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蘊暉
關于1958年舉行的中央軍委擴大會議,人們習慣地把它說成是一次反對“教條主義”的會議。實際上,這是不全面的。從這次會議的全過程來看,前后分為兩個階段:最初是集中在批總參謀長粟裕的所謂“個人主義”,后來才轉向集中批“教條主義”的。會議的緣起、會議重點的轉移以及會議的結果,是否完全符合毛澤東指示軍隊整風的初衷,都是值得人們深思的。
毛澤東指示軍隊整風
反“教條主義”,并不是毛澤東指示軍隊整風的最初主題。1958年1月21日,毛澤東在南寧會議的結論中講到軍隊問題時說:
黨委要抓軍事。軍隊必須放在黨的領導和監(jiān)督之下。要好好同軍事工作方面的同志們商量。一年抓四次。在整風中,建議軍隊拿幾天時間討論一次朱可夫所犯嚴重錯誤的問題,此事由軍委發(fā)出指示和有關朱可夫錯誤的材料,吸取蘇聯(lián)的教訓。
“朱可夫事件”是指1957年6月,莫洛托夫、馬林科夫等在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上,決定罷黜第一書記赫魯曉夫。赫魯曉夫不服,要求召開中央全會。朱可夫命令國防部用軍用飛機火速將各地的中央委員接到莫斯科,為赫魯曉夫擊敗莫洛托夫等人,并把他們打成“反黨集團”起了決定性作用。但朱可夫在軍隊中權力的膨脹,又引起赫魯曉夫的警惕。同年10月,蘇共中央全會以朱可夫“破壞了黨的列寧主義原則”的罪名,解除了他的蘇共中央主席團委員和中央委員職務,并決定解除其國防部長的職務。
在1958年3月的成都會議期間,毛澤東講到建國后學習蘇聯(lián),出現(xiàn)了“教條主義”的錯誤。在3月9日的講話中,他說到,建國后學習蘇聯(lián)出了“教條主義”,“忘記了歷史上教條主義的教訓。歷史教訓就是理論要和實際結合,理論從實踐中來,又到實踐中去。建國后,這個道理沒有用到經(jīng)濟戰(zhàn)線上”?!败娛孪到y(tǒng)也受此災難,規(guī)章制度訓練部門搬得多?!保吃拢保叭眨终f,全國解放后(1950年到1957年),在經(jīng)濟工作和文教工作中產(chǎn)生了“教條主義”;軍事工作中搬了一部分教條,基本原則堅持了,還不能說是教條主義。
4月8日,毛澤東在武昌會議上講到黨的領導問題時強調:黨要抓工、農(nóng)、兵、學、商、思六大問題。今年都要抓。7月再談一次,可以在一個地方,分兩批談。4、5、6三個月抓工、商、學,結合抓軍隊。7月以后秋季再著重抓軍隊。要教育軍隊,不要像匈牙利軍隊一樣爛掉了。
上述多次講話表明,關于學習蘇聯(lián)犯了“教條主義”,毛澤東認為問題嚴重的是經(jīng)濟戰(zhàn)線和文教戰(zhàn)線;至于軍事工作中的“教條主義”,他看得并不怎么嚴重,反而說軍隊“基本原則堅持了”??梢姡珴蓶|認為軍隊整風要突出解決的問題是——吸取蘇聯(lián)朱可夫所犯錯誤的教訓,防止像匈牙利軍隊一樣爛掉。至于“搬了一部分教條”的問題 ,則處于次要地位。矛頭指向,是向軍隊高層將帥敲警鐘,要他們牢記“黨指揮槍”的原則,不要居功自傲。
軍委會拿粟裕開刀
成都會議曾根據(jù)毛澤東的建議作了《中共中央關于軍事工作的決議》,“建議軍委召集一次擴大會議,用整風方式 ,討論軍事建設中的重要問題,統(tǒng)一認識,提高覺悟,并在這個基礎上使各項工作得以貫徹”。據(jù)此,1958年5月27日,中央軍委擴大會議在北京舉行。
在此之前的1951年11月,中央軍委任命粟裕為總參謀部第二副總參謀長;1954年10月,粟裕又被任命為總參謀長。粟裕就任第二副總參謀長時,總參謀長徐向前因病在治療休養(yǎng),由第一副總參謀長聶榮臻任代總參謀長。1952年7月,彭德懷接替周恩來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粟裕在聶、彭兩位元帥領導下工作,難免發(fā)生不同意見的碰撞,以至個人之間的誤會。
