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乾
我的父親是信胎教的。在我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他就教我母親讀圣賢書籍,看美人相片。他們因為沒有法子知道我生出來是男是女,所以兩個計劃同時進行。原來我父親并不是圣賢,我母親更難算美人。尤其因為如此,他們特別希望得到一個圣賢的兒子,或美貌的女兒。我母親很愛叉麻雀,我父親本來就不很贊成,在這實行胎教時期中,當然不能再容忍下去。因此他們不免要發(fā)生小沖突,我至今引為遺憾,想當時一定更是深抱不安。
我生出來后,他們就把我緊緊地包起來。手腳捆得一點兒也不能活動,比坐監(jiān)獄還不自由。我起初還表示反抗,后來無可奈何,也就慢慢地習慣了。我當初雖是不舒服,可我現在很了解大人保護我身體的苦心,并不怨恨他們。并且我后來在家庭里社會里的種種經驗,都指示我束縛自由是保護我身體安全不可缺的條件。一出世就把手腳捆起來,豈非一個再好沒有的訓練?
我從小被母親抱慣,不要別人。稍稍長大后,仍要與母親時時刻刻在一塊兒,尤其是睡的時候,若非母親陪著,怎樣也睡不熟的。因為我膽子很小,鬼這樣東西,我雖然始終沒有見過,但聽見人家提起,就會非常害怕。非但人家講的時候害怕,就是我偶然想起了也不免害怕。我因為小時不離母親一步,到了十幾歲出門讀書的時候,還要時常想著她。碰到做事困難的時候,恨不得她來替我代做了。有天晚上,我夢見母親穿了白衣服來尋我,醒來不覺嚇得一身是汗。后來我偶然讀到一本心理分析的書,才了解這夢的意義。原來我的潛意識中充滿了愛母仇父的心理。
我的不肯離開母親,正和我躲避父親一般。父親不時要責罰我。有一次我因為他一只金表好玩,拆開來看看,拆的時候沒有想到會裝不起來。我起初以為我不會裝,父親萬能,自己一定會的。不料他也不會,把我痛打了一頓。我從此看見種種東西,雖有好奇心,想拿來研究研究,總不敢多動。父親的責罰我,我起初以為完全是我自己不好,后來漸漸覺得一大半時候是他自己發(fā)脾氣,借題發(fā)揮。有時小菜不好,他飯沒有吃飽,有時外面回來,大概吃了別人的虧,便在我身上出氣。我?guī)状谓涍^這種經驗之后,發(fā)明了一個免去父親責罰的方法。并不是不做壞事,因為那樣不會有效力,而且也不必的。這方法就是預備些父親愛吃的東西,看他脾氣不大好的時候,尤其是我做了錯事的時候,貢獻出來,那就沒有事了。
我因為從小家里管得非常之嚴,初次脫離父親勢力范圍時,覺得沒有人再能管我,痛快極了。有一次我坐公共汽車,乘客還不十分擁擠,所以我兩旁都空著半個座位。后來人慢慢多起來,有一人走到我身旁,說請你坐過去些。因為他說話時態(tài)度不十分客氣,我不覺沉下臉來,回答道,我坐車要你管!說著就不理他。事過之后,我自己想想,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曉得當時為什么這樣不講情理。不久在一本變態(tài)心理學中看見有一段講到一個有神經病的人,他每次乘火車,不問時刻,隨便什么時候到車站去幾個鐘頭的老等。人家問他為什么不看看開車時刻表,他說,我!我還要管他的時刻表!我高興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后來經心理分析家的研究,曉得這人從小在家里在學校里被人管得很嚴。
我初到學校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先生指著書上一個人,問我這是誰,我答道是人,先生把我大罵一頓,說誰不曉得是人,你若不曉得是誰,不要瞎說。過了幾天,另一先生指著書上一棵樹問我是什么。我當然曉得那是棵樹,可不曉得是什么樹,當時還沒有忘記第一位先生罵我的情形,所以就不做聲。哪知道這位先生又把我嘲笑一番,說這么大的孩子,難道樹也不懂。我得了這兩次經驗之后,覺得先生是一種奇怪而可怕的東西,他們專門問我所想不到的東西,專門罵我嘲笑我。因此我一直到中學大學的時候,教員問話,總不大高興回答的。有時我曉得我知道怎樣答法,并且一定不會錯的,并且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方法可以回答。但是我不曉得教員肚子里轉什么念頭,想想還是不做聲為妙。
