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滿懷睡意的驢

我們場有一頭驢，這頭驢的來路十分可疑，幾乎沒有人能夠說清它的來歷。有一段時間，就是外面疫病橫行的時候，人們發(fā)誓非要宰了它不可。后來，疫情消失了，而我們場并未遭到洗劫。人們這才為當(dāng)初的想法感到羞恥。

人們的想法是，假若驢，這頭四條腿的驢，它帶來了傳染病怎么辦?所以，驢該殺。反對派的觀點是，這頭驢，是頭本分守紀(jì)律的驢，無論是工作，還是業(yè)余時間，都不曾離開豬場半步，它哪兒來的傳染病?

驢留下了。想殺驢的人并沒有不高興，相反，他們也快樂得很，只要驢存在，嫁禍于驢的機會不是天天有嗎?

不想殺驢的人因此憂慮起來，有一天，他們一改主張，搖身一變，成了想殺驢的人。而當(dāng)初想殺驢的人自然想開了主意，如何保護好驢。

可憐的驢，它的生存環(huán)境，一下子變得這么復(fù)雜起來。

這頭驢并非光吃閑飯不干活。假若是這樣的，更因為它沒有什么來頭，我想，我們場早就容忍不了它。實際上，這頭驢既守本分又任勞任怨。

人們讓這頭驢駕車往出糞臺那兒拖糞。整個豬場的豬拉的大便都由這頭忠厚的驢運到出糞臺。這活兒不輕，得時時不停地干。說起來，這還是一頭聰明的驢，起初，還有人給它引路，沒過三天，驢自己就認(rèn)得路了，裝滿糞包后，說—聲“走”，驢自己走到出糞臺，接著又拖著空車回來。駕車人一通高興，為驢也為自己以后的省便。全場上下都看得出來，這是一頭好驢，一頭上進心很強的驢。

萬物中不拘什么東西，只要它想進步，總是受歡迎的。譬如我們場這頭驢，它一有了上進心，它干活就會很負(fù)責(zé)任，也特別賣力。假若它不想進步了呢?你想想，即使它認(rèn)識路，它也裝著不認(rèn)識，弄不好，它會把糞車?yán)?。消極的時候，它和你磨洋工，拖一車糞故意走—個時辰；說不定，它還要發(fā)脾氣，尥蹶子傷個把人。這樣一來，說不出有多叫人頭疼?？墒牵@驢天天想進步，不知省了多少麻煩。

然而，自從有了殺驢之說后，這驢好像有了變化。具體哪兒變了，也說不出來。也許哪兒也沒有變，只是我們自己在變。我們清楚得很，驢，人們都說它蠢，其實它聰明著哩，縱然我們對它不恭，但它不敢馬上放肆起來，否則，我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干掉它。

驢還是照原先那個樣子干活。但它的進步越來越勉強。它從沒有尥過蹶子，也沒有將糞車拖到溝里去。這些錯誤它都沒有犯過。我們甚至從來沒有聽到它叫喚，這使得我們始終不清楚驢的叫聲咋樣。我們多么想欣賞一下驢的嗚叫啊，但這頭驢硬是不叫，叫人好不無奈。我們想了好多法子，往糞車上裝加倍的重量，車轅將它的肩膀幾乎壓塌下來；用最大號的注射器札它的屁股蛋；試著用宰豬的刀割它的脖子；揪住它的陰囊使勁揉搓——諸如此類的手法，都沒有讓它叫出聲來。后來我們又換了方式，帶它觀賞豬的交配，念瓊瑤的小說，還和它談起新近發(fā)生的女明星的風(fēng)流韻事，所有的努力都毫無成效。反正我們場的這頭驢就是這樣固執(zhí)地不肯讓我們長一點見識。

除此而外，這頭驢仍然稱得上好驢。它那與世無爭的眼神表明它能夠永遠心悅誠服地供給我們使喚。

最近，這頭驢又充當(dāng)起新的角色。A和B正在鬧戀愛，兩人搞得正歡。A別出心裁地想到將要騎著毛驢去見他的戀人。這個計劃想得那么周全，因為這樣一來既增加了泡妞的樂趣，又平添了他在戀人心中的分量。A從驢背上跳下后，馬上投入了機械的操作之中。整個過程不免令驢昏昏欲睡。A再次跨上驢背，是那樣的疲憊，那驢也好半天無法從睡夢中掙脫出來，A踢呀擰呀，都沒有叫驢邁出半步，B感動得不行，她從驢的呆滯的腳步中看出了A對她的依戀。