1952年7月,聶榮臻任代總參謀長時,對呈送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的文件有所控制。據(jù)時任總參作戰(zhàn)部部長的張震回憶說:“聶總說,毛主席他們管的事多、太忙了。你們的東西事無巨細地都報上去不好,以后報到我這里就行了,需要毛主席他們知道的由我批后轉報。從那以后,我們送到毛主席、劉少奇同志、朱老總那里的東西就少了。后來毛主席召開會,把幾個老帥都找去,我也被叫去。毛主席對我說,早先還見得著你們作戰(zhàn)部的報告,后來也看不到了,現(xiàn)在黨、政、民系統(tǒng)的東西一大桌菜吃不完,軍事系統(tǒng)就沒有吃的,干餓?!泵珴蓶|批評后,粟裕認為向毛澤東反映情況少,自己也是有責任的。剛到總參謀部工作時,毛澤東就規(guī)定粟裕每半月向他直接匯報一次工作。粟裕起先是按規(guī)定執(zhí)行的,但聶榮臻有了交代后,執(zhí)行就不夠堅決了。同時,粟裕認為,自己是副總參謀長,作為總參領導人之一,也應該承擔一定責任,便向毛澤東作了書面檢討,檢討了未按毛澤東要求每半月報告一次情況的錯誤,并且說雖然毛澤東沒有指名批評他,但對他教育很大。毛澤東在粟裕的檢討上作了批示,不但寫上“此種檢討很好”,而且把粟裕和聶榮臻的工作作了對比,肯定了粟裕半年來的工作,對聶榮臻作了批評。此事,引起了聶榮臻的很大誤解。
彭德懷主持軍委日常工作后,粟裕與彭德懷在對未來戰(zhàn)爭的認識和戰(zhàn)爭準備問題上,存有分岐,有時粟還與彭據(jù)理力爭。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決定在國務院設立國防部,為了體現(xiàn)國防部的領導,許多原來由中央軍委和總部頒發(fā)的命令、指示,都要求改由國防部署名。但哪些文件以國防部的名義發(fā),哪些不用,又無明確規(guī)定。總參為中央軍委起草的和總參下發(fā)的命令、文電,常常因署名問題受到批評。文件有時沒有署國防部的名受批評,有時署了也受批評。為此,粟裕提過希望加以明確的意見,以便在日常工作中有所遵循。
1958年5月24日,彭德懷在軍委預備會議(預備會議計劃參加人員有中央軍委委員,軍隊系統(tǒng)的中央委員和中央候補委員,各軍區(qū)、各軍兵種黨委書記共56人,實際到會40人。軍委擴大會議開幕以后作為“小型會議”經(jīng)常舉行)上就會議的主題講話說:
我們是人民的軍隊,過去的任務是打破國民黨的國家機構,現(xiàn)在要保衛(wèi)人民的國家機構,這就要解決人民軍隊的三大問題:一是建軍原則,包括黨的領導、軍民關系、軍隊內部關系等問題。二是建軍方針,原先的方針是現(xiàn)代化、正規(guī)化,后來主席提出建設優(yōu)良的現(xiàn)代化革命軍隊,這兩個方針在1954年春的高干會文件中,我們同時都用過。現(xiàn)在看來,只提出現(xiàn)代化、正規(guī)化的方針,就可能產(chǎn)生否定我軍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偏向,事實上也一度產(chǎn)生過,不如提建設優(yōu)良的現(xiàn)代化革命軍隊好。大家可以考慮。三是戰(zhàn)略方針問題,它關系著軍隊三大方面的工作——關系著戰(zhàn)爭準備,關系著組織編制和各軍兵種建設的重點,關系著訓練和科學研究。我們這次會議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把這三方面的問題搞一致。在這種一致的基礎上,其他的不一致就比較好解決了。
時任軍委秘書長的黃克誠回憶說,彭德懷在開幕式上強調:會議主要任務是整風、整編,方式是大鳴放、大爭辯。
為解決好黨的領導問題,在5月26日的小型會議上,軍委責成粟裕就所謂“總參與國防部關系”等問題作檢討。27日,會議正式開幕,會上就所謂“總參與國防部關系”問題 ,強加給粟?!耙回灧搭I導”、“向國防部要權”、“告洋狀”等罪名,迫使粟裕在會上進行檢討。所謂“一貫反領導”,主要是指粟裕與聶榮臻、彭德懷的關系?!案嫜鬆睢薄ⅰ袄锿ㄍ鈬?,指1957年11月粟裕在蘇聯(lián)訪問時,拜會了蘇軍總參謀長索科洛夫斯基。鑒于軍委責成總參謀部起草國防部及總參職責條例,雖已五易其稿,尚未獲得通過,粟裕從借鑒蘇軍經(jīng)驗出發(fā),趁便向蘇軍總參謀長提出請對方提供一份蘇軍“關于國防部和總參謀部工作職責的書面材料”,以作參考一事。
批粟裕,毛澤東最初是表示支持的。5月30日,黃克誠傳達毛澤東的指示:“把火線扯開,挑起戰(zhàn)來,以便更好地解決問題。”彭德懷在會上說,“朱可夫事件”就暴露了蘇軍在(不少地方違背列寧建軍原則)這方面的弱點……我們所以要嚴肅地批判“教條主義”,就是為了把我軍優(yōu)良傳統(tǒng)牢固地傳下去。不然的話,當我們這批老的骨干逐漸死去以后,我軍就可能有像匈牙利軍隊那樣變質垮臺的危險。
于是,從6月7日起,會議擴大到由全軍軍以上單位和部分師級單位的主要領導干部參加,人員增加到1400多人。大會的主持者,既不顧歷史的基本事實,也不愿聽粟裕的解釋,批判粟裕的調門一再升溫。但是,粟裕終究不是毛澤東預先設定的批判對象。有一次,毛澤東找蕭勁光談話,問他對粟裕的看法。蕭勁光說:“粟裕同志為人正派,沒有二心,是好人?!泵c頭表示贊同。就在粟裕第二次在大會作檢討之前,毛澤東為粟裕說了話:“粟裕同志戰(zhàn)爭年代打仗打得好,是為公的。到北京以后是為公還是為私?不能說都是為私吧?選請大家來判斷?!?/p>
