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玥

十幾年前，一位老外朋友常拉著楊衛(wèi)民去潘家園，讓他幫著砍價。讓楊衛(wèi)民驚訝的是，那些滿面塵土、看著破破爛爛的舊家具、瓷瓶，到了這位朋友家里后，經(jīng)過仔細清洗、修護，被精心擺放在恰當?shù)奈恢?，幾百年歲月琢磨的痕跡，顯得那么美麗。

“奇怪了，中國的東西，怎么放在外國人家里那么美？”和幾乎所有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人一樣，這些被老外視為珍寶的中國古董，在年輕的楊衛(wèi)民眼里，都曾經(jīng)是封資修的東西，要被砸爛毀滅的。

就這樣，楊衛(wèi)民被一個外國人引領著，開始發(fā)現(xiàn)中國文物之美。他拜師學習瓷器鑒賞，讀書，泡潘家園，到全國各地看古建筑看雕塑看壁畫……

近五年來，他自費跑了歐洲、美洲二十多個國家的一百多個博物館，探尋收藏在那些地方的中國文物。在這個過程中，他說，看到的不僅僅是數(shù)量巨大而精美的文物，更在海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中國。

“咱們的東西，為什么在人家那里顯得那么美”

1997年，通過朋友介紹，楊衛(wèi)民認識了奧斯陸國家設計藝術博物館館長韋達，韋達告訴楊衛(wèi)民，在挪威也有很多中國文物。兩年后，他去了。

在楊衛(wèi)民想像中，大概就是一間小屋子，放著些中國瓷器。等真的到了那里，他就傻了——一座18世紀宮殿的后面，專門延伸搭建出一個巨大的玻璃房，陽光燦爛，20根圓明園的柱子被安放其間。

震撼接連不斷。

在瑞典，楊衛(wèi)民聽說哥德堡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上有一家博物館，專門收藏中國的瓷器和金銀器。那是一個只有兩萬人的小鎮(zhèn)，北歐地圖上都未標出。到了那里一看，博物館由一座舊火車站改建而成，門口擺放著中國的石獅子，大廳里養(yǎng)著大缸的金魚。小巧的三層樓，兩千多件藏品豐富而精美。宋朝五大名窯里，除汝窯外這里都有收藏。

“在里面真是有時空錯亂的感覺?！彼f。

2000年春天，丹麥國家博物館。二樓展廳里，全是來自中國的老東西：鼻煙壺、香袋、黃花梨筆筒、水煙袋、繡花鞋、虎頭帽、布襪、剃頭挑子、空竹、鞭炮、燈籠、木偶、火鍋……樣樣制作精美，保存如新。

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楊衛(wèi)民見到了他認為是最美的一座觀音像，然而當他看到這座宋代木雕觀音剛到這里的樣子時，被嚇了一跳。數(shù)百年的顛沛流離，原來氣韻生動的木雕，被無知匠人幾經(jīng)改造刷新，描繪得俗不可耐。

據(jù)博物館的人介紹，為了恢復本來面貌，他們前后一共花了10年時間，修理的錢遠遠超過了當時購買的費用。

“最開始的時候不明白，咱們的東西，為什么在人家那里顯得那么美？”楊衛(wèi)民說，后來漸漸意識到，除了他們真是花力氣花心思去修復、展示之外，中國的東西，目前所處的自然狀態(tài)已經(jīng)不對了。

就像一座四合院的美，是和所處的周圍環(huán)境相呼應的，樹、胡同、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是構成這種美不可缺少的因素。當這些因素都被毀滅和破壞以后，只留—下一座孤零零的院子，這樣的“保護”，無異于竭澤而漁。

“如果沒有鏡子，人們就看不見自己的樣子”

走了一百多個博物館，楊衛(wèi)民有個深切的感受：在歐美，只要是綜合性的博物館，再小的規(guī)模，哪怕只是一個小鎮(zhèn)博物館，都會想方設法搜集世界各地的東西，展示人類的各種文明。而在中國，即使是國家級的博物館，也少有專門展示其他文明的收藏。

在丹麥，一個名為《鏡中的世界》的展覽，給楊衛(wèi)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展覽的主題是中國文化。丹麥國家博物館東方部主任給楊衛(wèi)民解釋說：“如果沒有鏡子，人們就看不見自己的樣子，在文化上也是如此。不同文化之間的對照與觀望非常重要。在我們西方人眼里，中國就是一面鏡子。通過這樣的展覽，不僅可以使我們了解中國，也通過了解中國而更清楚地認識自己?！?/p>