從此以后，驢就開始有了揮之不去的瞌睡。這種睡意使它始終浸在幸福的夢鄉(xiāng)。即使白天它也行走在睡夢之中，糞車卻從來沒有拉翻過。

我們益發(fā)覺得它是一頭好驢。有一天，我們打算把它賣給屠宰場，或者我們親手割斷它的脖子，它肯定還是耷拉著雙耳睡意蒙嚨。不過，現(xiàn)在我們還舍不得這樣做。

逃 跑

來豬場做豬倌的被稱為具有高貴血統(tǒng)的飼養(yǎng)員們，以前的職業(yè)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他們當(dāng)中有商人、推銷員、假酒制造者、騙子、街頭混混，甚至還有被檢舉的官員、失意的皮條客等，其中比較正經(jīng)一點兒的是拋棄了土地的農(nóng)民，和飽受漂泊之苦的手藝人。他們的身份雖各個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都是過往生活的失敗者，并且，說來奇怪，在養(yǎng)豬這個行業(yè)上，他們都一致獲得了成功。

是的，他們都曾經(jīng)桀驁不馴過，但是，現(xiàn)在，在生活的面前，他們垂首俯耳，服服帖帖。

場長站在辦公樓上，就是這樣俯視這一群人的。

這幫人從各自生活的角落里，逃跑到這里，一下子變得十分謹(jǐn)慎，為的就是不再逃跑下去。這使他們在好勇斗狠、耍他們名貴血統(tǒng)所具有的暴戾脾氣的時候常常收斂幾分。否則，又準(zhǔn)備逃跑吧。

有一陣子，一個疲憊不堪、滿面胡茬、眼睛濕漉的中年男子經(jīng)常在場門口徘徊。他守在門口，像是等待從里面出來的人。我們誰也不認(rèn)識他。他那堅韌的耐心就是要等待著將大門里面所有的人都見上一面。最后，他告訴我們，他在找人。找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離他而去。他先聽說，他的兒子是跟著一隊泥瓦匠走的，等到他在一座大城市里找到那幫手藝人時，他被告知，他的兒子幾天前隨著一群找工的人去了南方。這樣，可憐的父親又尾隨著追到南方。他總有辦法打聽到他兒子的消息，然而，他剛挨近他的兒子，他兒子就仿佛有所預(yù)感似的逃避而去。他追著他兒子的足跡來到了海邊。他也搭船過了海。令他欣慰的是，現(xiàn)在，他確定他的兒子就在這座島上，可能躲進了某個養(yǎng)殖場。他傷感地對我們說，他不知道他兒子為什么要這樣躲著他，他給予兒子的愛是一個父親所應(yīng)該給予兒子的，難道他的愛對于兒子來說是罪過嗎?

我們對這個可憐的人充滿了同情。我們所有的人都隔著場大門對他作了一番安慰。最后這個人遺憾而勤口執(zhí)著地離去了。

只有祝山和他漂亮的妻子沒有去見那個人。這當(dāng)然不是等于說祝山就是那個人的兒子。但祝山自從進了豬場以來就掐斷了和外面的聯(lián)系，對他們的過去更是緘口不提。人們只知道他們是一對沉默寡言的恩愛夫妻，除此之外，竟一無所知。

場里每次招收新的飼養(yǎng)員，頭幾天，祝山夫婦都要驚慌不安。對于那些徘徊在場門口的陌生人，祝山夫婦更是驚魂難定。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他們都愿呆在豬舍里，以減少出頭露面的機會。對于他們而言，鱗次櫛比的豬舍，仿佛是幽深的密林，隱藏兩只提心吊膽的鳥兒，應(yīng)該綽綽有余。

我們都覺得祝山夫婦是兩個不錯的飼養(yǎng)員，祝山為人謹(jǐn)慎，他的妻子漂亮賢淑，可大家似乎也清楚，他們在過著一種比誰都更加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

