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輝老師是偶然發(fā)現老婆程麗麗有個相好的。
那是個中午,他和他的一個學生正在茶樓的二樓喝茶。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窗子是向南的,三月的陽光透過玻璃,從城市正南方約三十五度角的上空照射下來,煦暖宜人。馬輝懶洋洋地喝了一口茶,把目光落在繁華的街道上,之后目光追隨著一個高個子靚女穿著裙子的雙腿,頓時怦然心跳,腦中就迸出了“杰出”一詞,覺得她走路的韻律分明是在用雙腿譜寫詩篇。馬輝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她的背影變得很小,而她那兩條能譜寫詩篇的杰出長腿落在馬輝鏡片后的映像也已變得模糊。旁邊,請他喝茶的東主、他早已畢業(yè)了的學生汪楠給他添上新茶,莞爾一笑,問他,馬老師,看什么呢,這么入迷?
汪楠是個漂亮的女學生,靚麗而又脫俗。她一笑,明眸皓齒滿頭秀發(fā)像得了命令一般馬上都動了起來,臉瞬間變得像一朵高掛枝頭的花。遺憾地是,汪楠的身材不是太出眾,雖說也妖嬈有致,卻只有一米六剛剛出頭而已。馬輝就想,如果剛才那兩條長腿長在了汪楠的身上,那無疑是天作之合。
他回答說隨便看看,接著又笑著說,看春天嘛,催生萬物的春天來了。
馬輝回答說催生萬物的春天到了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他會那么快就看到他的老婆程麗麗。
馬輝再次瞇著眼睛向街道上望了好久,就在他要將目光收回的剎那,意外地看見他的老婆程麗麗正和一個男的站在這家茶樓的底下的人行道上。那個男的按比較現成的說法就是形貌比較“富貴逼人”,這個富貴逼人的男人卻正對馬輝賣手機的老婆焦急地訴說著什么。
程麗麗的神色則明顯有些慌亂,不時四下地張望一眼,終于,看來她被那個男的說服了,因為那個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們結伴向西而去。明媚的陽光下,他們移動的身影活脫脫地像一對夫妻,肢體之間氣氛和諧,恰到好處地融入到了這無邊的春光里。
看馬輝又走神,汪楠再次開著玩笑問,汪老師,你不是想先走吧?要不走的話,就再續(xù)些水,150一壺的武夷大紅袍,這么急著走了,太浪費了。
馬輝回答說你說對了,我真的有急事得先走,說著話他就站了起來。站起來的時候他步履慌張,臉上的神情也顯得異常倉皇,這樣的現象汪楠還是第一次看到。后來她把這一幕難得的景象一次次地描述給了她的同學們。
馬輝是×大學的副教授,從本校中文系畢業(yè)后,因為品學兼優(yōu)留校工作,先是在中文系當助教,后來又考取了屈身本校中文系的大儒徐樹林先生的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以后到了本校新開設的藝術系授課,因為講學方式別開生面行風氣之先而被學生們追捧,在本地學界亦是小有名氣。不要小看這區(qū)區(qū)的“小有名氣”,在馬輝生活的這個聞名中外的古城里,高校林立不說,就連街上的閑人都很有自豪感,張嘴就敢鄙視日本美國:日他先人,日本美國算個球,再威風也是暴發(fā)戶……老漢窮歸窮,也是有幾千年背景的!——本地男人都愛自稱“老漢”,且樂此不疲。云云。
藝術系學生的課其實不好上,因為這些學生在各方面都是有些天賦的,比如音樂、比如繪畫、再比如書法舞蹈。這些人幾乎都是從小就展現出了這些方面的天賦,因而在他們短短的約二十年的人生里,他們幾乎都有著十年以上的“驕子”際遇,不約而同地均認定自己不同凡俗。但是,另外一個問題是,這些人“驕子”當得久了,難免術業(yè)專攻,各項文化課的成績,多少都有些不盡如人意,多少有點“偏才”“怪才”的架勢。
因而,馬輝對教授學生所抱定的宗旨是:開拓他們的眼界,要努力讓他們知周天之事,識周天之物;養(yǎng)其性,勵其志,使之存向上向善之心;曉以惟其根深葉茂方能花開曄然的道理。
馬輝給藝術系的學生教的是美學概論。他完全拋開了傳統(tǒng)的授課方式,并不以教材為中心,只重在誘導啟發(fā),靈活地從某些東西——比如一首詩、一個現象、甚至一首流行歌曲著手,淺入深出地將想來何等奧妙高深的“美學”灌輸給他們。
汪楠對馬輝由來已久的崇拜,便起自她入學之初的一堂課上。
那時侯她剛上馬輝的課,對這位年青而又貌不驚人的馬老師尚未有什么印象,因而在課堂上,她只顧著和長了一頭濃密毛發(fā)的著名畫家吳小牛的兒子吳天縱飛媚眼聊天,不時傳遞著紙條,樂得幾度“咯咯”地笑出聲來。
馬輝看在眼里火往上撞,他不動聲色地把據說已經有了乃父五成功力的吳天縱叫了起來,問他,吳天縱,你知道我現在黑板上寫的這首詩嗎?
