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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號”墜落

        2005-04-29 00:44:03董宏量
        長江文藝 2005年5期
        關(guān)鍵詞:李一張娜澡堂

        董宏量

        這年頭,“墜落”似乎成為一個流行的名詞,常有關(guān)于“墜落”的消息向你撲來,如公共汽車墜于山谷,飛機墜人大海,飛船從太空墜于地球——但我沒想到,李工也會悄然墜落,墜于潮水般起伏的夜色之中,只有他的名字,像一片羽毛在這個世界上漂浮著,并出現(xiàn)在我的呼機上。

        那天是星期天,一個晴朗的日子。街上有不少人提著紙錢香燭去掃墓,使人想起還有幾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因忙著發(fā)稿,我到報社加班,上網(wǎng)時發(fā)現(xiàn)郵箱里有不少陌生的郵件,我不能不冒著染上病毒的危險打開它們,以免錯過作者的來稿??傻谝粋€郵件就使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據(jù)路透社報道:比爾·蓋茨昨日深夜遇刺身亡。究竟是誰躲在洛杉磯公園酒店樓頂向全球首富蓋茨射出了致命子彈?懸案正在調(diào)查之中?!?/p>

        蓋茨就像電腦游戲中永遠打不死的怪獸,竟然會訇然倒下?我愣了一會兒,疑惑地打開名為“最新消息”的郵件:

        “美國潛艇搶先于南太平洋深海找到‘和平號殘片,俄羅斯外交部為此提出嚴正抗議?!?/p>

        第三個是“好消息”:“天下學(xué)子的福音——教育部發(fā)布最新決策,今后考研,古漢語可代替外語——”

        我嗅到了一種古怪的氣息,索性打開第四個,卻只有一行字:

        “祝你愚人節(jié)快樂!”

        就在我為垃圾郵件而惱火時,呼機響了起來。所以,當我從呼機上看到“李工不在請速來李家”的信息,以為又是一個愚人節(jié)的玩笑。

        從字面上看,這似乎是一個神秘的約會,可是,我可以對上帝發(fā)誓,我從沒與那個叫李工的家伙約會,更沒與這個家伙的老婆有染。

        我沒理,繼續(xù)上網(wǎng),但呼機接連響了三次,仍是那條不變的信息。李工是誰?他老婆又是誰?他媽的愚人節(jié),竟給我?guī)磉@么多的麻煩!

        在鋼城,人們把工程技術(shù)人員簡稱為工,如張工、王工,叫李工的人很多。我想了半天,記憶的云縫里終于透出一絲光亮,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瘦削的小伙子,刀片臉,單眼皮,眼珠像黑黑的圍棋子……

        我明白是誰呼我了,是師傅李大河。多年前檢修高爐時,因大鐘脫焊,李大河和38噸重的大鐘一起從高空沉沉地墜落,轟隆隆地砸在爐膛里,把正在搭腳手架的幾名工人砸得血肉橫飛。他從煙霧中爬出爐孔,被人抬上擔(dān)架,可轉(zhuǎn)眼間他又從擔(dān)架上翻下來,拍拍身上的灰,“呸”地一聲,吐出了一口濃痰,一點事都沒有。

        死里逃生的李大河是不會開“愚人節(jié)”的玩笑的,但他有個兒子叫李工,不是簡稱。

        我匆匆趕往師傅家,一路上都在想:“李工不在”是什么意思?

        李大河住在鋼城老區(qū),這一帶全是五十年代蘇聯(lián)專家設(shè)計的紅磚樓房,圍成了一個個寬敞的四合院。據(jù)說蘇聯(lián)專家充分考慮到中國人的審美習(xí)慣,從空中看,這些四合院組成了一個繁寫的“喜”字。時光如水,院中的梧桐樹已長得水桶般粗,濃密的枝葉高過了屋頂,曾十分洋氣的紅磚房也顯得破舊雜亂,大院里堆滿了垃圾。

        我年輕時是這兒的???,老房子的拱門、斜頂和內(nèi)陽臺都富有異國情調(diào),常使我想起俄羅斯小說中的場景。但李大河說老毛子胡鬧,在熱得要命的武漢建四合院,夏天時一點風(fēng)都沒有。仔細想想,他說得確有道理,這種四合院是防寒的杰作,放在火爐城武漢,就是一個十分可笑的錯誤。

        李大河的兒子與他相比,也似乎是一個可笑的錯誤。李大河是個沒心眼的快活人,方臉闊腮,腰粗膀圓,而兒子李工長得不像他,性格也十分古怪。

        和大多數(shù)老輩鋼城人一樣,李大河是從東北的鞍鋼調(diào)來的,他們不僅使鋼城形成了一種南腔北調(diào)交融的方言,還使面食十分興盛。我每次去師傅家,吃的都是餃子面條,李工卻對面食深惡痛絕,總吵著要吃雞蛋炒飯,李大河便皺起眉頭罵:你他娘的忘了祖宗!