臨時的屠夫

我們豬場沒有專職屠夫，得臨時聘請充任。

豬場有一條紀(jì)律，禁止飼養(yǎng)員到場外集鎮(zhèn)上購買豬肉。如果人們想吃肉，場里就派人從豬圈里拖出一兩頭來干掉。

宰豬的活很累，要操刀、煺毛、開膛破肚，然后將一整頭豬分成若干等份。這一系列的工作都得在炎炎的烈日下完成。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大活人常常會被烈日曬得暈乎乎的，這樣，思緒變得遲鈍，手上的刀會失去準(zhǔn)頭，將自己砍到。的確有這樣一位臨時屠夫，他把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砍下，連肉一起稱給人家。晚上洗臉的時候，他才發(fā)覺自己已失去了一個手指。他連忙跑到宰豬的地方去找，接著又挨家挨戶詢問，但誰都說沒看見。這怎么可能呢?他的手指分明是今天斫肉時丟掉的。他哪里知道，得了他手指的人家早就掂量過，手指是算作肉的斤兩了，如果還了他手指，自己分得的肉不是見少了嗎?那戶人家將手指仔細洗凈，放到油鍋里炸了。

而且，宰豬分肉還要冒被人詈罵的危險。弄不好，甚至暴怒的對方，搶奪起案板上的斫肉刀，要沖過來干掉你。

即使有種種危險，但是，說起宰豬，人人爭先恐后，沒有輪到的還頗有意見。場長對此種現(xiàn)狀不明就里，還充滿欣慰，以為是患難共擔(dān)的意識在鼓舞著大家。職工大會上，場長大發(fā)了一通感慨。自然，這引起了許多人的竊笑。好多人心里清楚得很，在臨時屠夫的職位上，他們暫時篡奪了場長的位置。

說起來，又要提到以前，以前，宰豬的活／L基本由—個雜工承包。雜工毫無怨言地充起臨時屠夫的角色來。幾回豬宰下來，其中的奧妙漸被人窺破，于是，誰都想去過過宰豬的癮。

到了宰豬的日子，大家輪番登場，論班排隊，秩序好得不得了。張三這回稱給李四一條長鞭，李四下回必定有所回贈。彼此面帶笑容，恭敬有加。

做臨時屠夫雖然被曬得暈乎乎的，干起活來差不多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還要冒失去自己身體—部分的危險，但大家的感覺竟是如此之好，好像終于登上了一個土坎，迎面沐浴著春風(fēng)。

以前，大家只怨恨一個人，好了，現(xiàn)在每個人都有機會被人怨恨。

章二發(fā)明了什么

現(xiàn)在，該講講章二的故事了。 說到章二，整個場里都知道他，究其原因乃是章二喂豬很有一套，年年都是養(yǎng)豬系統(tǒng)的勞動模范。人們猜測，章二喂豬肯定有套秘訣，因為他節(jié)約的飼料最多，算起來，他的豬好像就不是吃飼料長大的，而是吸著空氣就能不停地長膘。但章二就是不肯告訴大家他養(yǎng)豬的經(jīng)驗。

人們幾乎沒有看見章二拖過飼料，他的庫房總是空空的，與人家碼得滿滿的庫房相比，這顯得不可思議。許多人追問章二，你拿什么喂豬呢?

章二嘿嘿一笑：“我的飼料特殊著哩，說出來你也不信?！?/p>

“是什么呢?”

“是音樂?！?/p>

“別唬人了，到底是什么?”

“你看看，我說出來，你又不信?！?/p>

“這怎么可能呢，兄弟，不妨告訴我們吧?！?/p>

“當(dāng)然，告訴你也行，可是你還是不信，我的豬喝西北風(fēng)也長膘?！?/p>

聽聽，這像人話嗎?

可是，人們的確很少見章二往料槽里倒料，倉庫的賬本上也沒有章二的簽名，然而章二豬舍里的豬一頭頭長得又白又胖。這事實讓大家覺得問題變得神秘起來。越是這樣，大家便越想鬧個明白。

好多人都偷偷地埋伏在章二豬舍的周圍監(jiān)視章二的一舉一動，看他究竟是怎樣喂的豬。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家只看見章二背著手在豬舍的過道上踱來踱去，嘴里發(fā)出一串串模糊不清的聲音，過上兩天，他豬舍里的豬就全都見長了?？傊?，大家還是沒有鬧明白事情的原委，倒是越來越糊涂了。

“好兄弟，”大家又去追問章二了，“我們兄弟一場，都是娘家里的人，你總不會瞞著我們吃獨食吧，有什么好的法子，也讓大家伙一起試試吧?！?/p>

章二仍是一臉的笑，笑得的確像兄弟，但他的回答就不像兄弟了：“我早就告訴你們了，我是用音樂喂的豬，可你們硬是不信，真沒有法子?！?/p>

在我們大家看來，章二從一開始就十分狡猾，始終在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搪塞我們，無非是不讓我們和他一樣賺錢。

我們當(dāng)中有的人不免要發(fā)火：“既然你不把我們當(dāng)兄弟，以后也別怪我們無情?！?/p>

“你要怎么著?”

