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建國
一九五四年農(nóng)歷三月,我出生在吳橋縣城一個古老的四合院里。這個院子就在城墻腳下,站在家中北房的月臺上,往南一望就是高大的城墻。那時雖然古城失去了完整的雄偉原貌,但屹立在風雨中的殘垣斷壁還可看出昔日的輝煌。兒時的我曾經(jīng)翻身攀上那崎嶇的黃土之巔,自以為英雄之居。也曾經(jīng)鉆進墻中那深深的土洞里,去尋覓藏在另一個世界的秘密。記得在一個皎月如水的晚上與同伴們玩捉迷藏,我就是憑著初生的無知與膽略,獨自登到城墻之上,躍身跳進一個洞里逃過同伙們的追殺,并因始終沒讓捉住而贏得最后的勝利?,F(xiàn)在想來確有點后怕。那欲塌的黃土不知何故并沒有施出驕橫的淫威,而摧殘我的生命。從而還能使我記住那段不易忘卻的歷史,而且并有機會把它系統(tǒng)為一篇讓人閑閱的文字。
那時,我并不知道吳橋是聞名中外的雜技之鄉(xiāng),因而更沒有把那些街頭巷尾、集市廟會耍戲法的看成是吳橋特有的一種藝術(shù)。只是覺得好玩,神出鬼沒讓人心醉。有時也為此有一點追求,并引以為自豪,然而便自然而然地跟著舞槍弄棍,翻幾個跟頭,總算沒有辜負這種環(huán)境的潛移默化。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知道了雜技在中國乃至世界上的歷史地位和現(xiàn)實作用,并知道它起源于吳橋,形成于吳橋,并從吳橋這個神奇的地方走向五洲四海。還知道它是吳橋特有的一種源于民間的藝術(shù),是吳橋獨特的環(huán)境孕育出這么一門深受世界人民歡迎的具有民俗、高雅的統(tǒng)一,能夠登上世界藝術(shù)之巔的文化。知道這些后,我是多么地為能生在、長在這個令人向往的地方而驕傲自豪??!由感而發(fā),也曾經(jīng)幾次做夢想寫個反映雜技藝術(shù)的小書,表達自己對雜技文化的癡愛。然而,這夢一做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是我,一個只想做夢的人。
盛世興文,賢者畢至。新任吳橋縣委書記李勤同志,既是文學之路上的同道,又是偏愛文化的領導。上任不久就提出一個如何弘揚吳橋雜技文化的課題。我覺得這個課題提得很好,而且有很多好文章可做。于是便重操撂下多年的筆,續(xù)做著那個多年沒有做成的夢。
癸末年初秋。我躲進石油公司一個偏僻的角落里,那是一個相當寂靜的港灣,屋子不大,卻足能容下我做夢的身子。條件不算很優(yōu),能有一杯清水潤于枯燥的心靈也感到謝天謝地了。窗外的景致很雅,有兩棵茁壯的大樹,一棵是柳樹,它近貼窗下,高處斷枝蒼老,然而底下萌發(fā)的新的翠綠色的枝條,卻輕輕地拂動著窗上的玻璃,有時發(fā)出低低的吟唱。朝陽升起,影射的柳葉隱隱耀耀,如夢如幻,托起一個理想者的遐想;另一棵是梧桐樹,它遠在窗外三、四米處,褐色的樹干挺拔有力,寬大的葉子舞動著輕風,吹透我一時的煩躁和肝火欲上的孤意之感。再遠處便是吳橋城里不多見的水塘了。它像一顆碧透的明珠鑲嵌在楊柳大樹之中,塘中水草蓬生,魚蝦暢游。垂釣者安靜地坐在石臺上,一根青竹長桿釣盡人間享有一切悠閑。然而,這些對我確實是夢了。我無緣于這種人生的愉快,而心甘情愿地將自己關進無人知曉的角落里,做著充滿神奇的充滿血肉的夢。