        那時,李工還戴著紅領(lǐng)巾,長得像一根細嫩的豆芽菜,卻學(xué)會了翻起白眼反抗父親。他一聲不吭,似乎知道沉默就是一種武器。李大河往往是長嘆一聲,叫老伴去炒雞蛋飯。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廠里開大會吃憶苦飯。那是一種用野菜摻合的糠餅子,顏色黑綠,令人作嘔。原來每次吃這種飯,李大河總是大口大口地吞,以顯示自己沒忘本。但這一次他沒吃,說要帶回家給兒子吃。他的動機很簡單,并非是要兒子記住萬惡的舊社會,而是想要兒子知道世上面食最好吃。

        第二天一上班,李大河就悶悶不樂地告訴大伙,一聽說是飯,兒子就大口大口地吃了,吃完后問:還有沒有?我們大笑,李大河也笑:媽的,是產(chǎn)房里抱錯了?還是天生的反骨?

        李大河給兒子起名為“工”,是期望兒子今后能成為工程師。李大河當了一輩子工人,雖然也享了工人的福,當勞模,戴紅花,還參加過工宣隊,去武漢大學(xué)改造“臭老九”,但他從內(nèi)心里尊重那些有知識、吃技術(shù)飯的人。因為,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啊。另外,“工”宇筆劃簡單,他會寫,就像他給女兒起名為“一”一樣。當?shù)牟粫憙号拿?,那叫什么?

        李工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大院的紅墻上,到處有他的杰作:用粉筆及彩色蠟筆寫的字,畫的畫,如“紅燈綠燈,爹爹婆婆下農(nóng)村!”“王二毛就是孔老二!”等等。于是,談?wù)搩鹤?,就成了李大河最快活的事,盡管兒子不愛吃餃子。

        我走進熟悉的門棟,登上二樓,看到李家的房門敞開著,客廳里煙霧繚繞,一群人正圍著一桌麻將談笑叫罵。

        透過煙霧,我一眼就認出了李一,這個當年在大院里跳橡皮筋的小姑娘,已變成豐潤的少婦。她一愣,低聲對我說:老爸一直在念叨你呢!

        有人遞來一支煙,請我在沙發(fā)上就坐。打麻將的人也都點頭示意,然后又把桌子拍得砰砰地響。

        好多年沒來,這熟悉的老屋已顯得有點陌生。過去,墻上貼滿了師傅所得的獎狀,連熱水瓶、臉盆和茶缸也是印著紅字的獎品。逢年過節(jié)包餃子時,燈光就會把歡樂的身影映在一張張獎狀上。大年三十,師娘還會在餃子里包一枚古錢,說誰吃到了,這一年都會有福氣。每次都是李工咬到硬幣,他會驚喜地伸出舌頭,把硬幣慢慢地亮出來給大家看。這是李工最可愛的時候,師傅會摸著兒子的小腦袋,得意地笑道,我家工工是個福人,今后準比你爹有出息!這時,豎著一對羊角辮的李一,便會鼓起小嘴說爹媽偏心。

        記得有一個大年夜,師娘忙昏了頭,竟然讓我咬到了硬幣,大家都呆住了。李工哇地一聲哭起來,小手一揮,把熱騰騰的餃子撒滿一地。他用筷子惡狠狠地指著李一說,你搞鬼!你這個丫頭片子搞鬼!李一說,是你自己沒福氣,憑什么怪我?李工說,就怪你!你不要臉,總是盼他來!李一又羞又急,捂著臉嗚嗚地哭。我臉色通紅,不知說什么好,還是師傅笑著解圍,說不就是一個古錢嗎?爹有的是,等會叫你媽多包幾個!

        哦,轉(zhuǎn)眼間已是二十多年,老房顯然已在李工結(jié)婚時裝修過,再也看不到師傅的光榮痕跡。正墻上掛著一幅灰色的油畫,畫的是暴風(fēng)雨中的大海,幾個白點似乎是飛濺的浪花,又似乎是騰飛的海燕。這當然是李工的趣味,與他父親絕然不同的趣味。

        我從鋼廠調(diào)到報社后,與師傅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他每次找我,都是為兒女的事,如李一招工回城,李工想讀職工大學(xué)等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當然要盡力幫忙。師傅口里從來不說一個謝字,只是習(xí)慣性地拍拍我的肩膀,千言萬語都在那一拍之中。

        李一捧來一杯茶,我問她,你爹呢?她嘆了口氣,指著里面一間房。我疑惑地推開門,聽見了一聲蒼老的哭喊:慘啦!