7月14日,粟裕在大會上第二次作檢討,把別人強加的罪名,差不多都認了下來,才算基本過關。8月31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決定“解除粟裕總參謀長職務”,并決定將他的“錯誤”口頭傳達到軍隊團一級、地方地委一級。
方強上書與會議轉向
關于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把反對“教條主義”作為會議的中心主題,林彪在1959年8月31日的軍委擴大會議第一綜合小組會上的發(fā)言中說,去年軍委擴大會議反“教條主義”的情況,他記得很清楚。在軍委擴大會以前,彭德懷的態(tài)度是不明確的,當時軍委擴大會議馬上就要開,但并沒有確定以反“教條主義”為主題。林彪看到訓練總監(jiān)部關于對反“教條主義”爭論的材料后,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應該以這個為主題。于是,林彪就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毛澤東,毛澤東認為應該開展這個斗爭。林彪說:“這才有去年以反教條主義為中心的軍委擴大會。這個會議是多少年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會議,會后軍隊思想才有一個大的轉變。中央、主席有決定,彭德懷才有180度大轉彎來領導這個會議?!绷直脒@番話說明,是他的意見才使毛澤東下決心扭轉了會議的主題,但具體時間無從考查。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直接引出毛澤東指示,會議轉向反“教條主義”,是時任海軍副司令員、海軍學院院長的方強寫給大會主席團的一封信。
就在大會批判粟裕不久,方強于5月29日就會議的開法給會議主席團寫了一封信,闡述了自己的意見。信中說:
這次軍委擴大會議,確定了整風和整編兩個內容,要解決軍隊建設中的思想問題,以求得認識上的統(tǒng)一,會議采取大鳴大放、大辯論的方法都是對的。但這次整風的指導思想是什么,要解決哪些主要的思想問題,解決什么主要矛盾,還須有明確的必要,否則會議就開不好。我認為這次軍委擴大會議,應當解決我軍當前建設中的主要矛盾:即一方面我們要建設一支現(xiàn)代化的優(yōu)良的革命軍隊;另一方面在各項工作中還或多或少存在著教條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阻礙我軍的發(fā)展。建議這次軍委擴大會議的指導思想應當是認真貫徹黨的八大二次會議精神,在“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的指導下,以反教條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為綱,檢查軍隊各方面的工作。
在我看來,我們的建軍方針、建軍路線、戰(zhàn)略方針都是正確的。幾年來,在這些方針和路線的指引下,我軍的建設,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在這方面,是不存在什么根本性的問題的。
我們軍隊曾有過一個時期,有這樣一種趨向:只強調正規(guī)化,不重視發(fā)揚我軍的光榮優(yōu)良傳統(tǒng);只強調業(yè)務技術,不強調政治;只講集中,不重視民主;只講學習蘇聯(lián)(這是必要的),不注意總結自己的經(jīng)驗;只強調首長教育部屬,不走群眾路線,不講我軍官兵互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方法;只講紀律服從,不講政治自覺;只講遵守規(guī)章制度,不注意發(fā)揚群眾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積極性;只講軍銜等級,不講或少講官兵政治平等……這種種,使我軍的一些優(yōu)良傳統(tǒng),在某個時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甚至使我軍某些根本制度發(fā)生過搖擺。
毛澤東看了方強的信后,于6月5日寫了以下批語:
