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辛
常家之子在法庭神秘失蹤
43歲的常善平是河北省肥鄉(xiāng)縣元固鄉(xiāng)元固村的農民,他和他的妻子于書娥的日子過得并不富裕,可是,由于受“多子多?!狈饨ㄋ枷氲挠绊?,他們先后生下了四個兒女。
2000年9月11日,元固鄉(xiāng)政府作出決定,限常善平、于書娥在三日內交納2070元計劃外生育費,常善平、于書娥以種種理由拒不交納,為此鄉(xiāng)政府向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提出強制執(zhí)行申請。法院依法立案后,安排元固法庭執(zhí)行。常善平、于書娥接到執(zhí)行通知書后,還是分文不付,法庭多次傳喚也拒不到庭。2001年6月27日,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作出決定,對常善平拘留15天,并處1000元罰款??墒?,常善平、于書娥依然無動于衷。一天,法庭庭長王學杰帶領法庭人員來到常家準備強制執(zhí)行,常善平、于書娥拒不開門。在常善平、于書娥的指使下,他們的子女登上房頂侮罵法庭人員,還向法庭人員投擲磚瓦塊,執(zhí)行無法進行。
2002年1月15日中午,王學杰帶領法庭人員再次來到常家。常善平和于書娥都不在家。王學杰讓常善平的兩個女兒去找他們,但她們誰也不肯去,還連推帶罵往外攆法庭人員。就在此時,常善平的15歲兒子常田增回到家中。常田增先推搡法庭人員,爾后又抓起一個木墩砸向審判員楊俊峰的頭。頓時,楊俊峰的前額血流如注。
面對眼前幾名年少可氣的孩子,幾位法官十分無奈,但又不能這樣不了了之。“你看看,把人打成啥樣了。跟我們到法庭去!”常田增知道自己闖了禍,乖乖地上了警車。常善平的兩個女兒攔住警車,用磚頭砸壞車的后窗玻璃。
回到法庭后,王學杰安排兩名同志對常田增進行批評教育。常善平、于書娥聞訊也來到法庭,他們又吵又鬧,并威脅法庭人員:“你們出法庭就把你們的腿打斷!”盡管常善平、于書娥蠻橫無理,王學杰依然耐心做解釋工作。常善平、于書娥離開法庭后,王學杰一進房間就愣住了:房間的兩扇窗戶大敞著,常田增跳窗逃跑了。
“分頭找找!”可是,法庭幾位同志在法庭周圍找了個遍也沒見到常田增的影子。法庭離常家沒有多遠,王學杰以為常田增逃回了家。已是中午1點多鐘,饑腸轆轆的幾位法官在法庭門口的一個小吃店要了幾碗羊雜湯和幾個燒餅吃起來。他們剛拿起碗筷,常善平、于書娥就找上門來:
“俺孩子呢?”
“他已經跑了,沒回家嗎?”
“俺孩子沒回家,一定是讓你們打傷給藏起來了!”
幾位法官再也沒有心思吃飯了,便馬上趕到縣里向院長李林蔚匯報。常善平、于書娥也來到法院,找李林蔚反映其兒子在元固法庭丟失的情況,并懷疑其兒子已被元固法庭打死。
李林蔚立即組織人員尋找。然而,跑遍周邊數十個市、縣始終未見常田增的蹤影;元固法庭的工作人員和元固村的村干部晚上在常家附近蹲坑守候了幾天也不見常田增出入家門。法院還在省、市、縣多家新聞媒體刊登“尋人啟事”,但始終沒有線索。
此時,常善平、于書娥夫婦也在東奔西走,但他們沒有去找失蹤的兒子,而是四處上訪告狀。他們在《控訴書》中寫道:“控訴人親眼見:兒子田增被被控訴人(元固法庭)打得胳膊上血淋淋的……孩子跑了那也是從他們法庭跑的。這與控訴人全家無關。所以,找回常田增的責任應由被控訴人一方負責任,可至今他們一推百了,不管不問,控訴人喊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得訴于司法部門予以公斷?!?/p>
一個大活人竟然在法庭失蹤了,省、市、縣有關部門和有關領導為之震驚,要求盡快查清此事,依法酌情處理。
2002年春節(jié)過后,王學杰等5名法庭工作人員先后被“請”到檢察院。當時,他們已不能正常工作,主要“任務”是等候傳訊。
經審查,檢察機關沒有掌握有關法庭工作人員“執(zhí)法犯法”的證據。邯鄲市委政法委調查組也開展了全面調查,調查結果是:法庭工作人員不存在毆打常田增的行為,常善平、于書娥反映兒子被法庭人員打死一事不能成立。
既然如此,常田增何以失蹤?