        紅臉大漢李大河已變成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瘦老頭,他躺在床上,掙扎著坐起來,用枯瘦的手指抓住我的手,不停地哽咽著說:可憐我家工工——工工——

        我說:您別急,別急,工工怎么啦?

        李一在一旁擦著眼淚說:工工——死了。

        我呆住了,腦子嗡嗡作響。在李一結(jié)結(jié)巴巴的哭訴中,我好不容易才明白李工真的是死了。

        原來,10天前,也就是2001年3月22日,李工上中班,應(yīng)于午夜下班回家,可他一直沒有回來。第二天中午,軋鋼廠來了一輛小車,說李工受傷了。小車沒去醫(yī)院,而是去了殯儀館。李大河被幾個人扶著走下來,看到兒子身穿藍布工作服,千干凈凈地躺在鐵盒子里,眼睛半睜著,表情驚愕而痛苦,頓時就昏了過去。

        據(jù)軋鋼廠解釋,值班電工李工是上班時擅離職守,私自登上遠離作業(yè)區(qū)的冷水塔,不慎失足摔死。直到天亮?xí)r,才有人發(fā)現(xiàn)他冰冷的尸體。公安局來人查看后,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

        不論是在李工的死因上,還是在處理李工的善后事宜上,家屬與廠方都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議。家屬認為:第一、李工的死因必須進一步查明。第二、李工死于上班時間和工作區(qū)域是毫無疑義的,應(yīng)屬因公殉職。而廠方認為:李工純屬意外死亡,絕不能算工傷。于是,雙方相持不下,以至李工至今未火化。

        我握著老人顫抖的手,好久好久才平靜下來,開始明白師傅為什么找我,遲遲地才來找我了。因為,他知道軋鋼廠工會主席馬丁是我的朋友。

        李大河老淚縱橫地囁嚅著說:就靠你了,就靠你了!

        看來,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其焦點是對李工死因的定性,也就是算不算因公死亡。若算,不僅死者正名,家屬還將得到一筆賠款和撫恤金。但對廠方而言,則被視為一次重大安全事故,按江鋼考核規(guī)定,從工長、車間主任到廠長,都將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罰,并扣發(fā)全廠職工的當月獎金,取消先進單位的評選資格。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廠方是絕不會松口的。馬丁雖是我的鐵哥,遇到這種事恐怕也難辦。

        我問李一:李工跑到水塔上千什么?

        李一說,我們也不明白,他還帶著望遠鏡呢,不然,哪有這么多麻煩!

        望遠鏡?我疑惑地問,什么望遠鏡?

        李一支支吾吾地說,是這樣的,在工工的遺體旁,有一個摔碎了鏡片的望遠鏡,廠里人說,這望遠鏡肯定是他的,所以他才爬到冷水塔上看什么。還說,望遠鏡又不是生產(chǎn)工具,怎么能算因公死亡?

        我問:他看什么呢?

        李大河茫然地搖頭,長嘆一聲: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

        李一苦笑:我爸又想起他死里逃生的往事了,說閻王那年沒收他,是把指標留著收工工的。

        命運是何等驚人的相似,似乎冥冥之中,這對父子倆注定要與“墜落”結(jié)下不解之緣。只是同樣從高空墜落,兒子卻沒有老子命大,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我嘆息著,對老人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后,和李一回到客廳。麻將仍在繼續(xù),李家的親友們顯然早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回到俗世的歡樂之中。

        李一此時才想起向眾人介紹我,又向我介紹她的丈夫王平。戴著眼鏡的王平,一看就是個精明人,嘴皮薄薄的,說話像講相聲一樣繪聲繪色。他自稱在稅務(wù)局工作,學(xué)過法律,當過業(yè)余律師,這事若要打官司,他肯定能勝訴。但“和為貴”,他不想與廠方鬧得太僵,因為他希望廠方能來一個“腦筋急轉(zhuǎn)彎”。見我發(fā)愣,他淡淡一笑,說事情很簡單,我已查明李工的死因——

        王平:李工死于“游擊隊”的伏擊

        你一定聽說過“鋼城游擊隊”?對,也就是江鋼廠區(qū)里的小偷。他們散住在廠區(qū)周圍,成群結(jié)隊,有頭領(lǐng),有軍師,有放哨的,解圍的,無所不為,神出鬼沒,搞得正規(guī)軍沒辦法。他們偷公家的鋼鐵、電纜和設(shè)備,總之是看見什么偷什么。你知道,工工這人特認真,見不得國家財產(chǎn)受損失,常常見義勇為地當業(yè)余保安。有一次,他抓住一個女人,把電線纏在腰間偽裝孕婦。他命令女人把電線解下來,結(jié)果那女人竟把褲帶解開,說你要是抓我,我就告你強奸!