此件寫得很好,提出了問題,彭、黃、鄧看后還我。我暫時不宜講話,先要讓他們把問題都放出來。過幾天,我準備找各小組長分別談一下,調查一下情況,摸一下底。
在“我們的建軍方針、建軍路線、戰(zhàn)略方針都是正確的……是不存在什么根本性的問題”處,毛澤東批道:“不存在問題么?”在“不重視發(fā)揚我軍的光榮優(yōu)良傳統(tǒng)”處,毛批道:“一方面有優(yōu)良傳統(tǒng),另一方面,就整個歷史說來不占全軍統(tǒng)治地位的另一個惡劣傳統(tǒng)是存在著,即非馬克思主義的,有時是反馬克思主義的傳統(tǒng),例如教條主義、軍閥主義?!?/p>
毛澤東還就此寫信給主持會議的彭德懷和黃克誠(并指示閱后退鄧小平),信中說:
有些同志對會議的開法感到不滿。此事容易,調整一下就好了。振起生氣,大有可為,請小平商彭、黃召集七八個同志經(jīng)常談一下,似可不必開小型會,只開大會和小組會。如何,請酌定。
6月7日,毛澤東又專給鄧小平寫信說:
6、7兩月份,你應做兩件事:(一)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布局,如你自己所提的;(二)幫助彭德懷同志將軍事會議開好,關鍵是本月一個月,宜與彭等少數(shù)同志每三天商量一次。大事抓起來干,多快好省。
這樣,軍委會議的主題才由批判粟裕的“個人主義”轉向反對“教條主義”。
6月9日下午,黃克誠傳達毛澤東的指示說,主席對我們的會議決心很大,開不好,大家就不要走。會議要擴大范圍。每個師的黨委書記都來(軍分區(qū)的不來)。黃還傳達了毛澤東講的一個理論問題,他說:
教條主義不懂得社會存在決定人的意識,意識又反過來影響(推動)社會存在。大國有大國的憲法,小國有小國的憲法,教條主義不承認這條真理。蘇軍條令、規(guī)章制度,是在蘇聯(lián)土壤條件中產(chǎn)生的,這些人不承認中國的社會(客觀)存在,不承認中國有它特殊的東西。
根據(jù)毛澤東的意見,鄧小平開始直接過問這次軍委會議。反“教條主義”開始成為會議的中心議題。對此后會議的發(fā)展,黃克誠回憶說:
中央委托鄧小平召集各位元帥開會,認為軍委擴大會議溫度不夠高,決定采用整風方式開會,會議發(fā)言與大小字報相結合,一周內使空氣緊張起來。
毛主席召集主席團和組長座談,指出:這次會議主要是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大鳴大放,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吸取教訓,著眼于團結全黨、全軍。會議中,整風、反教條聲勢日大,整編已提不上日程。
軍隊高層在會前的不同意見
軍隊開展反對學習蘇軍中出現(xiàn)的“教條主義”,始于1956年蘇共二十大以后。但在對具體程度和影響的估計上,軍隊上層明顯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意見。
“一定要將蘇聯(lián)的一切先進經(jīng)驗都學到手,改變我軍的落后狀態(tài),建設我軍為世界上第二支最優(yōu)良的現(xiàn)代化軍隊?!薄?應該在全國掀起一個學習蘇聯(lián)的高潮,來建設我們的國家。”這些都是由毛澤東親自提出的。這對長期在農(nóng)村游擊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人民解放軍廣大干部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轉折,不少人本能地反應出一種抵觸情緒。時任南京軍事學院院長兼政治委員的劉伯承,在建院之初,就對學院的訓練工作非常明確地提出“反對經(jīng)驗主義,防止教條主義”的指導方針。在1956年6月,中共中央發(fā)出“克服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外國經(jīng)驗中的教條主義傾向”的有關指示后,劉伯承當即領導檢查建院五年多來在學習蘇聯(lián)軍事科學中,出現(xiàn)的某些教條主義傾向,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這時,在軍事學院學習的一位戰(zhàn)役系學員寫信給彭德懷,認為在向蘇聯(lián)學習中,學院在教材、教學方法,對待我們的經(jīng)驗的態(tài)度以及其他方面,“也產(chǎn)生了教條主義傾向”。因而,對學院提出的“反對經(jīng)驗主義,防止教條主義”這一口號提出質疑。