那段時間馬輝自己正研究曹植入神,心血來潮,也就順帶想把曹植的詩讓學生們領略一下,讓他們胸中有“家國”概念,有“大氣象”。
吳天縱用手捋了捋他濃密的長發(fā),翻著眼睛說曹植我就知道“七步詩”,其他的不太了解。接下來他幽默地說,當然,我知道曹植是曹操的兒子。
馬輝不動聲色地問,連曹植都一知半解,你還想當大畫家?
吳天縱傲慢地說我和我父親一樣,雖然都是畫國畫的,但都是素描寫生入手,植根西洋油畫技法,洋為中用,自成一家。說實話,我崇拜的是達芬奇魯本斯梵高這樣的大師,我真的用不著懂曹植。
同學們聞言大笑,汪楠笑盈盈地望著吳天縱,眼神之中明顯帶有嘉許的意思。吳天縱也迅速地看了一眼汪楠,搖頭晃腦的更得意了。
馬輝怪笑一聲,問,你也崇拜梵高?
吳天縱說那是當然。
馬輝說,天才梵高生前顛沛流離受盡苦楚,寂寂無聞經常不名一文,據說他學畫之初油畫技法已不遜于魯本斯這些大師,但是他目高頂絕不媚俗,最后貧病交加自殺而死,可說是以身殉道——我問你,你崇拜梵高,崇拜的是他的什么?
吳天縱沒想到馬輝會這么問,結結巴巴地說,當然是他的藝術境界——
馬輝怪笑一聲說別狡辯了,我可不敢侮辱你的人格,但是我知道,人如果沒有一些能支撐自己人格力量的東西,那別說當不成梵高,當不成畫壇的大師,就是連一個人,都做不好。
說完,馬輝示意憤憤不平的吳天縱坐下,之后凝重地看看在座諸人,真誠地說,同學們,我不是想教訓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因為和你們相比,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我不懂繪畫,不敢在公眾場合唱歌,更不通音律。我也不會跳舞,最簡單二步都不跳,我也捉不了毛筆,一筆字寫得被我父親罵了幾十年,說我寫的字像狗爬,而他,我的父親,不過是鄉(xiāng)間的一個農民,只上到高小畢業(yè)。
馬輝接著說,但是,與你們比,我敢大言不慚地說我比你們有人生閱歷,因為我比你們年長。我,馬輝,本省戶縣人氏,27歲,讀了18年書,通過讀書,從一個鄉(xiāng)間農民的兒子,變成今天冠冕堂皇地站在了這個講臺上的一個大學教師。我一個月的工資,頂得上我父親母親兩個人在黃土地上頂風冒雨一年所得,我還找了個漂亮的城里女人當老婆……如果把成功作為衡量一個人才的標準的話,那么我馬輝的這二十七年,從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鄉(xiāng)間頑童,到一個站在堂堂大學講臺上的教師,我的經歷算不算是一種小小的成功?如果能算是的話,那么,今天我就把我這實際上不值一提的所謂成功經驗說給你們。
馬輝說古人有云,“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亦不必不如師”,所以今天我是你們的老師,你們得聽我講。我站在這個講臺上,就是要讓你們這些有天分的人,有朝一日能名標青史永世留芳,而我馬輝所能做的一切,那就是當春泥園丁鋪路石……說成墊背的也行——一句話,我想讓你們成為杰出的人才。
馬輝又讓吳天縱站了起來,誠懇地說,吳天縱同學,請原諒我剛才的的態(tài)度,我僅僅是因為你輕慢了我心中的偶像曹植而發(fā)了火,而這不是一個為人師表的人該有的風范,對不起,請你接受我的道歉。
說完,馬輝向吳天縱深深鞠了一躬。
吳天縱慌忙說別別馬老師,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馬輝微笑著再次示意他坐下,說,其實你崇拜達芬奇魯本斯梵高都沒錯,因為他們都是值得你們崇拜的人,我也崇拜他們,但是,你們萬萬不可因為崇拜他們就輕慢了我們中國的先賢。
馬輝說,說到梵高我想起件事情。美國鄉(xiāng)村歌手唐·麥克萊恩寫了一首歌,名叫《繁星之夜》,是寫給文森特·梵高的,在座各位誰聽過?