        (打麻將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人問,工工后來怎么辦?)

        工工絕得很,說我是電工,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把你腰上的電線接到電閘上,電得你跳迪斯科!

        (大家又笑,笑得王平得意地甩了甩頭發(fā)。李一瞪了他一眼說,這是什么時候,你還有心思說笑話?)

        好,閑話少說,你一定會問,抓小偷怎么會跑到冷水塔上去呢?據(jù)我分析,有幾種可能性。一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群小偷,因寡不敵眾,就跑到高處監(jiān)視,結(jié)果失足而死。二是他與小偷搏斗,還是因為寡不敵眾,只好往冷水塔上跑,結(jié)果在小偷們的圍攻下光榮犧牲。雖然公安局的人說,沒有在現(xiàn)埸發(fā)現(xiàn)任何搏斗痕跡,但不能排除有另一個搏斗現(xiàn)場的可能性,他們肯定是忽視了,只把注意力放在冷水塔周圍。對了,我去過現(xiàn)場,看到冷水塔的鐵梯上有好多雜亂的足印,誰能斷定那不是小偷們留下的?

        至于那個望遠鏡,爸爸說他從來沒見過。因此,這望遠鏡肯定不是李工的,而是游擊隊的,只有游擊隊才需要用望遠鏡來偵察和作案,對不對?可能在搏斗中,望遠鏡掉落了。也可能是小偷用它制造假相,把水攪渾!

        所以,軋鋼廠應(yīng)該從事實出發(fā),大力表彰李工,把李工樹為見義勇為的英雄。這樣,家屬和廠方就會各得其所,可謂一個絕妙的“雙贏戰(zhàn)略”,對嗎?

        王平的分析,使我大吃一驚。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說法有一定道理,其建議也很聰明,使關(guān)于工傷的難題迎刃而解。但仔細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他這個建議的荒謬,公安局已定性的事,怎么能說風(fēng)是風(fēng)說雨是雨呢?

        李一說,劉哥,你還是先找馬主席談?wù)劙?。人都死了,我們還求什么呢?只是希望能給一個說法,讓死者瞑目,也讓活人好想一點。如果軋鋼廠完全不講道理,我們就只好打官司了。

        說到打官司,打麻將的人就停止了戰(zhàn)斗。有人拍著桌子說,對!這口氣說什么也不能就這樣吞下去!有人恨恨地說,人命關(guān)天,索賠軋鋼廠一百萬!還有人說,我認識法院的張院長,這官司肯定贏!

        我想了想,覺得這事該首先摸摸底,于是便當眾撥通了馬丁的手機。馬丁正在市郊掃墓,笑罵一番后,我談起李工的事,馬丁就沉默了,好久,他才低聲說,這事很復(fù)雜,見面時細談。

        我放下電話,對李一說,你們放心,我會盡力的。

        臨走時,李一帶我參觀了李工的房間。房里很整潔,稱得上是一塵不染,一看就知道李工是個有潔癖的人,連桌椅都用布條包著腿,書柜里的每本書也都包有潔白的封皮。桌上擺著一個小女孩的照片,長得像當年的李一。李一紅著眼睛說,工工離婚兩年多了,值錢的東西都被那騷女人席卷一空,他獨自帶女兒,當?shù)之斈?,不容易?

        我問起李工的女兒,李一說,被那騷女人要去了,老頭子一直為這事傷心呢。

        打麻將的人繼續(xù)開戰(zhàn),李一把我送出門來,向我解釋,都是前來幫忙的親友,大伙來鬧一鬧,一是把晦氣鬧散,二是不想讓老頭子太傷心。我問,日子過得還好嗎?李一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頭去,幽幽地說,湊合吧。

        時光過得真快,李一的眼角上已有了細細的皺紋。當年她招工回城時,師傅吞吞吐吐地對我說,丫頭喜歡你呢,你們是不是談?wù)?

