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娘
康濯同志病重的時候,從醫(yī)院里打電話給我,說給我一個驚喜;他告訴我,在偽滿洲國發(fā)表作品的一些作家,經(jīng)過實事求是地審定,不能一概定位為漢奸文人,應以文章為具。以往那種情緒化的定位不科學。還囑咐我一定要找到那個時代很有名望的女作家吳瑛。他主編的新中國文學大系(1937~1945)選入了吳瑛的作品。
中國新文學大系出版了,康濯同志卻去了。我未能完成他的囑托,我沒有找到吳瑛,那項關(guān)懷對我們曾生活在淪陷區(qū)的作家來說,是真正的綸音。
我輾轉(zhuǎn)地得知到吳瑛的確切情況時,她已經(jīng)棄世十多年了。新中國成立后,為了躲避當時氣勢浩大的政治運動,吳瑛隱姓埋名,在遠離故土的長江之濱,謀得了一份縣文化館的小差事,有苦難訴、悒郁無言,帶著她控訴的筆,在四十剛過的華年,含恨而死。
“歷史”這個復雜的過往,并不會因為部分人有了清醒的認識便可以塵埃落定。在欽定的歷史宜粗不宜細的框架下,淹沒的豈止是成千上萬的無辜。我尋覓著能為吳瑛說句公道話的機會,每每碰壁。我只好自恰,我想:連抗日戰(zhàn)爭這段歷史,也有人只從1937年算起,八年抗戰(zhàn)人人耳熟能詳,1931年到1937年,連抗聯(lián)名將、共產(chǎn)黨人楊靖宇將軍尚未能大張旗鼓地進入抗日救亡史的視野,那個國民黨的馬占山撐起的抗日大旗就更是微不足道了。似乎東北只剩下了漢奸。因此,你在滿洲國的時空下,舞文弄墨,不是漢奸是什么?你要為漢奸正名,對不起,請稍候。
信息來了,加拿大卑詩大學歷史系的博士生諾爾曼·司密斯給我來了封信,說他博士論文的主題,是東北淪陷區(qū)的女作家。信是用英文寫的,我趕忙又查字典又向人請教,明白是明白了一些,卻沒有捕捉到論文的核心。我與此洋博士生并無瓜葛,想不出他為什么要研究這個冷門,很可能他擔心我的英文水平,又把他努力用中文寫就的答辯稿寄給了我。
文章的核心鬧清楚了,使這位博士生傾心的是東北女作家的“忍耐”,因為,在那種殖民地高壓的環(huán)境下,不但未寫諂媚的文字,且足足地暴露了黑暗面,為謳歌的皇道樂土道出了逆耳之音,真格是勇氣非凡,忍耐非凡。司密斯評價為:這是女性的奇跡。
其實,這個奇跡對我們來說,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頭上兩重天,偽滿一層、日帝又一層。升斗小民,第一是要活下去,要活、活得有良心,就得忍耐。洋博士生活在相對自由的天下,與“忍耐”不沾邊,他當然只有驚震于滿洲國女作家們的“龐大忍耐”了。
我很想把洋博士這番心意說給中國讀者,我這個邊緣之人,與傳媒了無過往,想不出短文投給哪個刊物能被啟用。這時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約我參加一本新書《我家》的座談會?!段壹摇肥崂砹饲楦小⒗硇噪p錯位時代中的一家人的故事,那無辜的一家六口人中,五人曾坐牢,一人送命??梢哉f他們是秉著良心忍耐到了極限。出版社約我評書,觸動了自己心中的塊壘,往事如煙,我噙淚難言,說了幾句題外話,喚起了同座的《博覽群書》主編常先生的同感,約我將發(fā)言定稿交他發(fā)表。
常主編的相約,使我意識到了實事求是的論述正在逐漸成為可能。我欣喜地寫下了懷念吳瑛的短文《一代故人》,寄給《博覽群書》,并提出三個不情之請,希望能將司密斯的中文手稿原樣發(fā)表。這多少有些賭氣成分,是我的小心眼:“看看吧!老外是如何評價滿洲國女作家的?!薄恫┯[群書》發(fā)表了我的小文和司密斯的手跡,司密斯據(jù)此和通過的論文一起向加拿大政府申請研究經(jīng)費。加政府批準了,助他繼續(xù)去英國的牛津大學、美國的華盛頓大學繼續(xù)研究,他獲得了牛津大學的博士學位、華盛頓大學的碩士學位。隨著這位洋博士的努力,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在歐洲大地、美洲大地風光露面。他的博士導師溫哥華資深教授、亞洲史專家史愷悌(一個起了中文名的老外)為此十分欣慰,鼓勵他好好干,說他添補了加拿大研究東亞史的一項空白。
如今,司密斯在牛津大學,在華盛頓大學,在滑鐵盧大學講述東北淪陷文學,還應約在2004年夏威夷召開的世界筆會上講評了他的研究,獲得了好評,我的心病也因此有了化解,那個溫文典雅,外形雋美,內(nèi)心剛烈的吳瑛也在典籍中復出,向世界呈現(xiàn)了她那不平凡的一生,她那不平凡的個性,展示了中華女兒的旖旎風貌。
一位世界級的哲人說:一個民族在她上升的過程中,用哪種方式與過去告別,將直接決定一個民族的未來。
《博覽群書》刊出的吳瑛介紹,是種與過去告別的可貴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