已經被馬輝方才的一番演講震驚得如五雷轟頂般的汪楠小聲說,我聽過。馬輝說歌里唱些什么,你知道嗎?
汪楠說我只偶爾聽過一遍,只知道說的是梵高,但是不知道具體說些什么。
馬輝微笑著說,這首《繁星之夜》終日響徹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紀念館,只要開館,就必定放這首歌,只放這首歌,在荷蘭人的心目中,寫這首歌的人了解梵高,他懂得梵高的心,是梵高的活知音。
說到這兒,馬輝看底下同學們的眼神茫然不解,似乎不知道他要說些什么。馬輝看在眼里,不急不躁,話鋒一轉,說,“繁星之夜,璀璨盛開的鮮花,紫霧中翻卷的云,映在維森特中國藍的眼睛里?!薄@是那支繁星之夜中的歌詞。
這次馬輝有些激動了,問,為什么,唐·麥克萊恩要說“Reflect in cent's eyes of china blue——‘映在映在維森特中國藍的眼睛里”呢?
不等學生們吭氣,馬輝激動地說,這是因為,或許,在唐.麥克萊恩的心中,只有古老東方的中國,惟有我們中國,惟有她高深曼妙帶有神秘氣息的韻味,才能用以描摹天才梵高的不可一世與難以琢磨!
……
那一堂課,讓馬輝在藝術系99級的學生中一戰(zhàn)成名。
后來,連校長都不知道怎么就聽說了這件事,在全校的一次全校教職工大會的間隙,他特意叫文藝學院的院長前去談話。院長忐忑不安前去聽宣,校長卻閑扯一陣后,問,你們學院是不是有個年青教師叫馬輝?院長趕緊說,是。
校長說,高校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我們學校也今不如昔,有江河日下之勢,對這樣的人才,要加以愛護培養(yǎng),找適當時候委以重任。如果這樣的人才在你手下流失了,我可要惟你是問。
后來院長把這話告訴了馬輝,聽得馬輝心怦怦亂跳,還好,他在院長面前并不拘謹,聽完之后,只嬉皮笑臉地說,全是院長提攜栽培得好,我在您面前,那也是講臺上和講臺下的分別--我是學生!