不久,軍事學院戰(zhàn)史教授會主任蔡鐵根致信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對向蘇軍學習的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 。蔡鐵根的基本觀點是:蘇聯(lián)軍事科學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科學,只有全部學會、學通,融會貫通之后,才談得到批判。我們在學習和運用蘇軍這一整套的時候,卻往往是割裂開來,隨意取舍。結果弄得四分五裂,驢唇不對馬嘴。還美其名曰“批判地接受”。最后執(zhí)行不通,不說自己學習上有問題,還說蘇軍的東西不適合我軍的情況。蔡認為:“這不是一個小問題,而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大問題,是一個關系著建軍思想和軍事路線的問題 ,是直接關系著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安危問題?!苯ㄗh中央和軍委給予重視。
為了解軍事學院是否犯有教條主義,主管全軍院校工作的副總參謀長張宗遜,率領工作組來到南京,在軍事學院和總高級步兵學校召集多次座談會,隨后寫了一份調查報告。報告在肯定幾年來院校學習蘇軍經(jīng)驗取得成績的同時,指出學習中有片面性,把許多不適用于中國軍隊的東西也學來了。彭德懷看了張宗遜的報告后,感到很有必要親自去軍事學院進行了解,以便著手解決。在得到毛澤東同意后,彭德懷于1957年2月27日率領總參謀部和總政治部工作組一行到達南京。彭德懷在軍事學院聽取學員、各級領導及機關干部的匯報后,于3月2日同學院領導干部(劉伯承在上海休養(yǎng),缺席)談了對學院教學工作的意見。彭德懷回到北京,將在軍事學院的講話作了修改后,向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寫了專題報告。
報告說:“軍事學院自1950年成立以來,經(jīng)過全院同志的積極努力,克服困難,取得了許多工作成績?!薄暗窃谶^去幾年的教學中,存在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教學工作中的教條主義相當嚴重?!眻蟾嬲J為:(學院)“在成立了六年多之后,對于結合我國我軍的實際情況進行教學,仍然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特別是經(jīng)過1956年9月全院學過五個整風文件,學院中的許多同志已經(jīng)感到有反對教條主義必要之后,而院黨委仍然徘徊、猶豫、拖延,未能下定決心,就使黨委領導在教學工作上落后于客觀實際了。”
軍事學院黨委對彭德懷的報告,一時難以接受。學院黨委召開擴大會議,作出了《關于深入開展反對教條主義的決定》,對彭德懷報告中關于教學工作中“教條主義”相當嚴重的批評,委婉地陳述了自己的看法。即肯定“學院成立以來的工作成績是基本的、主要的”,缺點和錯誤的性質是“在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外國經(jīng)驗中的教條主義傾向”。
對軍事訓練工作中的“教條主義”錯誤如何估計,主管全軍訓練工作的訓練總監(jiān)部內部也出現(xiàn)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軍事學院是教條主義的大本營”,“訓練總監(jiān)部是教條主義司令部”。時任訓練總監(jiān)部部長的蕭克則持另一種意見。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我對那種認為教條主義是訓練和教學工作中主要傾向的觀點,是不同意的,特別是把軍事學院冠之以“教條主義大本營”的說法,不滿意。我認為,工作中有缺點、有錯誤,可以批評,可以糾正,但不能夸大事態(tài)。
蕭克接著寫道,他對彭德懷在紀念蘇聯(lián)紅軍建軍三十周年大會上作的報告(征求意見稿)中一段“否定正規(guī)化和現(xiàn)代化兩個口號的說法不大贊同”。于是,就給彭寫了一封信。信中寫到:“我們過去提出這個口號對不對?我認為是對的……在執(zhí)行這一口號中,有若干同志產(chǎn)生錯誤認識和產(chǎn)生一些偏差,這是必須批判和堅決糾正的,因此建議將批評的火力集中在這些傾向方面,而不要批評口號本身?!薄啊l知,這封信在反教條主義后竟成了我向彭老總進攻的罪證,說我是‘挑刺挑到國防部了。”