失蹤案把肥鄉(xiāng)縣法院的威信降到了最低點
常田增失蹤后,常善平、于書娥從未間斷上訪,他們“光顧”最多的地方是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每次到法院,都要大哭大鬧一場。一次,他們把被褥、炊具、糧油搬進了法院,在院長辦公室門口下榻,一會兒睡,一會兒鬧,餓了在樓道里升火,洗了衣服在樓道里晾曬。有時,常善平就坐在院長辦公室門口,把高高翹起的腿橫在門口,無論是誰進出院長辦公室都得跨越他的“腿障礙”。
常善平、于書娥的舉動引起了大家的氣憤,但大家明白,誰去制止他們,他們就會變本加厲,還會到縣里甚至到市里、省里上訪,這樣會影響社會穩(wěn)定。為此,大家只好以“大局”為重。
2003年6月,在廣平縣人民法院當了3年院長的王曉平被任命為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院長。她到任剛二三天,于書娥就找上門來,跪在王曉平面前:“院長啊,俺兒沒了,沒法活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非常傷心。她還向王曉平提出要求:追究王學杰的所有責任;法院賠償他們經濟損失4萬元。還威脅王曉平說:“如果你不答應,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還住在你的辦公室?!彼麄儙缀跆焯靵碚彝鯐云剑看蝸碛跁鸲家罂抟粓?,還經常背過氣去。只要她一背氣,王曉平和身邊的同志就要七手八腳上去搶救。
眼見于書娥哭得死去活來,作為女人、作為人母的王曉平不止一次地為之動容??墒?,經過一段時間仔細觀察后,王曉平心起疑云:于書娥每次背氣不但來得快,恢復得也快,這是為什么?背了氣的人一般是面如土色,而于書娥卻面色如常,這是為什么?于書娥雖然在法院哭得死去活來,可一出了法院大門就有說有笑,這是為什么?王曉平初步斷定:“失蹤”案可能是個騙局。
肥鄉(xiāng)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每月都要輪流接待一次上訪群眾,自從兒子失蹤后,常善平、于書娥成了領導接待日的??汀?h領導每次接訪,于書娥都離不開這句話:“兒沒了,娘還咋活?!比缓筇栠罂?,一哭就背氣。于是,接待室就成了“急救室”。如此折騰一番后,陪同縣領導接訪的王曉平不是挨批就是受埋怨。一次,她憂心忡忡地走出接待室,沒走多遠便看見于書娥在馬路邊大口大口地啃著水果。王曉平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是丟了兒子、剛才還在縣領導面前哭得死去活來的于書娥。王曉平在縣領導面前坦率地講了自己的看法:“我感覺于書娥是在演戲?!笨煽h領導卻不這樣看。
常善平、于書娥還多次到省有關部門上訪甚至找新聞媒體記者為他們鳴冤。他們的眼淚也曾打動了一些人,有的給他們提供費用,有的安排他們食宿,有的為他們出謀劃策,有的為他們撰稿拍照,應該依法繳納的計劃外生育費和農業(yè)稅也得到了減免。
也許是嘗到了上訪的甜頭,常善平、于書娥的上訪逐步升級。2004年5月的一天,于書娥乘火車去了北京,在新華門前跪地喊冤,要求見中央領導。有關部門的電話很快打到了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讓法院迅速到北京接回于書娥。于書娥見到來接她的兩位法官后得意地說:“人家都問我了,我都說了,你們要是不賠我錢,就等著瞧吧,也該給王學杰換個屋子了(指進看守所)!”在兩名法官的勸說下,于書娥同意返回邯鄲,可一離開住地她就嚷餓。法院的同志馬上買來面包和火腿腸,于書娥卻說:“我要吃席?!?/p>
“火車快到點了,咱們吃的都一樣?!?/p>
“我不能跟你們吃的一樣?!?/p>
“要不然買點水果吧?!甭犝f買水果,于書娥這才不再提“吃席”的事。到了水果店,于書娥專挑進口水果,四、五個水果就讓法院的同志花掉五六十元。可于書娥還嫌少:“我得給孩子帶點稀罕東西。”兩位法官只好又買了100多元的水果。于書娥“命令”兩位法官給她提著水果,直到登上火車。