院長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所以,讓大家都很滿意的馬輝,27歲就當了學校里最年輕的副教授,這可不能不說是不拘一格的提拔。當然,這也和馬輝所著的兩本書有關系,一本叫《藝術,生命的靈魂的力量》,另一本叫,《天何不仁,吾道大孤——中國知識分子命運談》。第二本書是從上古說起,簡要分析了文學藝術的起源,說了屈原李白杜甫諸多圣賢的不得志,又從精神體制道德習俗傳統(tǒng)諸方面做了深刻的分析,是一本中國文化的批判與自省書。
這兩本書,都是學術專著,但馬輝都寫得通俗易懂。因為通俗,后來曾被某些學術界人士譏為嘩眾取寵地以通俗作品手法解構學術,固然好懂,但流于庸俗,“文化流氓的治學,不合學人的端莊”,說是“拿殺豬刀給人做手術”。對于這些,馬輝都是輕蔑一笑不予理睬。
但是,副教授馬輝縱能忍受被人指責為文化流氓,能忍受自己嘔心瀝血的作品被說成是拿殺豬刀給人做手術,他也絕對不能忍受他的老婆程麗麗有個相好的,并且還好到了攜手逛街的地步。
從汪楠的“茶局”上撤退以后,馬輝直接回到家里,苦思冥想地醞釀該怎么盤問程麗麗,怎么讓這事真相大白。
馬輝需要程麗麗給自己一個說法。
其實,程麗麗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她有了個相好的事實,直到現在連她自己都不敢確信,但是她確實有了。程麗麗一直都是個開店賣手機的,最少從馬輝認識她到現在她一直從事的都是這一行,只不過當時是手機傳呼一塊賣。
前些天,有個男人在一個月內,接連四次光顧程麗麗的小店,買走了五款手機,而且都是最新型的,換句話說,也都是最貴的。
第一次程麗麗對這人沒在意,第二次他再來,提起了第一次,程麗麗依稀有了點印象。第三次來提起前兩次程麗麗對他的印象就相當深刻了……第四次、第五次,程麗麗是笑臉迎客主動打招呼的。五個手機,程麗麗賺了將近三千,并且最后兩次要不是程麗麗看在熟客的份上有所保留,還能再多賺好幾百。
再后來的事情發(fā)展就有點出乎程麗麗的預料。
買了她的第五個手機以后,那人在某天她的店面要打烊的時候突然驅車駕臨,說是請她賞臉,去喝咖啡。車不錯,是奧迪A6,這讓程麗麗除了對他刮目相看之外,還有了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那天,喝著咖啡,程麗麗才算是對這人初步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了他開著一家公司,手里的錢不少,但是程麗麗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留意上了自己。
程麗麗賞臉去喝了兩杯咖啡后,回家的時候有點晚,心里還稍稍有些擔心。可她回到家之后,心就放下來了,因為馬輝根本就不在家,程麗麗猜他可能跑到哪兒清談去了。那天晚上馬輝回家有點晚,還連連向程麗麗陪不是。程麗麗先是扳著臉說了馬輝幾句,上了床之后,居然又寬宏大量地連連撩撥馬輝,搞得馬輝興奮異常。二人熱火朝天一陣后,疲倦的馬輝這才想起第二天一大早有課,就有點后悔不該那么賣力。
萬事開頭難,喝了咖啡以后程麗麗和那人就是熟人了,后來又抽時間去唱了一次歌。程麗麗很少去唱歌,因為馬輝不愛唱歌,更不去KTV之類的場合去唱,所以也就不喜歡老婆去唱。
程麗麗尋思馬輝肯定是覺得KTV之類的地方不是什么高尚之處所在,所以在別人約她去唱的時候也不給面子,一般都加以拒絕。
實際上,程麗麗和那個人在一包間里坐定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其實已經好幾年沒來過這種地方了,為此,竟暗暗對馬輝有些埋怨,覺得跟馬輝這樣的人做夫妻,還真是讓她犧牲不小,一時之間覺得很是委屈。程麗麗一覺得委屈,拿起麥來就難免唱了幾曲哀怨的歌,這讓那人覺得這是一種信息,于是他們順水推舟地有了一些親昵。
再后來,兩個人就去賓館里開了房,是大白天去的。
他們開房的那幾個小時里,馬輝正在給一班新生講美學,恰好又說到了梵高,正意氣風發(fā)地在黑板上寫下“心神的怒放,如燃燒的蝴蝶”一行字,這是一個早逝的中國詩人寫給梵高詩里的兩句。
寫完之后,馬輝問一個學生,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學生站起來,惴惴不安地回答,好像是內心很痛苦,斗爭得很激烈。
馬輝笑笑,問,那你說這句話用了什么比喻手法?
學生小聲說,就是比喻嘛!
馬輝讓他坐下,說,說比喻是不確切的,是“通感”。你剛才說的意思,也不是很準確,準確地說,這是用來形容一種狀態(tài)的,形容一種突然覺得靈感很足的狀態(tài),這種突然,像是一道霹靂劃過漆黑的夜空,所以我認為這兩句是用來狀表一種莫可名狀的所謂“得道”的奇特快感的!
