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幾百封讀者來信,建議我下一本書寫哪宗案件。我當然沒辦法一一照辦,不過有時真覺受到召喚,要努力揭開一些謎團。”——安·茹兒,美國著名罪案作家,寫過23本書,其中22本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多年來用紙筆為一些再也無法開腔的受害人說話。
那天凌晨4點鐘,我在西雅圖一幢房子里工作,只有狗兒托比與我作伴,一個同事則在毗鄰的辦公室值班。外面風(fēng)雨交加,樹枝刮得玻璃窗吱嘎作響,大樹遮掩住3層樓下昏黃閃爍的街燈。一只手忽然搭在我肩膀上。托比低聲咆哮起來,我抓住它的領(lǐng)圈,叫它安靜,發(fā)覺它的頸毛倒豎了起來。我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向那位同事道歉,同時接過他交給我的檔案夾。他微微搖頭,說道:“沒關(guān)系,我跟狗似乎合不來?!?/p>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托比向來對人友善,當晚卻為什么這樣反常。那個同事原來多次殺人,有虐待狂,日夜沉迷在虐殺的欲念之中。他英俊的面孔隱藏了一個惡魔,我看不到,托比卻覺察到了。我算幸運,因為我不是這個殺人魔喜歡的類型:他喜歡苗條美麗的陌生少女。30年后回顧當天的情景,我依然不寒而栗。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殺人魔,但不是最后一個。
連環(huán)殺手就在我身旁
“小心許愿,任何愿望都可能成真?!蔽疫€是小女孩的時候,就聽過這句話。27歲時讀了楚門·卡波提的《冷血》,我許了一個愿:要了解變態(tài)殺人犯的心理,編寫成書。
10年之后,我進入華盛頓大學(xué),凡是和犯罪學(xué)有關(guān)的課程都報名修讀,20歲在西雅圖任警察。然而進入警界才一年半,我就遭遇一生最大的挫折,因近視而無法通過公務(wù)員的體檢,不能繼續(xù)任職。我別無選擇,只有以寫作為生。以后14年,我為《真實警采》雜志寫了1000多篇真實案例的分析報導(dǎo)。1975年春天,我終于和出版社簽訂合約,要寫一本殺人狂魔傳。這殺人狂在華盛頓州、俄勒岡州犯案,至少誘拐、殺害了8個年輕女子。
簽約前一年,我聽到消息說,這個嫌犯在西雅圖誘騙幾名少女,請她們幫忙從小艇上搬下一些東西。那男人有古銅色皮膚,相貌英俊,自稱泰德,一條手臂裹著石膏。沒有答應(yīng)他要求的少女,都逃過了大難;23歲的珍妮絲·奧特、19歲的丹妮絲·納斯倫德則答應(yīng)幫忙,和他一起離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怎樣才能找到“泰德”?我知道殺人狂魔都很自我,而且通常喜歡閱讀犯罪故事。因此,我在報上刊登廣告,要引誘他打電話給我,同時在《真實警采》的文章中暗示,可以為他與警方調(diào)停。
其實我是多此一舉,我和出版商簽訂出書合約時,壓根兒沒想起泰德·邦迪,但僅僅6個月后,卻發(fā)覺書中主角很可能是自己認識的人。泰德·邦迪正是我在西雅圖“危機求助中心”的同事。我們整整一年,每星期兩個晚上一起值班,我的狗兒托比見而咆哮的正是此人。每個星期天和星期二,在那幢頗覺陰森的維多利亞式房子中,只有我和他一起工作,接聽無數(shù)傷心陌生人打來的求助電話。
1975年9月30日,泰德從猶他州鹽湖城打電話給我,說被警方逮捕了,警方會安排被害人指認嫌犯。他說:“安,我有點小麻煩。除了你,我在西雅圖幾乎沒有可信任的人……”事實上他的麻煩可大了。當時華盛頓州與俄勒岡州有8個女人失了蹤,此外猶他州有4個,科羅拉多州5個,愛達荷州2個,犯案期長達1年6個月,實際受害人數(shù)可能遠遠超過這數(shù)字。泰德曾經(jīng)兩度逃獄,行蹤北起科羅拉多州,南至佛羅里達州,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估計至少有36個女性淪為他手下冤魂。佛羅里達州警方拿這個數(shù)字問他,泰德莞爾一笑說:“再加上一個數(shù)字,就差不多了?!彼钦f37個,136個,還是360個?芽