        那時我已年滿三十,仍是單身,師傅一直暗暗地為我的婚姻大事著急,可我怎么也沒想到,他會急得要把女兒嫁給我。我的心不由怦然一動,充滿了對師傅深深的感激。只是李一是我看著長大的,總把她當小妹妹看待,師傅突然提出此事,我不免感到惶惑。再說,這也許是師傅的一廂情愿,想找個信得過的女婿,但李一會怎么想呢?

        我猶豫了好久,后來還是遵照師傅的意思,約李一去看電影。我站在暮色中的大院里,看到李一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輕盈地從樓上飛下來。窗口里探出了李工的身影,盡管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覺得他似乎在冷笑。這種感覺使我頗不自在。于是,當李一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悄悄握緊我的手時,我紋絲不動。電影散場后,李一扭頭就走,我心情復(fù)雜地看著她獨自而去。這事顯然傷了師傅的心,他與我越來越淡,連師娘去世也沒通知我。此刻看著李一幽怨的神情,我深感內(nèi)疚,一時說不出話來。

        從李家回來后,我晚上怎么也睡不著覺,滿腦子都是李工陰沉沉的臉。

        回想起來,李工曾在報社呆過一段時間,并差點成為我的同事。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因李工沒考上大學(xué),李大河就提前退休,讓兒子頂職進了軋鋼廠。沒多久,李工就以軋鋼廠通訊員的身份來《江鋼工人報》實習(xí),這當然是我的照顧。我當時是通聯(lián)科的科長,李工如果干得好,是有可能留在報社的。

        那時,李工還顯得很稚嫩,穿著藍的卡中山服,衣領(lǐng)扣得緊緊的,頭發(fā)蓄得很長,臉色蒼白,戴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我第一次見他時,就發(fā)現(xiàn)他有點怪,他不是用手,而是用腳尖推開我辦公室的門,而且當我伸出手來熱情地與他相握時,他眼光游移,裝作沒看到似的,使我十分不快。

        我對李工的第一句忠告,是叫他把頭發(fā)剪短。然后,分配他去總編室實習(xí)。那地方離領(lǐng)導(dǎo)近,也容易出成績,只要他爭氣,領(lǐng)導(dǎo)對他印象好,就有希望留在報社。

        在江鋼,報社是個令人羨慕的好單位,十分清閑自在。編輯們大多像我一樣從工人改行,科班出身的很少,因工作不認真或水平有限,報紙上常出現(xiàn)令人可笑的錯別字。新來的總編痛下決心,在報社大廳設(shè)立了“評報專欄”,由總編室把每天報紙上出現(xiàn)的錯別字及不通順的文字用紅筆標出來示眾,另外,誰都可以在上面點評。

        總編想通過亮丑糾錯,以達到提高辦報水平的目的。但總編不知道,他的措施并不新鮮,前任總編也曾有過此種舉措,后來卻不了了之。因為,這有損團結(jié)與工作。你把哪位編輯“糾出來示眾”,不是當眾鏟他的臉嗎?樹有皮,人有臉,能進報社的人更是個個不簡單,有著錯綜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你鏟他的臉,說不定就是鏟某位領(lǐng)導(dǎo)的臉!再說,誰愿干這種得罪人的事?你總糾別人的錯,把人得罪光了,還能在報社呆?

        所以,新任總編故伎重演時,總編室的老滑頭們以種種原因紛紛推辭,竟把這一糾錯重任交給了前來實習(xí)的李工。我連忙向李工打招呼,叫他別干,他竟然不置可否地一笑。

        李工顯然非常樂意干這件事。他的辦公桌上疊放著厚厚的字典、詞典,還買了一個放大鏡,以便細致地查找“壞蛋”。每天出報后,他不僅用紅筆勾出那些資深編輯的可笑之處,還對錯誤進行無情的點評,常用語有:“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這是小學(xué)生都知道的常識!”“痛心!”

        如我所料,李工馬上成為眾矢之的。報社里開始盛傳有關(guān)李工的笑話,說他有病,并舉出種種實證:李工打電話要戴上手套。李工不是用手而是用腳推開門。李工開會時專挑灰塵最多的椅子坐。李工經(jīng)常給勞資人事部門打電話,狂熱地核實作者的姓名——叫這樣一個有精神病癥狀且連大學(xué)都沒考上的年輕人來糾錯,不是開國際玩笑嗎?

