肚子的老婆趕了來，把被打斷了胳膊和割了耳朵的他扶回了家。那晚，他一直躺在床上疼得哼哼地呻吟，因被割了耳朵，流出的血把一件褂子都染紅了。這褂子扔在屋外窗下的木盆中，還沒有洗，在夜里飄出一股血腥味。那晚，一家人都沒有睡好。天快亮的時候，聽見那邊山上有人吵吵，他老婆開門探看，發(fā)現(xiàn)鄰田人家的老二跛著腳拎著菜刀向著自己家來了，便趕忙叫起全家人躲到了屋后的山上。

鄰田家老二沒有找著人，便把他家的農(nóng)具和家具搗爛，揚(yáng)言還要再來，殺他家滿門。他和老婆再三商量之后，決定全家人離家遠(yuǎn)行，躲開這紅了眼的鄰田家老二；再說，這山里也確實(shí)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稻秧死了，今年吃飯都成了問題，再過兩三個月老婆又要生孩子了，沒有生育指標(biāo)，屬于超生，鄉(xiāng)里說，至少要罰兩三千元，更別說其他的了。

就這樣，他揣著家里僅有的百來元錢，一家人踏上了離家遠(yuǎn)行的路。又是累又是驚嚇，他老婆在路上流了產(chǎn)。那孩子是個男孩。

一晃快三年了。他常常躺在用撿來的磚頭和木板、紙板搭起的床上，睜眼看著從墻縫或窗縫中漏進(jìn)來的月光，等待著天亮后開始自己新的一天。大多時候，他什么也不想，就那么等待著，等待著天亮。有時候，他卻會想起自己山里的家，山里的田。這種時候，天就亮得很快，當(dāng)他趕往他撿垃圾的住宅小區(qū)時，他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遲到——有些垃圾桶已經(jīng)被人翻找過了。

他一邊在被別人已經(jīng)翻找過了的垃圾桶中再一次細(xì)心地翻找，一邊就會自言自語地說：“唉，今天耽誤了，明天要早些起來才好?！?/p>

天色已經(jīng)完全亮了，他幾乎已經(jīng)翻找過了這爿住宅小區(qū)中所有的垃圾桶，他背上的背簍和提在手中的化纖袋子中裝著他這個早晨的收獲：那一袋小心放在背簍中的紙盒子中的雞肉、易拉罐、啤酒瓶、幾件舊衣服、幾雙舊鞋、舊報紙和舊雜志等等。

因?yàn)槭窃谠绯康叫^(qū)里撿拾廢舊物品，他早已學(xué)會了盡量不弄出聲響來影響住家的休息，就連走路，他的腳步都很輕。

透過鐵柵的院門，他看見院中人家門口放著兩個垃圾袋。他認(rèn)識這家的幫傭平嫂，因?yàn)檎J(rèn)識平嫂也就認(rèn)識了這家的主人。他曾經(jīng)幫平嫂和主人搬過家具和液化氣罐。這家主人對他也不錯，有好些值錢的東西都留著給他。平嫂對他說過，如果垃圾袋中有值錢的東西，袋子就放在院中，不放在門外的垃圾桶中，怕收垃圾的物業(yè)工人收走，專門讓他來取。

他輕輕一推，院門就開了。他走進(jìn)了院里。

他提起兩個垃圾袋，準(zhǔn)備離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在離開之前回了一下頭。回頭的時候，他看見平嫂住的那個小屋的窗簾半敞著。透過沒有窗簾遮住的窗戶，他看見了平嫂床上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男人和女人，兩個人在床上糾纏在一起，起伏動蕩，呻吟氣喘聲很響，正不可開交。事實(shí)上，他并沒有看見兩個人的臉，他只看見上邊的人赤裸的身體有些黑，男人的頭發(fā)，而那兩條纏住黑色身體的兩條腿卻是那樣的白皙。透過窗戶的晨光在兩個人的身體上晃動，使他感到有些眼花。在那一刻，他停下腳步，站在那里脖子一下就伸長了?？粗皯糁械那榫?，他的身體突然燥熱了起來。

有許久許久，他已經(jīng)不再想這種事。這種事，這種他曾經(jīng)多次體驗(yàn)過的事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他拋遠(yuǎn)了——在城市里翻撿垃圾的日子中，他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把這件事情遺忘了，丟失了，也不再有重新尋獲回來的機(jī)會。

他從幾十秒的呆立中醒悟過來，就像做賊一樣慌忙地出了院門。在路上，他開始有了一種躍躍欲試的愿望。

來到城市最初的那段時間，一家人居無定所，有時住在車站，有時住在立交橋下，有時則住在別人的屋檐下。后來，他在這座城市的邊緣——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找到了一間小小的屋子。這小屋原來是一間變電房，不知什么原因這變電房沒有了用，變壓器被拆走了，房子卻留了下來，而且再也無人過問。