——馬輝說到“快感”的時候,程麗麗的快感正強烈。在賓館的床上,那個人帶給程麗麗的體會,遠遠勝過了和馬輝在一起的時候,陌生而又持久,讓程麗麗非常亢奮。
完事以后,程麗麗疲憊之余,心不在焉地問那人,你是不是吃藥了?那人詭秘地笑笑,卻不回答,但那個樣子無疑是已經承認了。
程麗麗突然感到一陣不快。
開始的時候程麗麗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快。她坐在床上,用毯子蓋住身體,臉被披散下來的頭發(fā)遮住了,手撫著頭頂苦苦思索。后來她忽然就明白了,忽然到了也像一道霹靂劃破漆黑的夜空:和吃了藥的男人做這種事情,顯然更是一種赤裸裸的尋歡作樂,而這不是她程麗麗的風格。她程麗麗只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女人,也有性的要求,甚至有額外的需要,但她并不是一個蕩婦。但是很顯然,那個男人把她當成一個蕩婦了,最少在此時此刻,在這張床上!
想到了這一點,程麗麗飛快地起身穿上衣服,在那個男人還沒結束沖洗的時候,就“啪”地一聲甩上門走了。聽到那聲響,那人吃了一驚,含混地喊了幾聲她的名字,在沒有得到回應之后,頂著滿頭的泡沫沖出浴室,結果發(fā)現程麗麗走了。
后來程麗麗見到那男人的時候還笑,他的電話照接,咖啡也照喝,但是卻再也不肯去開房了。
這樣一來,那男人本來是尋常的尋歡作樂,到最后倒真的愛上程麗麗了,每天想她想得發(fā)瘋。四十多歲大老爺們,經常就拿了電話在背人之處聲作嗚咽,無窮盡地抒發(fā)著他對程麗麗思念。
今天,馬輝看到他們的時候,那男的又去了程麗麗店里,程麗麗因為前一天晚上和馬輝也曾云雨一番,心態(tài)相當嚴肅。突然看到天日昭昭,那男的又殺上門來,弄得旁邊店鋪的人也都伸脖子往過瞅,想必都想看出些酒酣耳熱或者與她交惡之際能抖出的包袱來。程麗麗又氣又急,也不答話,更不笑,只把柜臺上手機稍一規(guī)整,連每天例行的挑出一些比較貴重的手機帶回家過夜的程序都顧不上了,卷閘門“嘩”地拉下,直接打烊了。
打了烊的程麗麗沿著街道一路急走,那男的車都來不及開,一路追著就下來了,最后就來到馬輝和汪楠喝茶的茶樓下。偏巧馬老師的眼睛對生活充滿了熱愛,見到螞蟻跑也要上前觀察一番,結果,將他們二位在鬧市的一番小小糾葛盡收眼底。
馬輝不知道的是,其實那天程麗麗最終還是說服了那個男人,潔身自好地回到自己的店鋪重新開門營業(yè)。只是因為心事重重,程麗麗沒熬到往常的下班時間就提前打烊回家了。一進家門,程麗麗就看到馬輝也心事重重地坐在家里,心不由得一緊。
馬輝說你回來了,怎么今天比往常早?程麗麗笑笑,說,今天身體不舒服,累,就提前關門了。
過了片刻,馬輝問,不是折騰累了吧?
馬輝說這話的時候程麗麗正在飲水機前接水,左手擰閥門,右手拿著杯子,剛接完了涼的,正往里面兌熱的。她手一抖,熱水直接流到了她的手上。程麗麗急忙放下杯子,左手捂著右手,牽強地笑了笑,說,你今天怎么陰陽怪氣的?