        更為嚴重的是,李工還連累了我,有人打聽到我與李工的關(guān)系后,懷疑我是李工的幕后指揮。事情越鬧越大,李工又堅決不聽我的勸告,我只好去找李大河。談起李工的古怪行為,師傅嘆息著說,李工的“病”其實是出于潔癖,自從他母親患急性肝炎去世后,他就犯下這個毛病。他認為這世界上人的手是最臟的,沾染著很多傳染病的細菌。所以凡是人手接觸最多的地方,他都非常注意,如門把手、電話、桌椅、水龍頭,尤其是鈔票。每天,他都要用香皂不停地洗手。

        盡管我不停地向人解釋,但絲毫沒用。李工糾錯不到一個星期,糾錯活動就停止了。接著是軋鋼廠來人,說生產(chǎn)緊張,李工必須回廠里干活。

        李工走時,用紅墨水在評報欄上畫了一個碩大的“?”,那是他最后的杰作。

        軋鋼廠沒有安靜之地,即使馬丁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窗,仍有雷鳴聲隱隱傳來。馬丁說,你這條獵狗又嗅到氣味了,是想撈小說素材吧?

        我單刀直入,說李工的父親對我有恩,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給李工報個因公死亡吧。

        馬丁瞇著眼睛看我,半晌才說,我跟你說過,這事很復(fù)雜,不是一般的復(fù)雜。你首先要保證,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你決不會傳給李家的人。

        我笑道,你跟我賣什么關(guān)子?有屁快放!

        馬丁說,真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實在是你們文人嘴巴長,我今天說的話,你要是給李家的人漏了風(fēng),真有扯不完的皮!

        我說,馬丁,你真該去寫小說,哪來這么多懸念?你放心,哥們決不會賣你!

        馬?。豪罟ひ蚩磁讼丛瓒に?/p>

        好,我告訴你真相——李工之所以戴著望遠鏡去冷水塔,是因為離冷水塔二十多米處有個女澡堂,塔上是最佳了望點,可通過澡堂上方的窗子,看到女人們洗澡。

        所以,李家的人說李工是抓小偷死的,完全是屁話!公安局的人很有經(jīng)驗,他們站在塔頂上一看就明白了。冷水塔附近空蕩蕩的,除了廠房,惟一有燈光的地方就是澡堂,他不看女澡堂看什么?而且經(jīng)過尸檢,可以斷定李工墜落的時間為午夜時分,那正是下中班的女工們洗澡之時。后來打開李工的工具箱,發(fā)現(xiàn)了一本翻舊了的人體畫冊,證明這小于有這方面的愛好。也是的,他離婚兩年多了,肯定有性饑渴。

        你明白嗎?我們之所以不對李家講明真相,主要是考慮到人道主義精神,人都死了,還計較他干什么?再說,處理后事是給活人看的,李工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師傅那大把年紀了,我們怎么忍心對他說,你兒子死得不光彩?另外,死無對證,我們說李工是看女人洗澡而死,李家人肯定不服,氣極了還會大鬧,鬧來鬧去,對誰都沒好處。所以,我們只想息事寧人,盡快地解決這件事,你來了也好,可以幫我們做做家屬的工作。

        話說回來,李工雖然死得如此窩囊可笑,但他終究是本廠職工。李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憐啊,我也想多給點錢,反正是公家的事,又不要我個人掏荷包。只是政策規(guī)定都放在那兒,也不是我一人說了算,我只能盡力而為,只要李家不吵著算工傷,其他事都好說。

        馬丁的推理十分嚴密,我想說的話也被他說了,我還能說什么?惟有嘆息而已。我只是疑惑:李工這樣一個有潔癖的人,會去偷看女澡堂嗎?

        馬丁說,你有多少年沒見到李工了?你知道他變成了什么模樣?伙計,生活不像創(chuàng)作,不能光靠想象力。倒是李工的姐姐李一長得不錯,有點像許晴,你當年沒娶她真是有點可惜。

        我擂了馬丁一拳,提出能否看看李工摔死的現(xiàn)場。馬丁說,行,只要對你寫作有幫助,你怎么采訪都行。對了,在李工的丁具箱里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筆記本,上面有詩,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可能只有你這個大編輯能破澤。

        一聽說有筆記本,我頓時興奮起來。馬丁笑道,本子上除了詩,沒有什么文字,你別以為會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馬丁帶我去保衛(wèi)科,可管保險柜鑰匙的干事開會去了,馬丁就要科長帶我先去現(xiàn)場看看,轉(zhuǎn)頭再來。