1958年3月,訓練總監(jiān)部召開機關四級干部會議。會上,對批評“軍事學院是教條主義的大本營”、“訓練總監(jiān)部是教條主義的司令部”持不同意見的一方占了上風,并對原訓練總監(jiān)部副部長張宗遜(時任副總參謀長)進行了尖銳批評。將張作為“保守主義”的代表進行批判。在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總政治部派來了由組織部長劉其人任組長的工作組,明確表態(tài):訓練總監(jiān)部是搞教條主義的。并宣布:“訓總的四級干部會,是向黨進攻的會,因為反對張宗遜就是反對彭總,就是反黨反中央?!庇谑?,會議轉向反對“教條主義”。這是軍隊內部在反對“教條主義”問題上,兩種不同意見的一次正面交鋒。
曾主持訓練總監(jiān)部工作多年的葉劍英對此并未理會。1958年4月8日,他在軍事學院全院教職學員大會上發(fā)表講話,對軍事學院工作中的成績作了充分肯定,反對給軍事學院戴“教條主義”的帽子,并主動承擔責任。他說:“有人說學院是教條主義的頭頭,但應該說,全軍包括院校和部隊都有教條主義的成分,當然不必安上一個教條主義的帽子。過去軍事訓練中出現(xiàn)教條主義傾向,主要責任在領導。訓總首先應作自我批評,不要把責任推到底下,因為我們照搬、照翻、照印、照發(fā),毫無疑問,你們底下只好照辦,我們‘四照,你們只‘一照?!边@是在軍委擴大會議之前,葉劍英的一次鄭重表態(tài)。
劉伯承、蕭克成了斗爭重點
軍委擴大會議的重點,正式轉向反“教條主義”是在1958年6月20日。這一天,擴大會舉行全體大會,正式出席的1004人,列席的438人,大會主席團由32人增加到41人。彭德懷代表主席團首先講話,他開頭就提出了兩條軍事路線的斗爭,從戰(zhàn)爭年代教條主義的危害,講到全國勝利后軍事教條主義的復活,認為教條主義是反對毛澤東建軍思想和戰(zhàn)略方針的,一下子就把問題上了綱。彭德懷還帶著情緒說:“我這個人是沒有學問的,是丘八學校和農(nóng)民學校出身的,出身寒微,是難以使人信服的。就是他們所說的,反教條主義的人都是沒有學問的。在這方面我有自卑感。”
接著,毛澤東先后三次到會并在不同范圍發(fā)表講話。6月21日,他在全體會議上講話說,他這幾年對軍事沒有抓。軍事工作基本上做得好,有成績,也有缺點。軍委有責任,中央也有責任。大家對軍委、對彭德懷的批評,也就是對他的批評。
關于“教條主義”問題,毛澤東說我軍有兩種傳統(tǒng),一是優(yōu)良傳統(tǒng),一是錯誤傳統(tǒng)。一是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一是非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解放后又出現(xiàn)教條主義,看來有一點,分量可以研究。說完全沒有,是不妥當?shù)?,不加分析地搬外國,是妄自菲薄,不相信自己?/p>
23日,毛澤東召集軍委委員和各組組長舉行座談。他多次插話說:
人民解放軍有沒有教條主義呢?我在成都會議上說過,搬是搬了一些,但基本原則堅持下來了?,F(xiàn)有四(三?)種說法:一種說沒有,一種說有,一種說相當多。說沒有教條主義是不符合實際的。究竟有多少,這次軍委會議要實事求是地加以研究,不要夸大,也不要縮小,要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學習蘇聯(lián)的方針是堅定不移的,因為它是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但一定要有選擇地學,因此就要堅決反對教條主義,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
十大軍事原則,是根據(jù)十年內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初期經(jīng)驗,在反攻時期提出來的,是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戰(zhàn)爭實踐相結合的產(chǎn)物。運用十大軍事原則,取得了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勝利(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十大軍事原則目前還可以用,今后有許多地方還可以用。但馬列主義是不停止的,是向前發(fā)展的,十大軍事原則也要根據(jù)今后戰(zhàn)爭的實際情況,加以補充和發(fā)展,有的可能要修改?,F(xiàn)在“小米加步槍”的經(jīng)驗還是重要的,新的沒有,就把“小米加步槍”否定了是錯誤的。當然,停留在舊階段也是不對的。