說完這話她才發(fā)現手燙得有多厲害,但是她強忍住了疼。
馬輝看在眼里,心里陡地一驚,心說,完了,看來我的猜測全是真的了。馬輝的判斷是有道理的,往常的程麗麗要是被開水燙了,早就大呼小叫咋呼開了,今天她能忍受如此痛苦,正說明她的心里有事。
程麗麗知道自己的智商比不過馬輝,這在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她就發(fā)現了。馬輝猴兒一樣精,察言觀色聊天侃價,記港臺明星都比她記得多。開始的時候程麗麗還不服,問馬輝,憑什么都是人,為什么你腦子就是比我好使?馬輝得意地說這是知識的力量,你一個賣手機的勞動婦女,不該跟知識分子比這個。后來還得意洋洋地宣稱,我馬輝可不是一般的知識分子,是苦孩子堆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就是什么都缺也不缺生活經驗,所以一點都不迂腐。
但是此刻,程麗麗還是不相信馬輝能看出她的秘密,她就算相信馬輝的知識,她也不相信馬輝能掐會算。
但是馬輝底下的話讓她徹底崩潰了。
馬輝問手要緊嗎?程麗麗說疼死了,不過應該沒事。
馬輝說要是沒事的話,咱倆好好聊聊。
程麗麗問,聊什么?問這話的時候她忐忑不安,但是表情相當豐富,恰好能讓馬輝領會到:都是老夫老妻了,到底有什么要緊的事,還要坐下來聊?
馬輝倒是沒發(fā)火,說,還是聊聊吧,要是再不聊,你能把西門慶領到咱們家來了。
這又是一道劃破漆黑夜空的霹靂,坐在沙發(fā)上的程麗麗身上一抖,“西門慶”一詞讓她心驚膽寒。她馬上覺察到她和那個人的事情泄密了,但是對于如何泄的密卻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瞬間,她腦子里火石電光一般掠過幾個人的身影,但是又火石電光一般被她排除了。
程麗麗問馬輝,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馬輝說我沒什么意思,其實你沒必要這樣。
程麗麗問,我怎么樣了?
馬輝還是不動聲色,說,你對我不滿意了你可以提,你對我的缺點有意見了你也可以提,你對我實在不滿了,你說離婚都行,可是你真的沒必要這樣。
程麗麗說我到底怎么樣了?
馬輝說你怎么還裝糊涂,西門慶都有了,還能沒有潘金蓮?書上潘金蓮比西門慶出場還早呢。
程麗麗聽馬輝把她說成了潘金蓮,終于明白馬輝真的知道了她的秘密了。
程麗麗坐在旁邊,臉色蒼白,說,馬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馬輝問,那你說說是怎么樣的?
程麗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馬輝問那是什么樣的?程麗麗說,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
馬輝嘆了一口氣,問,你們有了那種事了?
程麗麗雖然知道他遲早會有這么一問,但是馬輝話一出口她還是吃了一驚,稍一猶豫,臉一紅,卻沒有說出話來。
馬輝又嘆了一口氣,說,那就是有了。
這次馬輝的語氣相當沉痛,他的樣子讓程麗麗害怕。
程麗麗說馬輝你先聽我說,我和那個人——
馬輝說別提那個人,這是咱倆之間的事,跟他沒關系。
馬輝問,你不喜歡我了?
這個話題不是結婚已經五年的馬輝和程麗麗之間常有的話題,所以程麗麗聽到馬輝突然這么問愣了一下,跟著就下意識地說,喜歡——
馬輝說噢?你喜歡我怎么會去和別人睡覺,看來,你撒了謊,你是不喜歡我了。
這次,程麗麗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馬輝和程麗麗一直在沙發(fā)上坐著。這是一組沙發(fā),一萬二買的,一大兩小,馬輝坐在小沙發(fā)上,手扶扶手坐得相當舒坦。程麗麗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剛才怎么就一屁股坐在了這個大沙發(fā)上,還坐在了沙發(fā)中間。程麗麗和馬輝去海南玩過,還在夜里游過泳,上岸以后馬輝連說過癮,程麗麗卻面無人色。她被嚇著了,夜幕中,大海的無邊無際和深不可測讓她覺得極度恐懼。
而今夜,坐在大沙發(fā)中間的她,像是又來到了茫茫的海上,還是黑夜,風平浪靜,但是無疑,比那一次更讓她懼怕。
黑暗中,馬輝突然問,你是不是嫌我不夠強壯?