        冷水塔鄰近煉鋼車間,高約二十米,聳立在一片空地上,不遠處有一排紅磚房,科長說,那里就是新蓋的職工澡堂。

        塔基周圍是堅硬的水泥地,十分潮濕,因為常有水從塔內(nèi)濺出來??崎L指著一片濕地說,李工仰面摔在這里,后腦先著地而死。他渾身都是千干凈凈的,把他翻過身子時,才看到他枕著一灘血。

        那片水泥地顯然已被人沖洗過了,但仍可看到幾點烏黑的血斑。一想到那血斑是李工的,我就渾身發(fā)冷。

        科長領(lǐng)著我登上陡峭的鐵梯,小心翼翼地來到塔頂。我仔細觀察后,才明白李丁為什么會失足而死。

        冷水塔的作用是把熱水過濾為冷水,塔內(nèi)機器轟鳴,水流嘩嘩,不時有水珠濺出來。天長日久,塔口都生了青苔。塔頂四周雖有鐵圍欄,但欄桿較矮,只及人的腰處??崎L說,每天都有維護工人上塔來看看,但他們十分小心。李丁肯定以前也來過,對這兒的環(huán)境有一定了解,所以才敢在夜晚摸黑登塔。當然,這里的夜晚并非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是有亮光的,如出鋼的紅光,一閃一閃的。估計他是雙手平端著望遠鏡靠在欄桿上,忘記了腳下是青苔。當腳下突然一滑,他便失去重心仰面栽了下去——

        科長指給我看,青苔上有一道十分明顯的的軌跡,那是李工的球鞋留下的最后的痕跡。

        我緊緊地抓著欄桿,看著遠處的澡堂,疑惑地問,即使用望遠鏡看,隔這么遠的距離,能看清赤裸的女人嗎?何況,澡堂里還有彌漫的蒸氣??崎L笑道,經(jīng)檢驗,李工的望遠鏡是50倍的,出事后,為了證實我們的判斷,我們拿同倍的望遠鏡在這里試過,可以看見模糊的人影,晚上可能看得要清晰些,因為澡堂有燈光。說實話,我們也搞不懂,現(xiàn)在要看光屁股女人,不是很容易的事嗎?且不說到處有妓女,就是你買幾張黃碟子,也可以想看什么有什么,用得著這樣神出鬼沒嗎?真他媽的蠢!要不,就是變態(tài)!

        科長說這話時,不再是例行公事的臉,神情變得生動起來。

        望著那道劃破了的青苔,我想李工—定是看到了令他陶醉的一幕,所以才忘形地失足。當他仰面倒下時,可能是先扔掉了手中的望遠鏡,雙手在空中掙扎著,竭力想抓住什么,腿也想極力勾住欄桿。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傾刻間,他便從高塔上墜落,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于是,如墨的夜色像潮水一樣起伏著,轉(zhuǎn)眼間便把他淹沒了,只有摔碎的鏡片,在出鋼的時候,如火紅的星星在黑夜中閃爍——

        有沒有他殺的可能性呢?我問科長。

        科長反問:你看看這環(huán)境,誰會爬上來害他?再說,要害他,哪里不能害,用得著到這水塔上搏斗嗎?公安局的人很過細,查看了足跡,完全排除了他殺的可能。另外,我們也在這一帶查看了,沒有什么可疑的跡象。

        長滿青苔的冷水塔使我感到壓抑,我決定到李工所在的車間看看??崎L說,行,馬主席交待過了,你要找誰采訪,我們開綠燈。

        中午,馬丁陪我在廠里食堂吃快餐,說他下午有會,仍叫保衛(wèi)科長陪我采訪。

        飯后,科長帶我來到維修車間,找到了一臉絡(luò)腮胡的陳主任。當我說起李工,陳主任就摸著毛刷似的胡子,一副為難的樣子??崎L說,劉總是馬主席的朋友,你就實話實說吧。

        科長帶上辦公室的門,知趣地走了。我扔給陳主任一支煙,他大口大口地吞吐著煙霧,悠悠地談起了李工。

        陳主任:李工是看張娜洗澡而死

        李工的工作還是不錯的,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不跳舞,技術(shù)上嘛也算是骨干,就是心理不太健康,有點毒。

        他有一陣子不安心工作,讀業(yè)大,想跳到機關(guān)去。這叫人無話可說,誰不想往高處走呢?只是他拿到本科文憑后,沒路子調(diào)機關(guān),就一下予消沉了,怪話也多了,好像全廠的干部都跟他有仇似的,看誰都不順眼。隨便舉個例子吧,他總是把工作服搞得臟臟的,還沾滿機油,為什么?中午在食堂吃飯時,人多嘛,好往干部堆里擠,擠得人家的好衣服花一塊白一塊的,又不好說。你看他這種心理,還想調(diào)到機關(guān)去?我批評他,叫他不要缺德,他卻翻著白眼說,誰叫他們不穿工作服!

