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那年;我無憂無慮的生活里,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
那時候,家里的火爐,除了燒煤,還要燒柴,每到秋天,男孩子們跟隨大人出去打柴相當(dāng)普遍。如果在近處,背個背簍什么的,用小鎬刨些喀巴柴(一種根大、葉稀極其抗旱的低矮植物)之類的就行;如果是遠(yuǎn)處,往往跟在大人們的架子車后面,到很遠(yuǎn)的沙山深處去撿大柴。
所謂沙山,是一些巨大的沙包。
沙包上是高大的白茨、枸杞或者紅柳這些高原特有的植物,在流沙的侵蝕下,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最終被干燥的沙塵埋葬,形成一片帶狀的墳?zāi)埂?/p>
沙包的后面,湛藍(lán)的天空低低地壓在無邊無際的沙浪上,窒息般的寧靜里,天高地遠(yuǎn),滿目灰黃,如同站在凝固的海面上,又像是處在蒼涼的夢境里。
就在這夢境般的蒼涼里,遍地都是或躺;或立、歪歪斜斜、半藏半露的狀如尸骨的枯柴。它們細(xì)如手指,粗若盆口,白森森袒呈在刺目的強光下,猙獰恐怖,宛如荒冢,不見一絲生命的蹤跡和印痕。
我呆了,我呆呆地望著這地獄般的情景,第一次處在震撼的惶惑里。
許久,我從腳下將一截樹干狀的枯柴拔起來,頓時陷入夢態(tài)的恍惚中——
太輕了,形如化石的一截兒樹干,輕得像是一根燒透的木炭。
我本能地用雙手握住樹干,用力一彎,只聽“咔”的一聲,異常清脆的響聲里,手中粗壯的樹棍竟然不可思議地斷成了三截。
在這神秘的瞬間,我的意識里星光燦爛,感覺到從未有過的飄忽和輕飏……繼而便是天荒地老、日月無光的虛渺與蒼茫,命運感突如其來……
這就是我對文學(xué)最初的感覺嗎?
是的。
十多年之后,我在理性或詩意的狀態(tài)里,無數(shù)次回記當(dāng)時的情景,那生命滅絕后的死寂,那扣人心弦的枯木的斷裂聲,那輕飏直上神秘?zé)o限的迷離感,使我在對大自然的敬畏和恐懼中,一次次走近文學(xué)。
而每當(dāng)這時,對春天和美麗的膜拜,會在心里激起一片片雀躍的浪花。
我一遍遍默禱著,既為自我,也為自然。
文學(xué)在這里如一陣陣鮮靈的風(fēng),掠過山脈,掠過荒漠,在長云的溫柔里,給一顆孤獨的心,播撒著幼苗的色澤與汁液。
想不起第一次文學(xué)的沖動發(fā)生在怎樣的情景之下。
成長中,不曾間斷的行走,使我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感知到自然的神奇和強大。而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興奮與渴望、惆悵與感傷,又使我內(nèi)心充滿了躁動、焦慮和無助。很長一段時間里,生活軌跡之外,湖泊、草原、雪山和峽谷,成為向往的主宰。
在這向往中,無論是面對神山、圣湖、河源、大漠,還是柴米油鹽、生活瑣屑,文學(xué)始終像一個無形的幽靈,在遼遠(yuǎn)無邊的夢想里,在不能洞穿的靜寂中,在無法觸摸的情境間,在萬物輪回的搖籃里,伴隨著每一次激情與失落,痛苦和喜悅,填充我饑渴的情感與心靈。而那些大師巨匠,那些屬于光榮和夢想的前輩們,又在晨光的輝耀里,硝煙的禱祝里,江河的頌唱里,糧食的香味里,給我扎上明天的羽毛和翅膀……
生活的沃野上,文學(xué)深入人心,文學(xué)如影相隨。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有幸在察爾汗以西幾十公里的地方見到了胡楊,一片青藏高原罕見的鮮活的胡楊樹。
遠(yuǎn)遠(yuǎn)望去,但見沙堆積成的禿山下,一條從昆侖山中曲曲折折蜿蜒北下的溪流,在一角略高于河灣的沙地上,擁抱出一片生機勃勃、綠得扎眼的小樹林。說它小,是因為整個林子只有五六米高,樹嘛,也就二三百棵的樣子,集中簇?fù)碓诤友剡叀?/p>
我有點茫然。
這就是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的胡楊嗎?
我舉目四望,天蒼蒼,沙茫茫,一堆堆被干風(fēng)、流沙正在埋葬著的白茨、灌木,掙扎在明亮的陽光里;沙丘緊緊貼著這片珍貴的林子,擠壓著它、吞噬著它,前無去處,后無退路,北面是察爾汗——被西方探險家稱為地球上的第二個月亮的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存活的地方,南面是冰雪熠熠的昆侖山……
就在這樣的生存空間里,胡楊以其令人心碎的綠色,英姿盎然地挺立著,充滿了生命的崇高與悲情。
我在林中流連忘返,望著同一棵樹上同時長出的心臟形、闊卵形、柳葉形的神奇的樹葉,心里滿是感傷后的沖動和激情。尤其當(dāng)我扶著一棵棵死去的胡楊,從它們炸裂開來的樹皮上,看到那一圈圈難以數(shù)清的細(xì)密年輪時,仿佛面對遠(yuǎn)古走來的鮮活,從未有過的滄桑感,強烈地震撼著我,意識隨即化入恍惚的夢境,將我?guī)Щ氐?2歲那年,第一次面對生命滅絕的情境里——
——蒼涼中,遍地或躺、或立、歪歪斜斜、半藏半露的狀如尸骨的枯柴,細(xì)如手指,粗若盆口,白森森袒呈在刺目的強光下,猙獰恐怖,宛如荒冢,不見一絲生命的蹤跡和印痕……
它們是不是胡楊呢?
美麗竟然如此的凄艷和柔弱……
我又感到了無法言傳的意識的飄忽和輕飏。
心肝的扯痛中,我不再考慮胡楊的命運,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它們有著不死不朽的鋼筋鐵骨,也抗拒不了日益灼烈的干旱和肆無忌憚的沙浪。
自然的刀刃上,象征的不會是奇跡。
而文明的進程中,伴隨自然的一定是人的精神的升華、人性的神圣和生命的感動,無論面對的是邪惡、災(zāi)難、文明的失落還是該死的戰(zhàn)爭。
我因此想到,在我們內(nèi)心的深處,在我們噙含淚水的地方,家園的和諧,陽光的美好,天地的純粹,品質(zhì)的高貴,將始終引領(lǐng)并證明溫暖的存在和方向。
風(fēng)從天界走來,
撲打在我的臉上。
我因此回到文學(xué),
回到文學(xué)的過去、今天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