出了這樣一個天字號的失蹤案,不但驚動了市里、省里,還驚動了北京,肥鄉(xiāng)縣的領導尤其是縣委領導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作為失蹤案直接責任單位的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承受的壓力更大:
——各級黨委、人大、紀檢部門以及上級法院的批件一個接著一個,縣委領導幾乎逢會必講此事,甚至動起肝火,責令法院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
——紀檢部門和檢察機關一次次地對直接責任人王學杰進行審查。
——常善平、于書娥以書面形式向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提出宣告失蹤申請,要求宣告常田增為失蹤人。如果宣告常田增失蹤,有關人員就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常家就有可能獲得國家賠償。
——批評、通報、指責,甚至咒罵一齊襲向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無論是縣里評先進,還是系統(tǒng)選優(yōu),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都因失蹤案被“一票否決”。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的威信降到了最低點。
2003年9月8日下午,正在縣里參加會議的王曉平接到王學杰的手機短信:有人說常田增在廣平縣某村。王曉平馬上組織30余名干警,請求公安機關派20余名民警配合,然后緊急調配10輛汽車火速奔往那里,進行了“拉網式”尋找,但沒有見到常田增的影子。
僅去年下半年以來,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組織幾十人以上的大規(guī)模尋找有7次之多,可每次都是空手而歸。
失蹤案發(fā)生后,王學杰一直承受著巨大的思想壓力,但他仍然堅持工作。就是在三番五次接受審查的情況下,他還審理了198件案件。但是,失蹤案一天查不清,王學杰的心就一天不能安寧:“我雖然還工作著,但我的一只腳已被常氏夫婦拽進了監(jiān)獄?!睘榱私o自己洗冤,更是為了給法院挽回影響,他一邊工作,一邊尋找常田增。有人說常田增在山東菏澤的曹州一帶,王學杰馬上奔往菏澤,跑遍了荷澤帶“曹”字的20幾個村。有人說常田增一個同學的姑姑在菏澤的定陶開工廠,王學杰便立刻奔往定陶,在那家工廠蹲了三四天坑。聽說常田增的同學在當地的一所武術學校上學,他又到武術學校的大門口全天守候,把全校1000多名學生都過了目。肥鄉(xiāng)民工在山西運城打工的多,他就到運城去尋找。前年“非典”時期,他還奔往廣平縣、磁縣、涉縣、武安市等地,常的親戚家讓他訪了個遍……
在近三年的時間里,王學杰向親朋好友借款3.8萬余元,先后去了邯鄲市的16個縣和肥鄉(xiāng)縣周邊的幾個縣;不僅三去山東菏澤,還去了山東威海和青島、山西的運城、河北的石家莊、河南的駐馬店。
一次次地尋找,一次次地失敗。“常田增真的失蹤了?”就在王學杰產生動搖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令他絕望的消息:常田增死在東北了。
那是2004年10月11日上午,常善平風風火火地來到王曉平的辦公室,一邊哭一邊說:于書娥從東北打來電話,說常田增被人活埋了。但不清楚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電話區(qū)號是“0452”。
王曉平立即撥打114查詢,了解到是黑龍江省的齊齊哈爾市。
“于書娥為啥去東北?”在王曉平的追問下常善平道出了“原委”:“前幾天我家來了個東北人,說我兒子回不來了。10月3日,他娘去東北找孩子,今天早上打來電話,說孩子已經讓人埋了?!?/p>
這個消息對王學杰來說,如同晴天霹靂!