要發(fā)火的人一時語塞，他完全因為失去耐心而失言。是啊，我們總不能馬上結(jié)伙來干掉章二吧。雖然我們除了喂豬，內(nèi)心里常常傾心于暴力，但那樣—來，我們除了再一次四處逃跑外能得到什么呢?

所以大家忍受住了章二的奚落，重新?lián)Q上一副討好的面容，我們當(dāng)中的人說：“二哥，沒，沒別的意思，大家出來混，都是為了求財，現(xiàn)在二哥走在頭里了，不應(yīng)該忘了大家呀?！?/p>

章二說：“我的確早就告訴了大家，如果有必要，我仍愿意重復(fù)一遍：音樂可以當(dāng)飼料喂豬。信不信，大家不妨試一試?！?/p>

章二說得誠懇，如果我們再不相信他的話就顯得我們不夠兄弟了。我們表面裝著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但心里仍覺得這是鬼話。自然也就沒有人肯去嘗試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章二的豬屁股長圓了，脊背上露出寬闊的脊溝。這些都是膘呀。

那些日子，我們天天在忍耐，我們得忍受著人家比咱好的局面的折磨啊。我們差一點兒就要鋌而走險了。我們是這樣合計的：一、給章二的豬投老鼠藥，搞死他的整批豬；二、或者暗暗地干掉章二。我們所以沒有馬上行動，主要是徘徊在兩個方案之間，我們不知選擇哪個方案好。最后，我們決定兩個方案一起來。

事情已經(jīng)到了節(jié)骨眼上。箭馬上就要射出去啦。白天，我們還和章二稱兄道弟，但是暗地里我們在比劃著怎樣用繩子去勒住章二的脖子。章二可能兩手亂劃拉幾下，雙腿撲撲地踢騰一陣，兩片眼白橫過，就此咽氣了。

晚上，我們派出去的幾個殺手兄弟跑回來。我們正等著他們敘說上面的情形。但是這幾個人沮喪不堪。他們喃喃地說：“搞錯了，或許我們搞錯了。”我們一齊問：“我們搞錯了什么?”

那幾個說：“章二真的是用音樂喂豬。”

我們又糊涂了：“何以見得呢?”

那幾個說：“我們本來想在章二丟命前偷看一下他在干什么，原來他呆在豬舍正用鐵錘砸光盤，我們看得仔細，那些盤上全印滿了一首首歌。他把盤砸碎后，又放到磨子里碾，磨子嘎嘎響了一陣，就吐出白不白黑不黑像飼料那樣的東西，然后章二就把這些東西添到料槽里。怪了，那些豬還吃得津津有味?！?/p>

情況發(fā)生了突然的變化。那么章二還要不要殺了?我們都愣住了。我們開頭要殺章二，是因為我們以為章二說的是假話，既然章二說的是真話，我們就不要殺章二了。

我們又糊涂了，干嗎真話聽上去那么像假話呢?

你肯定料到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們與章二的關(guān)系獲得了大大的改善，我們又是兄弟了。我們甚至為曾經(jīng)暗地里圖謀干掉章二而慚愧。章二怎么說呢，他說：“你們干掉我，我也把你們當(dāng)兄弟?！蔽覀儌€個都感激涕零，也就越發(fā)把章二當(dāng)兄弟了。

看來，章二的確不簡單!他開始教我們怎樣選音樂喂豬。首先，并不是所有的音樂都適合用來喂豬的，有的盤豬吃了要拉稀，有的盤會使豬咳嗽，這些導(dǎo)致豬的呼吸系統(tǒng)和腸胃疾病的盤千萬要從飼料中剔除出去。選什么樣的音樂，最好自己先將盤聽上一遍，然后決定取舍。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那種聽上去像擤鼻涕的音樂最適合喂豬。因為豬不是生有長長的鼻嘴嗎?這種模樣的嘴巴就是用來拱食的，擤鼻涕的聲音最好最大地刺激了豬的這種欲望，一聽到這種美好的聲音我們的豬就會胃口大開。此外，有一種聲音能讓豬的胃有節(jié)律地蠕動，聽到那樣的聲音，豬的食道就顫抖不已，咽喉會不期然地瘙癢難耐，不大量地進食不足以抑制，這種聲音正常人聽到了要作嘔，但是叫豬聽到卻要大快朵頤。

