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感

蔡羽平應邀來到方達集團時，老板陳大力正好不在。接待蔡羽平的前臺小張說，陳總交待過了，你來了之后先等一下，公司可能要召開一個客戶會議……

明明約自己前來談事情，卻還要自己“耐心”地等一下，蔡羽平心有不快。不過．既然陳老板已經這么說了，自己也沒有別的選擇。陳大力讓人等已經不是第一回了，畢竟他具備足夠的底氣和實力，大家都得順著他來。

在這個西部狹小的縣城里，報上陳大力這三個字，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叫做如雷貫耳。lO年前，陳大力創(chuàng)立了方達集團，并一路順風順水地走到現在，其固定資產少說也過億了，用時下最時髦的話說，在本縣可以稱作“首富”。陳大力沒有多少文化，家中兄弟姐妹多，很早就出來跑碼頭。上世紀80年代，陳大力偷運一批水果到廣東賣，后來被抓了現行，并以“投機倒把”罪判了5年。出獄之后，陳大力利用自己在獄中所學的鉗工技術搞起了摩配廠，并發(fā)展成了后來的方達集團。或許是為了滿足心理平衡的緣故，成功之后的陳大力似乎并不懂得收斂，頻頻發(fā)言，宣揚自己“傳奇麗充滿奮斗的一生”，搞得整個縣城幾乎都知道了陳大力的那點“祥林嫂的故事”。

說到底，陳大力還是個粗人。比如約自己來談事情，卻要別人先等著，蔡羽平就覺得陳大力做事“有失風度”。

但人家畢竟是首富，看不慣又能怎樣。雖說自己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不過蔡羽平覺得相比起陳大力“卷起衣袖都能扇倒人”的氣勢而言，自己的那點兒所謂成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至少陳大力在這個縣城幾乎就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墻……

正思忖之際，小張來到了面前：“蔡先生，陳總讓你進去。”那種感覺好像是蔡羽平在求別人，等待陳大力“施舍”的召見。這幾乎完全顛倒了主次!

陳大力紅光滿面，看得出還處于興奮狀態(tài)。見到蔡羽平時，他用一個習慣性的揮手指動作，示意其坐下。蔡羽平剛一坐定，陳大力的粗嗓門就叫開了：“小蔡，最近你那邊的情況怎么樣?”

蔡羽平手下有300員工以及過千萬的資產，人前人后別人都是稱蔡總或蔡老板。陳大力的這種稱謂，覺得自己是其手下或者晚輩，總之有低人一等的感覺，蔡羽平很不適應。事實上，他與陳大力在生意上并無瓜葛。惟一的陳年爛事是，蔡羽平創(chuàng)業(yè)初期，陳大力借給他過一筆10萬塊錢渡過了難關。但就是這10萬塊錢，陳大力像個圣人般地指出了自己的種種缺點，并且還硬起心腸收了利息。

往事不愿再提，對陳大力的人品及做事方式，蔡羽平一直都有自己的保留看法。蔡羽平既不想跟其做朋友，也不愿做敵人，說到底，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陳老板，找我有什么事?”蔡羽平直接切入主題。

“是這樣的，小蔡”，陳大力也沒有兜多少圈子：“方達集團發(fā)展多年，一直都停留在原規(guī)模上，上上下下地比較擁擠。我要擴大一下生產規(guī)模，考慮到工程項目資金需求比較大，光找銀行貸款可能不夠，你就給我湊200萬的資金吧，利息呀什么的照樣付給你就是了……”陳大力未等蔡羽平表態(tài)就先談起了條件，感覺好像是別人不能拒絕。

從個人角度說，蔡羽平對陳大力有一種復雜的情感。陳大力是個爽快之人，當初雖然言語不中聽，但畢竟還是借錢給自己救了急。200萬，對現在的蔡羽平來說，也不是什么天文數字。也許陳大力覺得多年前曾借錢給自己過，現在應該知恩圖報；或者陳大力認為借個區(qū)區(qū)一兩百萬只是小事，犯不著想太多。但前提是陳大力你找別人借錢，至少在說話上要“謙虛”一點嘛。

蔡羽平還未說話，陳大力又開了口：“小蔡，男人嘛，爽快一點?！标惔罅Φ倪^于“高調”讓蔡羽平頓時有了些反感，覺得要是方達集團真的擴建了，企業(yè)規(guī)模更大了，陳大力的尾巴豈不翹上了天?到時，恐怕走路都會踩死人。說實話，看人落魄時大家都舒服，看人發(fā)達時誰心里都酸酸的，為什么要借給他?