所幸這本書不是小說形式寫作,否則讀者一定會覺得荒謬:“殺人狂原來是小說作者的朋友”,但事實就是如此。敘述泰德·邦迪故事的《身邊陌生人》1980年出版,至今已再版49次。
1978年,泰德最后一次被捕,1989年1月24日在佛羅里達州伏法,其間寫過幾十封信給我,但始終沒有坦承罪狀,只是寫過這樣一句話:“我花了兩年半準備逃獄,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卻又因不由自主的沖動和愚蠢行徑落入法網(wǎng)?!薄安挥勺灾鞯臎_動”一詞,可圈可點。也許,泰迪只要恢復(fù)自由之身,就無法克制殺人的欲望。
為殺子母親寫專書
1984年春天,老朋友皮爾斯·布魯克斯從俄勒岡州打電話給我。他曾經(jīng)任職洛杉磯警察局,最擅長追緝殺人狂。他告訴我說:“尤金市這里發(fā)生了驚人案件,這案件你一定感興趣?!?/p>
于是那年春天,我去尤金聽黛安·唐斯的審訊。黛安伶牙俐齒,被控槍擊自己的3個孩子,以為這樣可令已婚的情人回心轉(zhuǎn)意,重返她身旁。3個孩子之中,有兩個奇跡般被救活了,由當局安排寄養(yǎng)。
養(yǎng)兒育女,對黛安而言是件苦事,但她喜歡懷孕,甚至當過代理孕母。她說:“懷孕時,身體里面有一個人,一個你可以跟他談心的朋友。”她槍擊兒女之后,刻意再次懷胎,準備用新生嬰兒取代她親手殺害的7歲女兒。審判開始時,黛安大腹便便,顯然很喜歡受到注意,絕對不計較人家對她是贊賞還是鄙夷。
黛安被定罪之后,我到連恩郡監(jiān)獄看她,通過對講機交談,中間隔著玻璃。她談笑風(fēng)生,精神奕奕;一個囚犯跟她要簽名,更令她樂不可支。第二天早上,她生了個女嬰,很有風(fēng)度地讓警探把女嬰抱起。后來女嬰就送去給人收養(yǎng)。黛安和我書信來往,常談到懷孕的樂趣,但總是回避我較為尖銳的問題。她一度逃獄,后來再次被捕。
黛安的故事寫成了小說《小小犧牲》,于1987年出版。如今20年過去了,黛安仍然關(guān)在加州的女子監(jiān)獄之中。她那兩個死里逃生的孩子獲本案檢察官收養(yǎng),已經(jīng)長大成人。
受害者請我雪洗沉冤
《小小犧牲》出版之后,我收到幾百封讀者來信,建議我下一本書寫哪宗案件。我當然沒辦法一一照辦,不過有時真覺受到召喚,要努力揭開一些謎團。
1997年,我讀到席拉·貝路許的故事。她很年輕,一胎生了4個孩子。我和所有人一樣,無法理解兇手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闖進她佛羅里達州家中,當著4個稚子的面,把她槍擊,刀刺至死。
2000年1月,我收到凱莉·布拉東的電子郵件,她是席拉的姐姐。她接到我的電話時說:“我找了你很久,最后才找到你的電郵地址,如果得不到回音,也只有作罷。10年前我妹妹和她丈夫離婚,就擔心總有一天遭他毒手。艾倫·布萊克索恩痛恨女人舍他而去,他的幾個前妻都要躲藏度日?!毕鷦P莉說,如果她遭到不測,內(nèi)情一定不像表面上那么簡單。當時凱莉哭著答應(yīng)妹妹說,一旦她有三長兩短,一定會為她申冤。
凱莉說:“她囑咐我來找你,請你為她寫一本書。”
我無法拒絕這個要求。為了寫《每一口氣》這本書,我到得州圣安東尼奧市聆聽千萬富翁艾倫·布萊克索恩的審訊,又到佛羅里達州訪問執(zhí)法人員。
艾倫和人合辦了一家健身器材公司。他在審判中表現(xiàn)得滿懷自信,經(jīng)常轉(zhuǎn)身向新妻子茉琳說:“我愛你?!蔽揖妥谲粤丈磉?。艾倫的冷靜在陪審團宣布裁決時崩潰。他被判處無期徒刑,一輩子得在聯(lián)邦監(jiān)獄里度過。
我向來都會探訪案發(fā)地點。席拉的故居是白色的,周圍長著濃密的熱帶植物。我望著車庫的窗子,想到兇手就是從那里爬進去。我默默對死者承諾,要寫下她永遠無法說出的故事。
與“未來兇手”通電話
世事無奇不有,我還曾經(jīng)跟一名“未來兇手”通過電話。
1998年,紐約州水牛城的安東尼·皮格納塔羅醫(yī)生打電話給我,說紐約州衛(wèi)生局對他百般打壓,還吊銷了他的醫(yī)生執(zhí)照。皮格納塔羅自稱是整形外科醫(yī)生,想要我為他著書訴說不平。后來我發(fā)覺,他的醫(yī)生資格從來未經(jīng)審核,證書有偽造之嫌;至少一個年輕病人死在他的手術(shù)刀下,另外有些病人也差點被他送了性命。我說自己從來不寫醫(yī)學(xué)問題,只寫真實罪案,但皮格納塔羅不死心,寄來一疊草稿。我略看一遍即擱在一旁,不久就忘掉這件事。