程麗麗正被自己幻想的大海嚇得驚慌失措,只想站到陽光下大聲呼喊,卻聽見馬輝這么問自己,倉皇之間,像是被從夢中驚醒一樣,黑暗中臉又一紅,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聽見馬輝又嘆了口氣。馬輝說,我身體應該算還可以吧?每周工作再忙,我都給自己制定了鍛煉的計劃,約別的老師打羽毛球、打乒乓球,我不會踢足球,可還是興致勃勃地去踢,踢來踢去,土場子,塵土飛揚的,我胳膊腿都蹭破過,還有一次,我眼鏡都摔碎了,我怕你擔心,自己去配了,沒告訴你——
程麗麗坐在沙發(fā)上突然哆嗦起來,她哆嗦地打斷馬輝的話,說,你別說了,咱倆離婚吧!
這次馬輝沉默了很久,問,那孩子呢?
馬輝和程麗麗有孩子,兩歲多,一直放在鄉(xiāng)下馬輝的父母家。
程麗麗哆嗦著說,你說。
馬輝說雖然你有時候收入比我多,可我的收入比你穩(wěn)定,我想還是我?guī)е⒆印?/p>
程麗麗說,好。
馬輝又問,房子呢?
房子是學校分給馬輝的,三室一廳,就在校區(qū)內,是在馬輝提拔了副教授的時候破格分給他的。當時好多人不同意給馬輝分,說是不該分給他,說是精神上的獎勵已經給他了,就不用再給他房子了。結果馬輝的院長力排眾議,說是對人才就該好好珍惜,不能老搞死了以后追認烈士黨員的事情,那烈士們泉下有知,下輩子只怕也不會挺身而出當烈士了。
馬輝一問到房子,程麗麗有些猶豫,她猶豫了一小會,說,房子是你的。
馬輝說房子是咱倆結婚以后才分的,按法律應該算咱倆的共同財產,再說,當日我要是沒和你結婚,也分不到房子。
馬輝這么一說,程麗麗馬上下決心不要房子了。她說,既然是我對不起你,房子我就不要了。
馬輝就又長長嘆了一口氣,嘆完氣后,他走了會兒神,接著就聽到程麗麗的啜泣聲。
馬輝認識程麗麗就是因為買手機。那個時候馬輝還在上在職研究生,只有23歲,而程麗麗高中畢業(yè)以后跟著她叔叔一直賣手機傳呼機,那時候只是她叔叔的小工。
23歲的馬輝一副學生樣子,甚至是中學生的樣子,樸素,跟今日口若懸河的他相比,還有一絲鄉(xiāng)下孩子的拘謹。馬輝去程麗麗那個攤位的時候,看到居然是這么年輕漂亮個女孩子,不由得就動了心。他本來是去買個傳呼機,結果心一橫,買了一個手機。那時候拿手機的人還不是很多,馬輝可憐巴巴地要程麗麗教他怎么用手機,結果是對那款手機也一知半解的程麗麗使盡渾身解數,才把所有的功能悉數給馬輝教會。教的過程當中,馬輝讓程麗麗很是吃驚,因為馬輝的英語比程麗麗好,而菜單全是英文的,因而經常是馬輝舉一反三地問,“會不會是這樣呢?”結果是程麗麗試著一摁,連連驚喜地說,“對,對!”
那是一款三星的手機,而且是水貨,里面的語音提示都是粵語,電話可以語音撥號,但也必須使用粵語。后來馬輝到處給人宣講一句粵語:曾再倒肛牙次——這是“請再多講一次”的意思,是在手機無法識別撥號的語音時給的一句提示音。
馬輝買了電話,臨走的時候,有意亂翻口袋里的零碎,讓程麗麗看到了他的工作證。程麗麗當時的驚訝馬輝多年以后記憶猶新,她連連驚呼,說,沒想到啊,沒想到啊,你居然是一個大學教師!