我們又擔(dān)心起來，這樣的盤到哪里去買。

章二狡猾地一笑：“大家用不著著急，如今市面上到處都是這種東西，用來喂養(yǎng)那些追星族的碟盤正好可作我們豬的飼料?！?/p>

這樣一來，我們便挎包提篼地奔向街市，將店鋪里碟盤搶購一空。這著實改變了那些年月音樂排行榜的次序。

具有魔鬼一般才氣的章二，對他的發(fā)明又作了一番研究，總結(jié)出這樣的一套模式：對哺乳仔豬，也喂給它們搖籃曲；肥豬則適合喂進行曲；發(fā)情的母豬和即將交配的公豬就喂給大量的浪漫的流行歌曲。到后來，拖飼料的車子，不用再拖飼料了，就拖回一車車大包小包的花花綠綠的碟盤。

章二有一次談起他的經(jīng)驗。原來他的發(fā)明并非空穴來風(fēng)。

說起來是這樣子的：章二以前當(dāng)過兵，干的就是飼養(yǎng)員。為此，他很鬧過一段情緒。他常常拿木棒或鐵鍬揍那些豬，把那些豬打得鬼哭狼嚎。他有個脾氣，豬越是叫，他就越是打，打得豬后來再怎么餓也不敢叫了。一般的畜生經(jīng)人這樣一整，肯定會被搞傻，但章二養(yǎng)的那些豬卻越來越聰明，居然懂得察言觀色。章二臉色不好，那些豬全都悔罪一樣默不作聲，而章二一高興，那些豬又個個歡蹦亂跳。最妙的是，后來還真給章二鬧出了一點名堂：章二手中的木棒一揮，那些豬馬上列隊集合，章二喊一聲，那些豬立即擺出立正的姿勢，又喊一聲，那些豬就是稍息的樣子了。這使他的名聲在軍中大噪起來。

章二再做豬倌時，本來也想如此這般地訓(xùn)練一番。但他又想，今非昔比，搞那一套顯然不劃算。于是，他就整天琢磨著怎樣喂好豬。這一琢磨，就把他琢磨成了勞模。

這事看起來值得高興，但是，章二的前途仍然充滿了危險。當(dāng)然了，我們現(xiàn)在不再打算干掉他，可是，這能保證其他的人就不想干掉他嗎?

現(xiàn)在，我們場門口常常有一些可疑的身影在徘徊，這些心懷叵測的人這樣問道：“你們要飼料嗎?這么大的豬場不可能不要飼料?！闭露灰肫疬@些身影就感到不寒而栗，他真想收回他的發(fā)明。

失 業(yè)

我們場終于有一批豬面臨著失業(yè)了，

豬，雖然為我們所飼養(yǎng)，但是，在豬群中也有著明確的分工，它們都是各有職業(yè)的。譬如說吧，母豬，天生就像一個大口袋，它的工作就是不斷地從口袋里往外倒一些小豬崽，倒得越多越好，哪頭豬倒得多，年終我們就給它評先進。公豬的工作就是負(fù)責(zé)往這些口袋里裝豬崽，這工作聽起來很浪漫，其實，任何浪漫的事情，變成了職業(yè)，就一點浪漫的氣息也沒有了。同樣，這工作也被制定出了非常精細的量化指標(biāo)，讓公豬們?nèi)ネ瓿?。初出茅廬的公豬，總是像上緊發(fā)條的鐘那樣對工作信心百倍，認(rèn)真負(fù)責(zé)，但不久，它們就會發(fā)現(xiàn)，往口袋里裝豬崽居然也是一件多么辛苦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當(dāng)初那神采煥發(fā)的公豬，現(xiàn)在只只疲憊不堪。

至于肥豬，肥豬的工作嘛，不說你也肯定知道，它們的工作富有喜劇色彩，充滿了享受，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它們像地里的莊稼，施了肥肯長就行。多么輕松自在的工作啊!這是工作嗎?這是神仙過的日子啊!一車接一車的飼料，碼得像山—樣的飼料，眨眼就不見了，都變成了它們身上的膘。章二后來還發(fā)明了什么用音樂喂豬的最先進的飼喂方法，放上一段音樂，肥豬們聽得如癡如醉，接著，它們個個膘肥體壯。