過了一年,水牛城有讀者寄給我一張剪報:一個名叫黛比·皮格納塔羅的女子中了毒,送進醫(yī)院,性命堪虞。“皮格納塔羅?芽”我猛然想起那個憤世嫉俗的醫(yī)生。我知道他讀過我的作品,其中兩本的兇手都是以毒藥殺人。我將那兩本書寄給伊利郡負責(zé)本案的檢察宮法蘭克·賽迪塔。
黛比原來是中了砷毒,毒素來自老鼠藥。大部分人血液里都有砷,濃度通常是每升血含5~10微克,但黛比送進醫(yī)院時,每升血液中的砷濃度竟高達29580微克。令人欣慰的是,黛比憑著無比堅強的意志,捱過劇痛煎熬,為孩子活了下來。
我終于為皮格納塔羅寫了一本書,只是結(jié)局和他當初希望的不一樣——他要在紐約州一座監(jiān)獄里蹲到2019年。
綠河殺人魔盯著我
美國西北部有史以來懸宕最久的案件,是“綠河殺人魔”的兇案,死者至少有48人。我和3個警方專案小組等待了20多年,才真相大白。從1982年7月到2001年12月,我家壁櫥里塞滿的不是毛巾、床單等,而是綠河殺人魔案件的剪報、地圖、錄音帶、錄影帶以及個人筆記。被害人一個接一個神秘失蹤,隨后出現(xiàn)的,就是他們腐爛的尸體。
被害人多半是離家出走的少女,我當時住在華盛頓州南金恩郡,她們消失的地點離我家不遠。有時我雨夜開車經(jīng)過太平洋公路,會特地停下來提醒在路邊逗留的女孩,說當?shù)匚C四伏。但她們多半叫我不必擔心,說自己不會有事??上У氖撬齻兺e了。受害者不斷增加。由于綠河殺人魔在我家附近出沒,我直覺上感到應(yīng)該見過他,例如在超市里排在他身后,或在餐廳里與他比鄰而坐。
1987年,一位女士打電話給我,說她把房子賣給了一個將近40歲的離婚男人。有一次,這男人請她幫忙,從臥室搬走一塊地毯,上面有“紅色油漆”污漬。由于他的樣子和警方描繪的嫌犯素描像相似,那女士懷疑這個離婚男人就是綠河殺人魔。報案之前,我特地駕車經(jīng)過這個嫌犯家門:那幢小房子看來沒有什么特別,離我家不過3公里,離太平洋公路更只有兩個街區(qū)。當時我不知道,專案小組早已盯上這男子。后來當局取得搜查令,把他的房子徹底搜了一遍,只是沒找到任何具體證據(jù),無法起訴。
再過15年之后,蓋瑞·李奇威才告落網(wǎng),警方初步控告他殺害了4個年輕女子。刑事鑒定科技這時已有長足進展,比對李奇威的DNA與部分被害人身上殘留的體液,發(fā)現(xiàn)兩者完全吻合。2001年12月,李奇威的照片在美國西岸各地的電視熒幕與報紙上出現(xiàn)。
我對他的樣子沒有印象,但女兒一眼就認出他,打電話給我說:“媽,他就是那個人!”
“哪個人?芽”
“我跟你提過的,在簽名會上盯著你的那個人。他就是李奇威。”我女兒萊絲麗·茹兒也以寫作為生,經(jīng)常和我一起辦書籍簽名會。她有幾次提到簽名會上有一個古怪男人從來不買書,只是靠在墻上盯著我。
兩年半之后,細看李奇威與專案小組人員105個小時的審訊錄影,我得承認女兒所言不虛。每當李奇威提到我的名字,我都不禁悚然一驚。他有幾次談到讀過我的作品,還解釋為什么一開始沒有向警方吐露實情,盡力掩飾自己對那些失蹤少女的百般凌虐。李奇威說:“我聽說西北部一位著名的罪案作家準備寫一本書描述我的事跡,希望盡量給她一個好印象……”
李奇威被判48次無期徒刑,關(guān)在華盛頓州瓦拉瓦拉監(jiān)獄一間狹小牢房中。我寫作《血染綠河》期間,每次想到自己在李奇威的思維中竟然占一席之地,不禁寒心;而想到他曾經(jīng)近距離望著我,而我卻渾然不覺,更使我毛骨悚然。
我害怕嗎?不是。因為悲傷、恐懼都經(jīng)由我十個指頭在電腦上化為文字。不過,我相信未來拙作中的主角,還會直接或間接與我搭上關(guān)系。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覺得自己是在履行一份職責(zé),為一些再也無法開腔的受害人說話。
(摘自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
海外星云 2005年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