常田增在東北現形,“失蹤”案真相大白
王曉平當即向縣委領導匯報,縣委領導馬上趕到法院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組成調查組,立即到東北調查。
第二天調查組趕到齊齊哈爾市找到了于書娥。于書娥拿出一條僅有一條褲腿的褲子哭訴道:“這是我兒子的褲子,他被人打死埋了,是在富拉爾基區(qū)前庫勒村被人打死的……”
調查組帶著于書娥前往前庫勒村,沒有了解到任何情況。調查組立即向富拉爾基區(qū)公安機關求援,與6名民警再次趕到前庫勒村,但仍然一無所獲。
調查組決定到富拉爾基區(qū)派出所調查。一聽說去派出所,于書娥神情緊張起來,極力阻攔,引起了調查組的懷疑。到了派出所,民警一眼認出了于書娥,他們告訴調查組,前幾天于書娥來過派出所,稱兩個月前她兒子給家打電話要500元錢,錢寄出去后,兒子再也沒和家人聯(lián)系,怕兒子出事,她要求派出所幫助她找兒子。調查組的同志完全明白了:常田增被人打死純屬謊言。
于書娥聽了派出所民警的話后非常驚慌,回到招待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承認了給常田增寄錢的事實,但拒不提供寄款及收款地點。調查組立即向王曉平院長電話匯報。王曉平馬上作出決定:在院干警分成7個組,立即查清匯款情況。
當天下午5點多鐘,赴廣平縣的調查小組傳來消息:在廣平縣工行查到了于書娥的匯款存根。
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罢f吧,到了該說的時候了?!狈ㄔ狐h組副書記王利民聲色俱厲地說。被傳訊到院的常善平強打起精神:“你們把孩子弄丟了,讓我說什么?我還是要求賠償,要求追究王學杰的責任?!币姵I破竭@般態(tài)度,王利民亮出了“殺手锏”——于書娥的匯款存根。
常善平終于開口了:“那天傍晚我們回到家中,看到田增正在家中,他告訴我他是從法庭跳窗逃跑的。我和于書娥怕法庭再來找,就到廣平楊村跟我姨說,田增和法庭的人打架,不能在家呆了,想讓我姨的女婿把田增帶到東北打工,這樣法庭的人找不到田增,我就可以找法院的事。他們同意后,我和于書娥就把田增送到了我姨家,由她的女婿把田增帶到東北去種稻。去年9月后孩子打電話來要過幾次錢,我們都按照他的要求通過工商銀行匯到一個叫曹雨的卡上的?!?/p>
根據常善平的交代,東北調查組晝夜尋找曹雨,在齊齊哈爾市找到了在一家飯店打工的曹雨。曹雨承認常田增的父母往他的儲蓄卡上匯過款,并說常田增可能在龍江縣廣厚鄉(xiāng)的廣厚二村。
在廣厚二村的一個院子里,有10余名農民在打稻子。調查組同志走進院子后,只有一名男青年面朝院墻,不敢正視來人。引起了王曉兵副院長的注意。王曉兵上前仔細打量男青年:此人正是“失蹤”了近三年的常田增。
10月18日,調查組帶著于書娥、常田增回到了肥鄉(xiāng)縣。前來迎接調查組的50多名法院干警及其家屬立刻沸騰起來。常田增被帶下汽車后,王學杰第一個沖了過去,他確認正是常田增后放聲大哭。近三年來,他不知咽下多少眼淚,今天,他要把咽下去的眼淚全部傾瀉出來!
常善平、于書娥、常田增因涉嫌誣告、陷害他人,于2004年11月17日被依法逮捕。
“失蹤案”真相大白后,社會各界震驚,肥鄉(xiāng)縣人民法院終于擺脫了困擾了他們近三年的“形象危機”。提起往事,王曉平院長感慨良多:
“這三年,是我院有史以來最為困難的三年,也是我院全體法官和工作人員最為難忘的三年?!й櫚甘刮以好墒芰司薮蟮膿p失。經濟方面的損失可以用數字來說明,是可以彌補的,而政治上、精神上的損失卻無法用數字來說明,也難以彌補。但是,壞事也可以變?yōu)楹檬?。正是經受了這次考驗,我們的班子更有凝聚力了,我們的隊伍更有戰(zhàn)斗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