和中國大使館一墻之隔的瑞典斯文·赫定基金會，藏有大量與中國有關的資料和文物。楊衛(wèi)民在那里看到了大批雍和宮的檔案和照片，而當楊衛(wèi)民在中國使館和工作人員談及此事，興奮地說應該把這些資料復印時，對方只是淡淡地說：“哦，是嗎？聽說他們搶了我們不少東西，沒去看過?！?/p>

一面是過分保護，一面是毫不留情的毀滅

每次出國，楊衛(wèi)民都要查閱大量資料。第一次出國前，他專門去了北京圖書館(現(xiàn)國家圖書館)，然而經(jīng)過那次以后，他再也不敢去了。

早上一開館，楊衛(wèi)民就來到查閱外文資料的部門，當時他想查的是瑞典遠東古物博物館的資料。先是一番資格審查，已經(jīng)從新華社辭職的楊衛(wèi)民沒有工作證，只得讓公司的人開了介紹信專門送來。折騰到中午了，才終于從庫里給他找出一份薄薄的小冊子。一看，資料都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問問還有別的嗎？對方回答得干脆：沒有。再問能借走嗎？不能。那么能復印嗎?經(jīng)過請示說，能復印。于是他花了比外面復印費高出不少的價錢才把這些“珍貴”的信息帶回家。

可笑的是，等他到了瑞典，到了遠東古物博物館，發(fā)現(xiàn)那本被我們國家級圖書館視為寶貝的小冊子，就放在門口，免費領取。

然而又有無數(shù)更為有價值的東西，卻得不到如此精心的“保護”。

“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為什么中國人對自己的東西一面是過分地‘保護，另一面卻是仇視和毫不留情地毀滅。”

對比在國外看到的種種場景，更讓人唏噓。

德國林登人類學博物館，為了保存中國古代的漆器，專門從日本定制一種特殊的木材制成的盒子。這種木材非常輕，有韌性，防潮效果好。

英國大英博物館，用來包裝文物的木頭和布料，都要經(jīng)過嚴格檢測。

英博的宗旨是要把所有藏品毫無保留地給人看。他親眼見過一位老太太來東方文物部看中國古畫，雖然旁邊就是掛畫的架子，老太太卻要工作人員把畫舉起來給她看，那位工作人員就面帶笑容站著為她舉了半個小時。而那位老太太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自己寫了本書，想找?guī)追袊嬜鞑鍒D而已。

“沒有單位，沒有基金會支持，不是政府機構，那你就是信念了?！?/p>

也許是被北京圖書館的那次遭遇嚇住了，楊衛(wèi)民第一次出國前，曾經(jīng)去國家文物局公關了一年多，請了不知道多少頓飯，就是想讓文物局給他開張介紹信。他覺得，有這樣的單位“撐腰”，和國外博物館打交道自己的底氣足一些。

最終介紹信也沒開成，文物局的人說從來沒有過先例。后來，楊衛(wèi)民說，恰恰是個人名義給了他最大的方便?！八麄冇X得，沒有單位，沒有基金會支持，不是政府機構，那你就是信念了?！蹦切┎┪镳^的館長和研究人員，不僅給他的拍攝和訪問以積極的配合，還都和他成了朋友。

2000年，楊衛(wèi)民去美國使館簽證?！?·11”后美國對簽證的控制比較嚴格，在楊衛(wèi)民之前的人不少都被拒簽了。簽證官看著密歇根大學的邀請信，問他去美國干什么。楊回答，要去密大的木特利歷史博物館查詢中國的老照片。簽證官一聽，說：“我也是老照片的愛好者?！迸九旧w章，一行四人就這么過了。

楊衛(wèi)民說，小時候吃不飽飯的時候，他曾想，將來只要能吃飽肚子，就要干自己想干的事。可是，真正長大以后，那個前提會變得越來越多：不僅是吃飽肚子，還要有房子、車子、衣服……有一次在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里，見到一塊墓碑讓他很有感觸，上面寫著“來不及了”，他在旁邊站了半天。

“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將來我的墓碑上不會刻‘來不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