我們社會主義建設是三個“并舉”。斯大林只強調一面,強調搞工業(yè),忽視了搞農(nóng)業(yè);強調集中,忽視分權;強調大型的,忽視中小型的。我們比斯大林要完善。蘇聯(lián)現(xiàn)在有兩個地方有改進,注意了農(nóng)業(yè),注意了分權。但他們還是不大注意走群眾路線,不提倡中小型。我們還有一條,就是洋辦法和土辦法結合。人民解放軍搞現(xiàn)代化,搞洋辦法,也應該搞點土辦法,例如民兵是土辦法。土辦法發(fā)展以后,也可以變成洋辦法?!靶∶准硬綐尅蓖F(xiàn)代化可以結合起來。
現(xiàn)在學校奇怪得很,中國革命戰(zhàn)爭自己的經(jīng)驗不講,專門講“十大打擊”(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蘇聯(lián)為反對德國法西斯而進行的斯大林格勒、庫爾斯克、攻克柏林等十大戰(zhàn)役的戰(zhàn)例),而我們幾十個打擊也有,卻不講。應該主要講自己的,另外參考人家的。
在29日召集的各組組長座談會上,毛澤東批評軍事學院和訓練總監(jiān)部說:不知道軍事學院、訓總到底有多少馬克思列寧主義。馬列主義本來是行動的指南,而他們當作死條條來啃,馬克思、列寧在的話,一定批評他們是教條主義。并點名批評了劉伯承和蕭克,指責他們犯了教條主義錯誤。他說:“蕭克同志的錯誤是嚴重的。過去沒有這樣的時機開這樣大的會議,今天有了這個時機,我們可以挖挖教條主義的根子?!泵珴蓶|說:“蘇聯(lián)打敗過14個帝國主義國家的干涉,那很久了。蘇聯(lián)有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經(jīng)驗。我們打敗過蔣介石、日本帝國主義、美帝國主義,我們有豐富的經(jīng)驗,比蘇聯(lián)的多,把自己的經(jīng)驗看得那么不值錢是不對的。(林彪插話說,我們的經(jīng)驗很豐富,不要把黃金當黃土甩掉了。)要以我為主,學習別人的先進經(jīng)驗?!泵珴蓶|強調:這個會議主要是打倒奴隸思想,埋葬教條主義,以整風方式大鳴大放,破除迷信,提高思想,吸取經(jīng)驗教訓,主要是教育全黨全軍,團結全黨全軍。因此,會議上可以指名批評。
會議根據(jù)毛澤東的指示精神,采取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方式,批判軍隊工作中的所謂“教條主義路線”、“資產(chǎn)階級軍事路線”、“反黨宗派活動”等等,開展所謂的“兩條軍事路線”的斗爭。先后點了蕭克、李達、陳伯鈞、宋時輪、粟裕、葉劍英、劉伯承的名。
7月10日,劉伯承不得不抱病到中南海懷仁堂的大會上作檢討。蕭克也作了檢討。但會議的斗爭氣氛,愈來愈猛。給蕭克、李達戴上了“反黨宗派集團”的帽子,說他們是“有計劃、有組織地向中央、軍委的正確路線猖狂進攻”。
7月19日,彭德懷作會議總結。他說:“在軍事訓練部門和某些院校中,極少數(shù)同志具有資產(chǎn)階級的軍事思想,他們一直堅持反馬克思主義的軍事路線,抗拒中央和軍委關于反教條主義的指示,嚴重地阻礙了反教條主義運動的開展。其中,蕭克同志,不僅一貫堅持資產(chǎn)階級的軍事路線,反對馬克思主義的軍事路線,而且從極端嚴重的資產(chǎn)階級個人野心出發(fā),進行反黨反領導的宗派活動,企圖以他的面貌來改變我們人民軍隊的面貌?!薄板e誤的軍事路線產(chǎn)生的主要根源是:過渡時期,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兩條道路,兩個階級的斗爭,在我軍內部的反映?!?/p>
7月22日,大會通過的《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擴大會議決議》說:“訓練總監(jiān)部和一些院校,教條主義傾向直到最近仍然占著統(tǒng)治地位。而且某些個別同志,還堅持了一條與黨的軍事路線相對抗的資產(chǎn)階級的軍事路線?!薄艾F(xiàn)在我軍中兩條軍事路線的斗爭,基本上是我軍歷史上正確路線和錯誤路線的斗爭在新條件下的反映?!薄斑@樣兩條軍事路線的斗爭,貫穿著我軍三十多年的歷史”,“目前軍隊中的錯誤軍事路線,實際上是歷史上的錯誤路線在某些范圍內的復活”?!板e誤路線可以在受過歷史裁判以后卷土重來,在一段時間和一些部門、一些單位中可以橫行無忌,俘虜群眾,甚至有計劃有組織地向中央和軍委的正確路線猖狂進攻。這就證明,兩條路線的斗爭是一個長期的艱苦的過程?!睕Q議要求,“目前的斗爭必須在全軍認真開展”。會議通過《關于處理蕭克同志所犯錯誤的決議》,《決議》說:“本會議對蕭克同志的錯誤,暫不作最后結論”,待大會閉幕后在軍委、總政治部的領導下,進一步徹底揭發(fā)檢查后,再作結論。