屋脊已經(jīng)塌陷了，長著草。一家人花了兩天的時間，把屋子里的油污清除掉，又重新把屋頂上的瓦撿拾了一遍，一家人就在這個空空的小屋中住了下來。

這座小屋孤零零地站在城市的邊緣，沒有電燈，沒有水。這使他想到了自己山里的家。他山里的家也沒有電沒有水，夜里點(diǎn)煤油燈，吃水到很遠(yuǎn)的山潭里挑。他說不清楚他和老婆花了多少天，才用撿來的磚頭、木板和紙箱搭起了一張大大的床，這張床可以睡下一家四口人。他還在屋角里搭起了小小的灶頭，撿來的一個包裝箱成了一家人的飯桌。

現(xiàn)在，在屋角，有兩只舊舊的破鐵皮桶，一根扁擔(dān)。水用完了的時候，他的老婆就到那邊的加油站上挑一擔(dān)回來，用完了再挑。她和加油站上的加油工已經(jīng)熟識了。包裝箱上有一盞油燈和幾截有著螺旋形外觀的各色蠟燭，這些蠟燭常常沾在切成一塊塊的蛋糕上，蛋糕上還有中國字和洋文，但他不認(rèn)識這些字，他把蠟燭從垃圾中翻撿出來，拿回家晚上用的。點(diǎn)油燈用的柴油，則是加油站的人送給他家的，有時遇巧了他會幫加油站的人做一些打掃衛(wèi)生之類的事。吃過晚飯，一家人在上床睡覺之前，常常會隨手拿起—些有彩色圖片的雜志，翻一翻，看一看。他在城里的垃圾桶中，幾乎天天都可以撿到這些五顏六色的破爛雜志。一家人都不識字，他們只能翻翻這些有圖片的“書”。

夜里，總會有許多的老鼠在小屋中聚會，在屋中四處穿行和跳躍。剛開始的時候，老鼠跑過或用尾巴掃過他和他的家人的臉，會把他和他的家人驚醒，如果是兩個孩子，就會把在夢中的孩子嚇得哭起來。而現(xiàn)在，他和一家人已經(jīng)習(xí)慣和老鼠和平相處了。如果有一夜老鼠沒來，沒有聽見老鼠嚙啃紙箱和木頭的聲音，他們會無意識地覺得這個夜晚缺少了什么東西。另外，在這間小屋中，一家人已經(jīng)習(xí)慣的還有說不出來的各種東西變質(zhì)后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在這里，滿地都是塑料袋子，風(fēng)一吹，它們在地上滾跑，快得他的兩個孩子都追不上。早上起來，他常?？匆娦∥莸姆考股?、門上、屋檐上都掛著塑料袋，就像祭奠死人的紙幡。他覺得這不吉利，便用手或用竹竿把這些塑料袋一個個地弄下來。

小屋所在的地方，可以看見城市的燈火。夜里，他有時候起來小便，走出小屋，他一邊拿著皺巴巴的它撒尿，一邊就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看那城中閃著霓虹燈的高樓和廣告牌。夜空之下閃爍的城市使他有一種夢的感覺，其實(shí)，在他的夢中從來就沒有過城市的夜景。夏天和秋天，靜夜之中，四周有蟲子叫翻了天，他的尿嘩嘩地響，可以壓過吵鬧的蟲鳴。

他回到“家”的時候，他的老婆正要出門去城邊的蔬菜批發(fā)市場撿菜，他卻把老婆攔下了，說：“今天撿了一袋子雞肉，干凈的，沒有味，中午吃面和雞肉?！?/p>

他把雞肉倒進(jìn)碗中，兩個孩子饞得想伸手，被他喝住了，說：“到了中午再吃?！?/p>

看見兩個孩子饞得直吸溜口水，他只好用手拈了兩塊小的，塞進(jìn)了兩個孩子的嘴里，然后說：“你們兩人出去玩，我和你媽在屋里說點(diǎn)事?！?/p>

兩個孩子出了屋，在地里瘋跑起來，又突然站住了，兩人好像都不知道剛才那一小塊雞肉轉(zhuǎn)眼跑到哪里去了——兩塊小小的雞肉現(xiàn)在只在自己的嘴里留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

“什么事呀，還要避開孩子?”老婆說，“不去菜場撿菜，中午看你拿什么煮面?”

他伸頭從門口看了看在遠(yuǎn)處的田地里玩耍的兩個孩子，小心地關(guān)了門，這才期期艾艾地說了他的愿望。

老婆聽明白后，不解地問他：“都想不起來上回是什么時候了，你咋想起來了?”