我在學校讀書,雖然各種成績都還不壞,其實我除了做文章確實學到些本事外,對于其他科目,是毫無興趣的。
每次做文章,經先生批改,我細細研究,慢慢分得出好壞,并且漸漸歸納出幾條原則來了。我初做文章,以為一定要用自己的思想,別人說過的話不可再說,而現成的字句不妨采用。后來曉得文學界最好的習慣正和這相反。他人的意思可隨便采用,而字句卻必須重新做出來??傊恼轮灰淖滞〞?,不一定要傳達什么特別的思想。譬如這篇《二郎廟》,我當初覺得毫無意義,現在才領會它的好處,可惜的就是還嫌短些:
夫二郎者,老郎之子,大郎之弟,三郎之兄,少郎之父也。二郎有廟,廟前有樹。人皆謂樹在廟前,吾獨謂廟在樹后。
做文章非但別人的意思不妨抄抄,自出心裁的思想是絕對不受歡迎的。有一次我做了一篇文章,自己以為很好,先生搖著頭說小孩子不應做翻案文章,有傷福澤的。還有一層,一篇文章一定要歸束到一個道德的原則,否則不算好文章。文章的結論,用不著邏輯來證明,可以從頭就假定如此,然后引些似是而非的事實,以壯聲勢。若怕人家攻擊,最好引幾句有名人物的話。不過引什么人,須隨時代而變化。我在小學的時候,先生最喜歡我引孔子、孟子。在中學的時候,最時髦是引外國人的話。有幾次我自造個嘰哩咕嚕的人名,把我要說的話放在他嘴里,好在中文教員不通西洋史,不辨真假?,F在叫我做起文章來,當然要引孫中山先生的話,并且千萬務必稱他先總理,雖然我并不是國民黨黨員。我自從發(fā)現了這些秘訣以后,文章做得一天好似一天。后來學校里鬧風潮,學生會推舉我做宣言,訴校長的十大罪狀。當時有幾個年輕的同學,還沒有了解作文的秘訣,批評我那篇宣言,說十大罪狀里五條的意思重復,三條是說校長家庭狀況,和校務不相干,其余兩條也沒有說出證據來。其實我自己做的文章,對于這層,豈有不曉得的。不過若要免重復就數不出十條來,若要不提家事,指出證據,更沒有罪狀可說了。但是我想這種理由只可各人自己心里明白,不能用言語傳達的,所以對于那幾位的反對并不表示什么。好在同學里有一部分是能夠完全了解我意思的,大多數雖然還不懂其中的道理,卻也不像那發(fā)言批評我的幾位認真。恰巧還有一位熱心勝過他理智的同學,那天慷慨發(fā)言,痛罵反對的自己不會作文,有意挑剔,分明是校長的走狗。我接著就請主席付表決,當然就通過了。從這次成功之后,學生會的宣言都是我的作品。經過多次練習,這類文章我非常擅長。這十幾年來,政局變化不定,通電的人才最受歡迎,我雖然換過好幾個老班,始終沒有失業(yè),全靠這一藝之長。
我剛才說過,我這幾年沒有失業(yè),全靠做文章的本領。但做一秘書,薪水有限,我現在居然已有被綁票的資格,出入要用保鏢的,這些錢是怎樣來的呢?原來我在學校讀了二十年的書,什么經濟財政也都研究過,卻始終沒有得到我后來憑自己觀察發(fā)現的發(fā)財秘訣,這我不能不怪學校教育的不濟事了。不過有一點也不能不歸功于學校教育。我讀心理學時,記得智力的定義就是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我的人生觀完全根據適應兩字,那發(fā)財秘訣只是應用這原則的一端而已。我初到上海時,有一次坐電車到靜安寺,問賣票的幾分,他說二十二分,我就給他二十二個銅元。那賣票的把銅元接去,口中說聲等一等,并不就給我票。過了一站,他給我張十八分的票,說對不住。我一看之后,以為他欺我初到上海,怒不可抑,破口大罵。賣票的并不睬我,輕輕說道,豬頭三,大家是中國人,幫幫忙有什么要緊,何必像煞有介事。后經旁人說明,票價是要二十二分,我也可以坐到靜安寺,賣票的是揩了電車公司的油。我聽了之后,慢慢的氣平了下去,并且還覺得自己可笑。從此之后,我拿二十二個銅元買票時,輕輕對賣票的說,等一等給張十八分的票就行了。后來我想賣票的揩油,既靠我的合作,何不和他利益均沾,索性給他二十個銅元,說等等給張十八分的票就行了。我這類的經驗很多,這不過是我適應環(huán)境的一個例子罷了。外國洋鬼子常常笑罵中國社會黑暗,人心腐敗,根本他們就不明白中國人適應環(huán)境的本事,不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道理。
(張艷摘自《豁蒙樓春色》 由旭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