三類工作，看來肥豬的工作最令人嫉妒。但是，你總不能讓肥豬失業(yè)吧，肥豬不長肉了，你開豬場干什么，要是這樣你不如養(yǎng)猴去吧。母豬的工作也至關(guān)重要，它們的工作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如果水桶也能像它們的口袋一樣倒得出豬崽來的話，我們就應(yīng)該考慮購置成千上萬只水桶，馬上讓母豬們失業(yè)。當(dāng)然，這項發(fā)明我們場也有人在搞，只是眼下還不成。

只剩下公豬了。雖然公豬們嘔心瀝血地工作，但是，新的科學(xué)成果表明，它們的工作絕大部分可以被取代。往明白處說，以前一百頭公豬干的活兒，現(xiàn)在只需一只公豬就行了。

這個消息對于我們場的公豬有如晴天霹靂啊。它們震驚、憤怒、恐懼，最后變得消沉。剩下的日子它們過得六神無主，’我們場仍是那么喧鬧，但它們只能在寂寞中回憶它們往昔的好時光。不久，它們將要被運到屠宰場，被集體地干掉。據(jù)說它們的肉被送到了大排檔，它們那滑稽而又堅強不屈、充滿了探索精神的陰莖還是釀制六鞭酒的主要原料之—。

公豬1292就是這批公豬中的杰出代表。它的血統(tǒng)尊貴得很，純種的杜洛克系，引種一頭這個種系的原種豬，據(jù)說要花上好多的鈔票。所以它珍貴得很。

1292體格健壯，性欲旺盛，授精成功率極高，用配種員的話說，是一個優(yōu)秀的炮手。

1292的工作就是等著和母豬們交配。其實用“等”是不夠準(zhǔn)確的，我們場有幾千頭母豬，發(fā)情的母豬總是像潮水般往公豬圈涌來，公豬們，每頭公豬都是應(yīng)接不暇的。1292更是忙得不得了。差不多每頭母豬都對它有好感，而實際上，有許多母豬不得不失望而去。雖然它們忙碌、疲憊，但是作為種公豬，它們其實是過著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花花公子一般浪漫的日子。它們個個都是花心的郎君，我們的政策就是鼓勵它們這樣去干的，它們一定要花心，它們必須花心，假若它們中有誰不花心，那才是不道德的。

硬是有這樣的不道德的傻瓜。

當(dāng)5191還被養(yǎng)在圈里的時候，作為種公豬，它的條件都是無比優(yōu)越，人們預(yù)料，今后它完全有可能取代1292唯一的地位，這就是說，它將擁有和整個豬群交配的權(quán)力。這差不多就是帝王一樣的福祉了。然而世事難料，5191頭一次被派去執(zhí)行任務(wù)時，就落人了陷阱。

那頭母豬當(dāng)然長得漂亮至極，白色的被毛光滑發(fā)亮，體態(tài)豐滿有致，即便焦渴也不失寧靜之態(tài)，兩廂被弄到一處，馬上卿卿我我起來，一番熱戀之后便難舍難分。按規(guī)則，小母豬第二天要同另外一頭公豬會面。小母豬也許還沒有忘記5191，但這不妨礙它接受另外的公豬。

這下不得了啦。5191憤怒地躍過欄門，沖向那頭正在誘惑小母豬的公豬，一口咬到它情敵的臉頰，嘩啦撕下一塊肉來。飼養(yǎng)員出手?jǐn)r阻，5191一擺頭，將飼養(yǎng)員撞倒在地。那頭公豬嚇跑了，剩下5191和那頭小母豬又重復(fù)起頭天的那一幕。

5191似乎再也不肯忘掉那頭小母豬了。對別的母豬它從來就沒有感興趣過，它懶得噴濺它的唾沫，懶得用嘴去拱那些母豬的肚皮，最后也懶得往母豬身上爬跨。它的眼睛始終盯著欄門外，等待著那頭小母豬從眼前走過。

它的這種狀態(tài)對它非常不利。場里已在考慮它的去留問題了，假若它還一味地專情而不知花心的話，它的日子肯定到頭了。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那頭小母豬生產(chǎn)了，一胎產(chǎn)了18頭仔豬，這證明了5191的價值。然而，5191始終不肯與其他的母豬有染。

有一天，5191顯得激動不安。配種員以為5191終于抵擋不住本能的煎熬。馬上給它趕來一頭同樣漂亮的母豬。但是，5191露出瘋狂的神情，它躍過欄門，朝豬舍的另一頭奔去。誰都沒有注意到，那頭小母豬，誘使5191落入陷阱的那頭小母豬，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配種舍，5191不是用眼睛看，而是憑氣味就知道它日夜等待的情人來到了。接著，它們一起度過了甜蜜的三天。