他就嘿嘿地笑。

兩人脫了衣服躺到床上，他看見小小的屋頂上因?yàn)樗榱藥灼咄高M(jìn)來的陽光，發(fā)了愣，好久都沒有動。偏轉(zhuǎn)頭，看見了老婆比自己白得多的身子，身子上兩個軟沓沓的奶子和兩腿之間那片亂哄哄的毛團(tuán)，他便伸出手去慢慢地揉摸。

又過了一會兒，老婆說：“你上來呀?！?/p>

他就翻身壓在了老婆的身上，用他那仍然萎靡不振的東西去和他身下的老婆摩擦，盼望它作出反應(yīng)，但他卻怎么也無法找到曾經(jīng)的感覺，怎么使法，那東西都無動于衷地軟成一團(tuán)，即使他努力去想這個早晨上他看見的那一幕，也沒用。只聽見兩人著急的喘氣聲在安靜的小屋中響著……

十來分鐘后，他無奈地從他老婆的身上翻下來，躺在了床上。

當(dāng)身上的汗涼下來的時候，他老婆坐起來開始慢慢地穿衣服。隨后，他也坐了起來。

老婆穿好衣服，背上了背簍，說：“時間還早，我去蔬菜批發(fā)市場去撿些菜回來，中午好煮面?！?/p>

他想叫老婆別去了，有雞肉，卻沒有說出來。他想對自己的老婆說點(diǎn)什么，但卻不知說什么好。

老婆拉開門，陽光射進(jìn)連窗戶都沒有的屋中，陰暗的小屋頓時明亮起來，亮得他低下頭，那樣子像是害怕明亮的陽光射進(jìn)眼睛中。屋中的浮塵在光線中起伏、升騰、回旋。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熱，他想可能是陽光照的。

他就那樣光著身子坐在床上，想自己的年齡——自己的年齡真是三十多歲嗎?

放在包裝箱上的雞肉碗，在陽光中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

結(jié)果，他和兩個孩子等到下午快三點(diǎn)的時候，老婆才回來。老婆從批發(fā)市場背了一背簍好好的菠菜、萵筍、芹菜。他不知道，那個鄉(xiāng)下來的菜農(nóng)，今天要了他的老婆。他老婆早就認(rèn)識那菜農(nóng)，菜農(nóng)常給他老婆一些菜。在農(nóng)用汽車的駕駛室里，駕駛座后邊有一個窄窄的床。菜農(nóng)把他老婆掀倒在上邊，扯斷了她的褲帶，把一只褲管從腿上退下來，另一只還穿著。菜農(nóng)把手抽進(jìn)了她的衣服中，使勁抓住她的奶子，兩下三下就把那硬邦邦的東西插進(jìn)了她的大腿間，猛烈地撞她。她咬破了嘴唇，忍住沒有喊出聲來。菜農(nóng)卻不管不顧地喔喔喔地怪叫著，那聲音像野獸。

完了，菜農(nóng)給了他老婆二十元錢和一些好好的菜。

他有所感覺，他老婆好像在回避著他，回避著他的眼睛，他卻什么也沒有說。

回到小屋的老婆也沒說什么話，放下背簍，便在屋角的小灶臺上煮面，她的額頭上掛著一層汗珠。她沒有看他，顧自說：“天氣熱了，這灶又該搬到屋外去了?！?/p>

鍋里翻騰著白色的面條和綠色的菠菜。

那一頓晚吃的午飯，一家人吃得特別的香，碗里的雞肉和鍋里的面被一家四口吃得干干凈凈。

下午五點(diǎn)過，兩個孩子開始嘔吐，繼之他和老婆也開始嘔吐起來。起初他想，挺一會兒就過去了，沒想到，不光孩子受不了，他自己和老婆也受不了了——四個人胃里的食物吐完了，水吐完了，最后連膽汁也吐了出來，胃仍然不得安息，仍然一陣陣地痙攣，張著嘴發(fā)著干嘔的聲音。四個人躺在床上，頭一律沖著床側(cè)，床前是一家人吐出的穢物，兩個孩子已經(jīng)昏迷過去了。

過去，一家人不知吃過多少回從垃圾桶中撿回來的東西了，最多拉兩天稀，從沒有這樣過，不知這回怎么了。

蒼蠅在屋里嗡嗡嗡地飛，落在他的臉上，他都沒有力氣抬手趕。他渾身被冷汗?jié)裢噶?，他想，這回完了。

老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甲掐進(jìn)了他的肉里，他也感覺不到疼痛。老婆的臉上掛滿了汗水和眼淚，黑一道白一道的。他看見了從老婆的衣兜中掉到地上的二十元錢，卻沒有力氣伸手去撿?？粗掀沤^望的眼睛，他的眼淚也流了出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說，完了，完了……

半夜，他從昏睡中醒了來，他知道死終于已經(jīng)走開。他起來，屋門沒有關(guān)，借著斜射進(jìn)屋中的月光，點(diǎn)了蠟燭，搖醒床上的老婆，撿了地上的二十元錢，又從包裝箱中拿出那個裝錢的塑料袋子，一并塞進(jìn)衣兜中。兩個人撐著虛弱的身體，背上兩個孩子往醫(yī)院去。在路上，兩個孩子也醒了。

在他的背上，醒來后的女兒說：“爸，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