“陳老板，你找我借錢真是我的榮幸。只是我前幾天剛好打了一批貨款出去，你知道，現在的鋼材不提前預訂以后肯定要漲價……”蔡羽平一副很無辜的樣子，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陳大力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拒絕陳大力就是一種勝利。

陳大力終究是個粗人，哪里顧得上揣度這些。走出方達大廈的剎那，蔡羽平長舒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刑滿釋放的人員，有一種走出牢房的快感。

撕扯

不過半年之后，方達集團的擴建工程終究還是完成了。開業(yè)那天，蔡羽平前去“祝賀”。本縣的縣長也率一幫人大駕光臨，并且還激情澎湃地說了一大堆吹捧方達集團將為本縣經濟騰飛做出更大貢獻的話。場麗越光鮮，蔡羽平的心頭就越酸。想當初，自己公司慶典之時，三番五次地去請官員，到了最后才有一個工業(yè)局的副局長姍姍來遲，只簡單地說了兩句祝福的話后揚長而去。人與人畢竟不同呀!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大力率著一幫蝦兵蟹將前來敬酒。陳大力喝酒很有“方式”：對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陳大力會豪爽地要求喝個滿杯；一般生意人客戶、普通交情的則喝半杯；而對于那些點頭之交、狐朋狗友之類的陳大力通常只會端起杯子抿一口，喝了還是沒喝誰都說不清楚。不過蔡羽平倒是看清楚了，陳大力跟他舉杯時喝了個滿杯，這點讓他十分意外。以致于同坐一桌的其他人，都以為蔡羽平是個“重要”的人物，頻頻舉杯非要蔡老板給個面子

方達集團的擴建似乎帶來了好的效益。在接下來的大半年里，縣里的電視臺里幾乎天天都有陳大力的人影晃動：一會兒說方達集團簽了個大訂單，產品出口歐美；又說陳大力榮獲了什么杰出榮譽；再有就是某某媒體對陳大力進行采訪之類的新聞

有好幾次蔡羽平路過方達集團的門口時，忍不住想進去看看，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說實在的，他最不想看到陳大力那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對自己多少是個刺激，還不如不見為好；再者，當初陳大力找自己借錢時，自己拒絕了，但后來陳大力卻偏偏與自己喝了個滿杯。陳大力究竟是為自己當初掏心掏肺的“表演”所感動，還是看出了自己的破綻而故意來“羞辱”自己，蔡羽平一直沒搞明白，與其這樣，還不如回避。

這大半年期間，蔡羽平也接了幾個大單子，企業(yè)的銷售額和利潤幾乎翻了3倍。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再隔個兩三年甚至就可以超越方達集團了。到時自己也搞一個歡慶大會遍撒英雄帖，專門讓人給陳大力送請?zhí)ァ?/p>

不過，陳大力倒是不請自到了，甚至事前連個招呼也沒打。“羽平呀，我們好久沒有聯系了，這次專門來看看你?！?/p>

蔡羽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多年，陳大力都是“小蔡，小蔡”地習慣了，這一聲親切的“羽平”反倒讓蔡羽平不知所措。然后，心里頭幾乎有一種對陳大力的感激，多年來，有誰看到陳大力對自已如此“尊敬”過。

簡單的寒暄后，陳大力隨即轉入了正題。陳大力說，自己前來是為了當初擴建的一點事情。當初擴建要征用大量土地，按照國家政策，超過500畝地必須由國務院批準。方達集團的用地早就超過了，而在此之前也早知道。想用農耕地建廠房并獲得國務院的批準根本不可能。首此，在審批過程中，方達集團打了個擦邊球，采用化整為零的辦法，最終拿下了這塊地。而自鐵本事件爆發(fā)后，上頭加大了監(jiān)督力度，現在正追查各地的用地問題，現在查到了本縣，搞不好縣長都有可能丟掉官帽……