這之后，5191又故態(tài)復(fù)萌，更加不情愿接待其他的母豬了。

這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失業(yè)的問題了，而是業(yè)失去它的問題。場領(lǐng)導(dǎo)正要對這頭鬼迷心竅、不聽指揮的豬下達誅殺命令，誰知，那些工作勤奮、很聽話的豬因為形勢不得不集體失業(yè)。

于是，我們很可笑地同情起它們來，同情它們很宿命的一生。

笨 笨

我想，我終于寫到笨笨了。

笨笨是—頭可愛的小豬，它的可愛之處，就是它聰明，它總不肯長大。因而，頑皮、好玩就成了笨笨的特點。 笨笨出生時，是一頭弱仔，按規(guī)定，兩頭這樣的豬才能算得上一頭豬。如此說來，笨笨只能算半頭豬了。笨笨小，赤條條像一只不長毛的老鼠，令人十分痛惜。從笨笨身上人們絲毫也看不到一頭肥碩壯大的、將要讓人大快朵頤的豬的前景。接產(chǎn)的飼養(yǎng)員差點就要將它扔到陰溝讓水沖走。如果那樣的話，我們永遠也不會有關(guān)于笨笨的話題了。的的確確，我們場的飼養(yǎng)員對于那些叫人失去信心的豬崽真的是這樣做的。這一回，他之所以沒有這樣無情，完全是笨笨自己的表現(xiàn)使他動了側(cè)隱之心：笨笨除了小以外，其他所有方面都正常，它像老鼠那樣機敏，它吃飽奶后，就在豬欄里四處漫游。同時，它又能準(zhǔn)時回到它出生的欄位，那時，它的母親正好到了放奶的時候。它占據(jù)一個奶頭，張嘴沒命地吸吮起來。

一切都正常得很，看不出絲毫的怪異。你肯定早就知道我們是怎樣制造出一頭頭又白又胖的肥豬的，無非是拿成噸的飼料喂豬崽，飼料濃縮成香噴噴的豬肉。一點不差，主要過程就是這樣的。但關(guān)鍵問題是時間，順著時間的河流而下，所有的一切都會成長起來的。

但笨笨卻不是這樣的。頭一個月，它真長了一點，長得像一只小貓那么大，第二個月，它就不見長了，到了第三個月它仍然是原模原樣。鬧到最后，所有的飼養(yǎng)員都不愿接受它：大家都不想浪費飼料。它的主人失望至極，將它放到一個閑置的欄圈里。開始還喂喂它，后來慢慢忘了它。等主人想起它，心想它肯定餓死了。主人還是走到欄圈旁想看個究竟。欄圈里什么也沒有。主人松了一口氣，看來笨笨是因為受不了餓跑掉了，這總比餓死要強。就此，他可以了卻一樁心事。誰知，在他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他聽到欄圈旁的樹上響起一陣類似刨蹄的聲音，他抬頭一看，那不是笨笨嗎?笨笨正蹲在樹上，眼光炯炯地看著他。他心里吃一驚：笨笨怎么會上樹呢?仿佛給他釋疑似的，笨笨輕巧地溜到樹下，來到主人身旁，用烏亮的眼睛望著他。一段時間不見了，笨笨的毛更加光滑雪亮，同時也更加像一只詭異的貓了。

老王后來告訴大家，當(dāng)時他見笨笨這種神情，心里有點害怕，是不是笨笨成精了?它的眼睛賊亮，身體柔軟，已經(jīng)懂得上樹，這哪里還是一頭豬?老王涌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打死這個畜生。他想趁笨笨靠近，一把薅住它。但笨笨早弄懂了主人的想法，怎么也不肯往它主人身邊走一步。老王想，糟了，這畜生再也不是可以任意擺布的角色了。

我們以后看到的笨笨的確不再那樣軟弱。以前我們抓住它的后腿，將它倒提著走來走去，現(xiàn)在卻再也別想干得這樣漂亮了。首先，你捉不到它，它比貓還會逃。此外，對于侮辱它的行為，它一概不接受。當(dāng)初，由于笨笨發(fā)育得不正常，所以，它沒有被閹割，現(xiàn)在，它的這個特征很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有人對它的陰囊充滿了好奇，用棍子去搗弄，開始，它只是冷漠地走開，那人不愿放手，繼續(xù)著他的把戲，一下子將笨笨惹火了，只見笨笨齜牙咧嘴，差一點就要上來咬那人的大胯。按有的人推測，笨笨可能是要撕下調(diào)戲它的人的生殖器，但關(guān)鍵的時候，笨笨住手了。