此后,由總政治部派出工作組到訓練總監(jiān)部,指定訓練總監(jiān)部組成新的臨時黨委,舉行由200多人參加的部黨委擴大會議,把蕭克、李達、郭天民三個部領導及李鐘奇、吳偉、趙凌漢、葉楚屏、楊力勇、李文芳、王波、劉光第、王時彥、陳緒英等人打成“反黨分子”。隨后,總政治部向中共中央寫了《關于以蕭克同志為首的資產(chǎn)階級軍事路線和反黨宗派活動》的報告,給蕭克、李達作了:一貫堅持“資產(chǎn)階級軍事路線”,“公開抗拒中央關于反教條主義的指示”,“有組織、有計劃地向黨的正確路線開展猖狂進攻”,以及“卑鄙的野心家和軍閥主義”的結論。與此同時,高等軍事學院和軍事科學院舉行兩院黨委聯(lián)席擴大會議,對劉伯承、陳伯鈞、宋時輪等進行揭發(fā)批判,并作出結論:“過去南京軍事學院成立以來所犯的是資產(chǎn)階級軍事路線的錯誤。這條錯誤路線在較長時間內和中央正確的軍事路線相對抗,是我軍歷史上兩條路線斗爭在新條件下的反映。這條錯誤路線統(tǒng)治學院數(shù)年之久,在軍事訓練和科學研究中表現(xiàn)最為嚴重,其影響遍及全軍,其發(fā)生發(fā)展過程是由盲目到自覺,由實際工作中的錯誤發(fā)展到路線錯誤。”
這樣,這場反“教條主義”的斗爭,就在實際上把從1953年以來,軍隊轉入正規(guī)化、現(xiàn)代化建設的成績一概抹殺了。一大批為軍隊正規(guī)化、現(xiàn)代化建設作出貢獻的干部受到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劉伯承被免去高等軍事學院院長兼政治委員的職務;粟裕被免去總參謀長的職務;訓練總監(jiān)部被撤銷;蕭克、李達的國防部副部長職也被免去并調離軍隊;陳緒英等則被開除軍籍,送邊疆勞動改造。整個人民解放軍的建設也隨之轉向。在政治掛帥的口號下,搞軍事訓練就被斥為“資產(chǎn)階級單純軍事觀點”;強調大打人民戰(zhàn)爭,使諸軍兵種聯(lián)合作戰(zhàn)的協(xié)同訓練受到削弱;培養(yǎng)現(xiàn)代化軍政指揮員的軍隊院校工作,受到了嚴重打擊。因而,使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現(xiàn)代化建設進程延誤了一個時代。
“教條主義”冤案的平反
1978年11月7日,總政治部在《關于蕭克、李達等同志申訴問題的處理意見》中,撤銷了“以蕭克同志為首的資產(chǎn)階級軍事戰(zhàn)線和反黨宗派活動”的結論。
1986年10月27日,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代表中央在劉伯承追悼大會上致悼詞說:“1958年,在對建軍工作中的所謂教條主義傾向的批判中,劉伯承同志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仍嚴格自責。1980年,鄧小平明確指出:“‘那次反教條主義是錯誤的。這也是黨中央一致的意見?!?/p>
1987年11月25日,總政治部和中央軍委紀律檢查委員會發(fā)出《關于蕭克、李達同志的所謂教條主義問題徹底平反的通知》,宣布:“關于1958年反教條主義的問題在為劉伯承同志致的悼詞中,黨中央已經(jīng)作了徹底否定”,根據(jù)中央的指示精神,經(jīng)中央軍委批準,決定“為在1958年因所謂教條主義問題上受到錯誤處理的蕭克、李達、郭天民、李鐘奇、吳偉、趙凌漢、葉楚屏、楊力勇、李文芳、王波等同志徹底平反”。
對粟裕1958年蒙冤的正式公開平反,是在1994年12月25日,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張震聯(lián)名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上發(fā)表了《追憶粟裕同志》一文,正式宣稱:“1958年,粟裕同志在軍委擴大會議上受到錯誤的批判,并因此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是歷史上的一個失誤。這個看法,也是中央軍事委員會的意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