陳大力的意思是，由蔡羽平的宏羽公司出面，趕緊補個手續(xù)，將一部分用地算在同為中型制造企業(yè)的宏羽公司名下，這樣追查下米，這塊地是2家公司的，至少不會“觸雷”，性質也不會那么嚴重。

陳大力說話的時候喘著粗氣，看得出心里非常急迫。

心情可以理解，但生意畢竟是生意，這點蔡羽平心里十分清楚。比如，陳大力找自己“扛”土地，蔡羽平就覺得非常嚴重。這種做法本來就違法，“扛”過去了大家皆大歡喜，萬一“扛”不過去呢?還有，為什么要幫他，蔡羽平還沒有找到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陳總，你哪會有搞不定的事情呢，你擺明了給小弟出難題嘛!”蔡羽平打著一臉哈哈，反倒給陳大力戴起了高帽。說這些話時，蔡羽平總覺得有些言不由衷，甚至覺得自己有點無恥的味道。都什么時候了，自己還如此虛偽。

關上門的剎那，蔡羽平看到了陳大力眼里的無助與失望。那是一種讓蔡羽平覺得復雜而又有些震顫的眼神，畢竟這是風光了幾十年的陳大力眼里第一次流露出的失落。像是一個溺水者沉下去那瞬間的絕望，多看一眼簡直就是對自己的一種折磨與撕扯……

影子

又隔了一兩個月，天氣變得有些陰冷了，這期間蔡羽平再也沒有碰到過陳大力。不過，蔡羽平倒是聽到了一些謠傳：本縣縣長被雙規(guī)了，貪污受賄了幾十萬，夠殺頭的標準了，聽說還是上面的人下來親自查處的……一想到土地的問題，蔡羽覺得肯定要出事，他本能地打陳大力的電話，但每次都是對方關機。奶奶的!發(fā)什么神經，以前陳大力風光的時候自己心里不平衡，現在看到他要出事了反倒還關心起人家來了。

最后一次接到陳大力的電話已是凌晨2點，陳大力那邊低沉地說了句“我在外面”，蔡羽平一打開門，便看到一個漆黑的背影站在門口。

陳大力滿臉的憔悴，看得出很久都沒有休息好。見到蔡羽平時，他急切地抓住了蔡羽平的手。陳大力雙手冰涼，不過抓住蔡羽平的手就一直未曾放下，感覺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蔡總”，陳大力生怕蔡羽平沒有聽清楚，話也有些哽咽：“到了這個時候，我不說你也知道了，滿大街的都在議論這個事情。現在只有希望你幫一把了，你要股份什么的都可以，方達至少也值幾千萬，把這一關先過了，什么條件大家都可以談……”陳大力說話時有些語無倫次，若不是緊緊地扶住他，蔡羽平甚至覺得陳大力還會跪下。當然，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尷尬場面。

不過陳大力說會么,蔡羽平都不在意了。既然已經拿定主意，也就絕不會受感情的困擾，蔡羽平一向都很理智。他甚至認為，陳大力有今天，恰是因為自己過于自信和狂妄，甚至不知道怎么尊重人，還有貪大、沖動等一大堆缺點，就像當初陳大力說自己一樣。

他不希望陳大力太風光，也不希望他太糟糕。他們之間最好能有一種平衡，能夠永遠平行下去……類似的錯誤，他蔡羽平肯定不會犯，當然自己也不可能出手救陳大力。

陳大力的被捕以及其后方達集團的低價拍賣，很快就成了縣城最大的新聞。不久，方達集團的牌子被換掉了，原先的紅色大樓也被刷白。漸漸地，關于方達的任何舊聞也幾乎少有人談起了。

有好幾次經過方達集團的時候，蔡羽平忍不住會想起陳大力，然后又想停車下去看看。他想在方達集團里可能還會碰見陳大力，或者他坐在那里等待陳大力的召見，聽他大聲而又讓人反感地叫著“小蔡、小蔡”；他想起了陳大力跟他一飲而盡的場景，想起了方達集團擴建工程慶典上的盛況，似乎還有陳大力那侃侃而談的豪言壯語……蔡羽平突然感覺有些痛。

那一刻，蔡羽平突然覺得陳大力像是一個影子，總在他眼前晃動，并且停留在他的心底，永遠也去不掉了。而對于這個影子，他卻是如此地熟悉而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