我似乎也隨著雜技王傳奇的人物闖入清朝。古城的蒼涼舊貌接納了我這個外來人。于是我的腦子里沒有了現(xiàn)實,沒有了不易忘卻的心靈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只有一種奮發(fā),一種乞求,一種奢望,那就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與那些人物如愿地融合在一起。由于我的虔誠,他們接受了我。因而我就有了為他們著書立說的機會,并緊緊地跟蹤其后,記下了一個個如火如荼的故事,寫下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而且有的并為自己是夢中的自己還曾經(jīng)留下過擦不干的淚水。然而我卻記下一個生命的過程。王英這位東方漢子的楷模,為正義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他那臨危不懼的正氣,像燎原的野火,燒得我本已麻木的神經(jīng)都復活了,竟振奮地發(fā)出了王英不死的吶喊。試想,在眾兵揮刀戈馬的殺人場,能呼出壯烈口號者為數(shù)之少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我卻為其引以為自豪。結(jié)果如何就不必去多想了。因為我知道是夢,是夢也罷,不是夢也罷,該喊的喊了總比麻木好一點吧。
王雄四十多年的人生故事,是本書的一條主線,他的命運是千千萬萬雜技藝人的一個縮影。像這樣的人物我接觸的很多,他們一般都有一個不幸的童年,而且就是這種不幸為他們以后的藝術(shù)成長奠定了一個能夠創(chuàng)造輝煌的基礎。當然不都是這樣,也有個別的雜技界的敗類,如潘高野二嫂之流。然而這畢竟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但就這種人也是社會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沒有他們就不能算一個完整的社會,矛盾既是對立的又是統(tǒng)一的,事物都是相對存在的,好人壞人也是如此,不過只是數(shù)字比數(shù)的大小而已。我常想:蒼蠅并不會因為人們都煩它,而不存在了。這就是社會,這可能就是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吧,我是相信這種存在的,所以我認為王英的偉大,王雄的成功也同樣不能低看那些對立者給予他的自我奮發(fā)而超越或者改變現(xiàn)狀的一種其他物質(zhì)代替不了的激情。就是這種激情王雄生存下來了,并經(jīng)過人生的百般磨練成就了個人,成就了事業(yè)。這也是我要表現(xiàn)的另一層意思。
我夢中記憶猶新的還是窗外那兩棵樹。一棵是柳樹,另一棵是桐樹。我知道做夢是很累的,然而累的時候便就看見了那郁郁蔥蔥的樹。它給了我片刻的休息和調(diào)整。然后又把我?guī)胍粋€新的故事,幫我去認識一個新的人物。干渴了我會伸出舌頭,讓柳葉上滴下的甘露掉在我的舌尖上,即而隨著神經(jīng)的快速傳遞甜在心里。炎熱時,我便躲在那寬厚的桐樹葉下享受著池塘里刮來的習習涼風。寂靜得讓人恐慌時,便有樹上的蟬猛然傳來的歌曲兒,從而為這個無聲的地界增添了活的生機,于是乎我的心也唱起來,而且唱得那么投入,竟然忘卻了還在夢中。
忽然,窗外嘩嘩響起來,我仿佛也被這不熟悉的聲音吵醒。但總不愿睜開眼睛,并尋找所有的理由讓自己繼續(xù)夢的旅行。然而,還是那嘩嘩響聲讓我中斷了不愿離別的夢。睜眼眺望窗外,樹葉不知何日何時脫光。褐色的枝干托著薄薄的一層雪兒,?。∥殷@奇地嘆了聲。然而眼前便密密麻麻地擺了幾百張散落的白紙,上面的文字仿佛也像雪花一樣剛從夢中飄落。我無力地清點著這些紙片,并竭力拼成了這本小書。然而我看到其中的路卻向大雪深處曲行……
雪真地飄下來,這已經(jīng)不是夢了。
(本文為作者長篇小說《雜技王傳奇》的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