后來因為修手機,馬輝又和程麗麗見了幾次,再后來,他們就戀愛了。馬輝研究生畢業(yè)那年,他們結婚了。轉眼,馬輝研究生畢業(yè)五年了,他們的孩子也兩歲了。
馬輝和程麗麗離婚的消息傳出以后,馬輝程麗麗雙方父母的心情都非常沉痛。程麗麗的哥嫂心情也很沉痛,因為他們也失去了馬輝。程麗麗的哥哥和馬輝關系非常融洽,在說起馬輝的時候幾乎從來不說是他的妹婿,哪怕面對自己的父母,也大而化之地呼為“我兄弟”。馬輝是他們孩子最好的家庭教師,他輔導手法多樣化,真心實意地想幫這個孩子上進,更難能可貴的是,馬輝分文不取。馬輝抽時間輔導了幾年這個孩子,基本上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零碎日子,但就是這點滴的教誨,讓程麗麗上初中的侄子從一個年年墊底灰頭土臉的差生變得熠熠生輝,明顯將比他也是手機販子的父母更有出息。
在程麗麗哥嫂的心目中,兄弟馬輝是知識和智慧的化身,是竊火下凡的普羅米修斯,這么一個出色的人物,眼看著和他們沒關系了,他們如何能不心痛。
離婚以后,馬輝一直沒有見過程麗麗,但是他工作更加勤奮了,系里稍稍了解點底細的人,看到馬輝這么玩命工作,都以為他這是化悲痛為力量,看在眼里都有些不忍,物傷其類,感慨馬輝這么出眾的人才都落了這么個下場,不約而同地認定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命運使然。再后來,由院長提請,報校長批準,提拔馬輝當了文藝系的系副主任。
系副主任之后不久,大約在2004年秋的某一天黃昏,馬輝當年的愛徒汪楠又駕車請老師去喝茶。喝完茶后,汪楠開著新車載著老師滿城跑,在車經過一條正在施工的道路的時候,汪楠正手忙腳亂地踩離合換檔給油門想要爬出一個坑,突然就聽見自己一向端莊的老師被蛇咬了一般大叫,停車!
汪楠急忙奮力把車開出那個坑,靠路邊停下,側臉看看馬輝,那意思是停車干什么,卻不見馬輝吭氣,只死死地眼望著窗外。
參照馬輝老師注目的方向,汪楠往車外一看,遠遠地,一個女人拎著個袋子,正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橫穿馬路。此人正是汪楠的前師母程麗麗女士。
程麗麗過路走遠,再看馬輝,馬輝卻不看她,只近乎自言自語地說,程麗麗瘦了,整個人都黑了,像是一盞燈,要滅了。
汪楠不解地問馬輝,怎么,你還舍不得她?
馬輝說,不是舍不得。
汪楠問,那是什么?
馬輝這次把臉扭向了汪楠,認真地說,汪楠,你不了解我,我一個農村苦孩子,程麗麗當年能愛上我,這個恩情我是不敢忘了的,再說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談戀愛。
汪楠驅車再次前行,卻生平第一次聽馬輝唱開了歌:每次看見你輪廓,我也擔心會看錯,只怕從此以后失去聯絡——
汪楠一腳剎了車,“撲哧”一笑,說,馬老師,你越來越通俗了……干脆,你復婚算了。
馬輝一愣,繼而大笑,說,那是后話,你開你的車!
……
周四早上,馬輝又激情四溢地在授課,教室里照例坐得滿滿的。黑板上寫著一行字:小人魚向著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淚。
馬輝手往底下一指:你,說說,這話什么意思?
底下站起來個五大三粗的學生,雙眼炯炯有神,注視著馬輝的目光毫不膽怯,顯然,這是馬輝的心腹愛將。
學生略作思索,慷慨激昂地說,這話的意思是,馬老師,以我的理解,您寫這段話的意思是,高尚的人,須有高尚的情操,要像小人魚那樣,為了愛情——當然也可以是為了藝術,這可以廣化為為了理想。為了理想,人要能忍受苦楚,要舍得奉獻,甚至是獻身。當然,高尚的人心中也時常會有悲涼,但這正是人性的復雜所在,不足為奇。
好!這回輪到馬輝的眼睛睜圓了,他顯然是沒想到愛將把這段話理解得如此透徹如此深刻。
馬輝揮手讓他坐下,他剛坐定,馬輝卻突然笑著又叫他站起來。
馬輝用手指點著他,問,怎么理解得如此透徹,你小子也談戀愛了?
學生突然變得忸怩起來,只嘿嘿直笑,卻不作答,全班學生哄堂大笑。
一個月后,知識分子馬輝與前妻程麗麗復婚。
劉曉鵬西安市人,生于1973年,畢業(yè)于西北大學,現供職于西安某雜志。曾在報紙及文學刊物表散文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