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性主義”已經(jīng)有了二十多年的生長經(jīng)歷,這期間中國女性主義的學者和作家們出書辦雜志、成立科研院所、擠進大學講壇、召開國際國內(nèi)研討會,不能不說是做了大量熱熱鬧鬧的工作?!芭灾髁x”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傾向極強的思潮,要求對全社會的性別關系格局進行干預??墒强傮w審視這二十多年的中國“女性主義”,你不能不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中國“女性主義”究竟給中國廣大女性帶來了什么益處?
中國女性一多半集中在農(nóng)村,再加上城鎮(zhèn)女職工和其它城鎮(zhèn)勞動婦女(如打工妹),估計會占到中國女性人口的80%以上。這是個不可以被忘記的中國國情。這個龐大的女性群體在日益商業(yè)化社會浪潮的沖擊下,不斷地被社會邊緣化。傳統(tǒng)道德趨于解體,新的道德無從建立,其物質(zhì)與精神的生存狀態(tài)趨向“荒漠化”,賣淫業(yè)的泛濫就是這種起于邊緣的“沙塵暴”襲擊中心城市的方式之一??墒?,這個龐大的最需要救助的中國女性群體幾乎就不在中國“女性主義”的考察與援助范圍之內(nèi)。這豈非咄咄怪事?
仔細思量,倒也不奇怪。
這其一,中國“女性主義”是歐美女性主義的回聲,這歐美女性主義直接產(chǎn)生于白人中產(chǎn)階級女性的社會經(jīng)驗。在歐美發(fā)達國家這種現(xiàn)象有其天然的合理性(雖然有色人種婦女團體不斷就此發(fā)難),因為白人中產(chǎn)階級女性在全部女性人口中的比例很高,她們稱得上是有“代表性”。
目前,中國“女性主義”還只能在部分人文女性知識分子和女大學生中尋找自己的同志(我接觸過許多有地位的女知識分子,對“女性主義”感興趣的比例很?。?,其社會基礎的狹窄可想而知。瞧一瞧數(shù)量日益膨脹的各色各樣的“女性主義”文學藝術作品,不外乎三類:一是對歐美女性主義的模仿;二是對中國知識女性(含女學生)個人化生活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三是對女性歷史生活題材的發(fā)掘。現(xiàn)實生活中的底層女性群體,在以先鋒姿態(tài)著稱的“女性主義”這里仍然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
這其二,中國“女性主義”者,早在投身中國“女性主義”之前,大都有了“自己的一間屋子”(沃爾芙語),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個體面的收入穩(wěn)定的職業(yè)。也就是說,她們并沒有處在社會的邊緣狀態(tài)。對于中國底層勞動女性沒有感同身受的體驗,其宣傳的革命性與先鋒性底氣不足。
目前中國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邊緣女性群體絕對數(shù)量很大,例如:城鎮(zhèn)下崗女職工、娼妓、女性乞討和流浪者、輟學女童、女性勞教與犯罪分子、吸毒女性等等,每一類的數(shù)量恐怕都在百萬以上。她們不是最需要關懷和救助的“姐妹”嗎?她們急需“女性主義”的光芒去照亮。某些男性的性學工作者(如潘綏銘),曾冒著很大的人身與道德風險,去考察中國娼妓的可怕生存狀態(tài),據(jù)潘綏銘在《中國地下“性產(chǎn)業(yè)”考察》中估算,中國大陸的女性“性工作者”數(shù)量超過三百萬。為什么中國的“女性主義”者反而不去做類似的工作?
這其三,中國“女性主義”在國際“女權”話語大背景的映襯下,在中國已有的“毛式”婦女解放運動的資源襯托下,迅速擺脫了邊緣狀態(tài)。這是中國“女性主義”的幸事,同時也是其不幸。中國的“女性主義”者們很少遭到迫害和打壓,西方的女權主義者被迫顯示的“先鋒性”與“顛覆性”,在中國大打折扣。換句話說,在中國從事“女性主義”事業(yè),幾乎是件零風險的事情。中國的大學與科研體制、傳媒和出版界順水推舟地接納了“女性主義”,使之迅速成為大部分中國“女性主義”者謀取職稱待遇和出書成名的體制內(nèi)資源,追求所謂“學術性”、“正統(tǒng)性”與發(fā)表率亦成為必然的選擇。吃力不討好的邊緣底層女性群體考察研究,自然乏人問津。
但是,“女性主義”事業(yè)仍然是一項艱苦卓絕的工作,因為性別沖突比之人類的另兩大矛盾——民族沖突和階級沖突,發(fā)生的時間更早,波及面更寬,預期解決的難度更大,時間也會更長。特別是女性個體基本上被民族、階層、家族和家庭分割在一個個狹小的空間當中,利益關系復雜,生活處境迥異,很難形成同仇敵愾的女性陣營。當代世界“女性主義”實踐已經(jīng)證明,無法采用急風暴雨式的社會改革方式完成性別關系革命。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女性主義”者,正在以發(fā)動組織大批的“女性主義社會工作者”的方式進行性別沖突的漸進式改革,這恐怕也是中國應該借鑒的方法。這就要求“女性主義”者走出書齋,投身到“女性主義”的社會實踐當中去。
我剛剛讀了美國黑人女作家艾麗斯·沃克描寫黑人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小說《紫顏色》,雖然那是大洋彼岸底層婦女的故事,但讀后仍然讓我這個遠東黃種男人有心靈上的震撼感,女作家用她的心點燃的火炬照亮了一片從未“浮出歷史地表”的人群。就中國各邊緣狀態(tài)的女性群體而言,其生存的艱難和所遭遇的不幸,恐怕要超過《紫顏色》中的美國黑人婦女。可是,中國“女性主義”文學迄今為止還沒有可以與之相比的重量級作品問世。
為什么我們的女作家不能寫出像《紫顏色》這樣的女性主義作品呢?為什么我們的“女性主義”批評家沒有做這方面的引導呢?
可以說,中國“女性主義”自成氣候以來在兩個方向上的努力,目前都失敗了。一方面是 “女性主義”的本土化:由于脫離了中國女性最基本的生活狀態(tài),中國“女性主義”仍然只是一個浮在文化表層的概念氣泡。不要說深入人心,就在女性知識分子領域也很難說站住了腳。另一方面是與國際接軌:沒有自己文化經(jīng)驗的滋養(yǎng),中國“女性主義”只能跟在歐美女性主義思潮的后面搖旗吶喊,說到建設中國自己的學派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難。
我并不是說中國“女性主義”者絕對都沒有關心社會底層女性群體,個別有勇氣的人是有的。我知道的如《中國婦女報》的謝麗華(不知她自己是不是認同女性主義)對貴州農(nóng)村婦女的開發(fā)性扶貧努力;還有李小江教授對鄉(xiāng)村婦女的口述史調(diào)查等即是。但這樣的人還是太少,太少。
中國“女性主義”的另一條瘸腿是與中國婦聯(lián)組織的“離心離德”傾向。這兩大主流女性上層“集團”(我斟酌許久沒找到合適的詞,而中國“女性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可以稱得上是主流)互相瞧不起,真是中國廣大婦女的不幸。各級婦聯(lián)組織也許有很多被詬病之處,但她們對底層女性所做的好事,還是要超過“女性主義者”。
一邊是政府化的婦聯(lián)組織;一邊是“貴族化”的“女性主義”,什么時候中國廣大勞動婦女會有自己真正的代言人呢?
孫紹先,學者,現(xiàn)居??凇V饕饔小杜灾髁x文學》、《英雄之死與美人遲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