笨笨現(xiàn)在不住欄圈里，它住在樹上，它將它的窠筑在高高的椰子樹上，它不像一只豬，也不是貓，而更像一只鳥。

事實上，我們差不多天天看到笨笨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剛開始的時候，它跳躍的動作還顯得笨拙，沒過多久，一切過程就掌握得靈巧自如了。我們最后看到的它不是跳，而真正是飛了。所有的人都對笨笨充滿了羨慕。它像鳥一樣在天上飛來飛去，它不用再順著樹干溜到地面，直接就從高高的樹冠降落到地上。這時候，笨笨還將我們當(dāng)作朋友，盡管它能夠飛翔，但有時候它在地上行走。它走到我們的近處，就在我們的身邊。我們能清晰地觀察到笨笨身上出現(xiàn)的變化。以前，它渾身的毛發(fā)根根如縷，而現(xiàn)在它的毛成了片狀，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羽毛。它的皮膚是細嫩的水紅色，但現(xiàn)在叫羽毛覆蓋了，根本就看不到。它叫起來的聲音尖細圓潤，過去的粗啞渾濁渺不可尋。

笨笨的主人本來應(yīng)該為笨笨的成功感到高興，但是，這個多慮的人整天價憂心忡忡。其實，他完全不必要這樣，因為自從他將笨笨置于那間閑置的欄圈后，他們實際就脫離了關(guān)系。從那時候開始，笨笨就屬于大家的了。大家共同喂養(yǎng)著笨笨，一齊開心地笑。

算起來，笨笨已經(jīng)兩歲了。對于一頭會被當(dāng)作商品一樣出售的豬來說，這是一個非常罕見的歲數(shù)，和笨笨同時出生的兄弟姐妹們，早不見了蹤影，具體地說，是被我們?nèi)祟惛傻袅?。因為笨笨頑皮，它不肯長大，所以它得以幸存。既然如此，笨笨還會經(jīng)歷它應(yīng)該經(jīng)歷的所有事情。這樣，笨笨也不可避免地到了談情說愛的時候。

我們常?？吹奖勘吭诤髠渖崂@來繞去，一副失魂丟魄的樣子。它白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坐在后備舍屋頂上，一邊揮舞著折來的樹枝，一邊喳喳地唱個不停。我們知道笨笨在唱情歌，試圖用那些憂傷的歌打動后備舍年輕漂亮的母豬。有一天，笨笨甚至剔光了樹枝上的葉子，用一根繩子拴住樹枝的兩端做成一件東西。這握在它手中的玩意兒看上去像一張弓，但實際上笨笨把它當(dāng)作了一張琴，因為那繃緊的繩子撥起來居然也能夠發(fā)出錚錚的聲音。于是，笨笨便坐在屋頂上，握著它的琴，日復(fù)—日地彈唱起來。

我們雖然對笨笨大表歡迎，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笨笨的出現(xiàn)卻代表著一種反動的方向。所以，慢慢地，我們對笨笨的態(tài)度日益產(chǎn)生了分歧，不說想必你也知道，我們當(dāng)中有人想趕走笨笨，或者干脆除掉它。偏偏笨笨是個鬼精靈，總能識破那些人的把戲。

現(xiàn)在機會來了。人們目睹了笨笨戀愛的過程，正想利用它心中的柔情將它誘捕。

一頭漂亮的母豬被安置在密封的屋子里，一扇打開的充滿誘惑的門。笨笨一頭扎進去。但是，這次人們又失敗了，關(guān)鍵時刻，笨笨掀開鐵皮瓦頂，逃出來了。

后來，我們就再也沒有看到笨笨坐在屋頂上唱歌了，在場里，我們也看不到它的影子。笨笨一定越來越感覺到我們場對它所懷有的惡意了，于是，便遠走高飛，變成一只真正的鳥了。

如今，我們只能在懷念中與這只頑皮不肯長大的豬見上一面。它的模范作用也許一度阻礙了我們場歷史的進程，這就是必須讓它離去的原因。但我們的祝福是真誠的，假若笨笨真的長成一只鳥，它也會為此而掛念我們。真的，有時我看見一只大鳥從我們頭頂上飛過，我會以為，那沒準(zhǔn)就是笨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