        說實話,有他這種文憑的人,鋼廠多得很,隨便摸一個都是大學(xué)生!你沒特長,沒好表現(xiàn),沒過硬的關(guān)系,什么狗屁都沒有,怎么跨過機關(guān)的門坎?你又有什么本錢翹尾巴?可他不得了啊,眼睛長到了腦門上,要么成天不說一句話,嫌班組的人沒檔次,要么冒出一句話來脹死人!

        不說別的,就說他班組的張娜吧,人家大姑娘,長得漂亮,當然就心氣高,她談了朋友,工人,不大滿意,想另擇高枝又不忍心,大伙就常開她的玩笑。這事很正常嘛,可你猜李工怎么鄙張娜?他說,女人都是勢利小人,難怪孔夫子說,惟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氣得班組的嫂子們都罵他陰。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正在鬧離婚——唉,你見過他老婆嗎?沒見過?很風(fēng)騷的娘們,在賓館當服務(wù)員,鋪床疊被的,不知怎么與一個老板鋪到床上去了——

        什么?李工是因為對生活絕望而自殺?不可能!難道離婚就要自殺?那真是太蠢了,李工不是那種蠢人!說實話,我對他不錯啊,車間里精簡人員,民主評議時他的分最低,我也沒叫他下崗。再說,他自殺還帶著望遠鏡?

        唉,本來,人都死了,家丑何必外揚?你既然打破沙鍋問到底,我也只好實話實說。其實,其實啊,李工爬到水塔上去,是看張娜洗澡!

        李工離婚后,就追張娜,想把大姑娘搞到手。他班組的人說,李工平時裝作很清高的,可對張娜卻是低聲下氣,連張娜洗澡、下班,他也陪著,搞得張娜的男朋友吃醋,帶人把他打得鼻青臉腫。班組的人問他,他說是騎摩托摔的。大伙都在背地里笑,因為他與張娜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報告張娜的男朋友。

        張娜的態(tài)度?哦,那是個沒心眼的女孩,腦子里差一根弦!要不是班組的嫂子們勸她,加上家里堅決反對,她真會上李工的當!李工死的那天晚上,張娜也是上中班,就在那個澡堂里洗澡,他不看張娜,看誰?你說看誰?

        陳主任煙不熄火,云里霧里扯了一大通,終于扯出了一個線索。我提出要見張娜,他笑了笑,就戴上安全帽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帶來一個面容姣好的姑娘,然后借故離開。穿著工作服的張娜有點緊張,撲閃著大眼睛問:你是公安局的?我解釋了半天,并強調(diào)我是李工父親的朋友后,她的神情才變得溫和了。

        張娜:李工是捉壞人而死

        李工對我好,這話不假,但我們很純潔,完全是同事間的關(guān)系。他真的是個好人,見我住得偏僻,走夜路害怕,下中班時總是特地護送我。哪知他會突然摔死,死得那么慘——

        不,他不是看女澡堂死的!是有人偷看女澡堂,但決不是他!有一次我下中班洗澡時,就發(fā)現(xiàn)有人趴著窗子偷看,我驚叫一聲,那人影馬上就不見了,幾個嫂子氣得破口大罵,可我們——又不能馬上跑到外面去追。我把這事在班組里講過,李工說要是有個地雷就好了,埋在窗前,把那狗東西炸死!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每當我去澡堂時,李工總在附近出現(xiàn),似乎是保護我,又似乎是想抓住那壞蛋。所以,我估計,他帶著望遠鏡,爬得那么高,是在監(jiān)視澡堂,結(jié)果一不小心滑倒了——

        那天上中班,我去食堂時還見過李工,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了。我們聊了幾句,我告訴他,家里人要我五一結(jié)婚。他說祝賀我,還問我需要什么禮物——誰能想到他會死呢,死得那么慘——

        是的,李工曾經(jīng)對我男朋友有意見,小汪人挺好,就是不求上進,喜歡賭博,所以我有點煩。李工見不得別人看不起工人,所以才罵我。后來他勸我,人還是心眼好最重要,其他的東西都是過眼煙云??尚⊥羰莻€直腸子,經(jīng)不起別人挑唆,有天下中班李工送我回家時,他就邀了幾個人攔在路上打李工,李工沒還手,只是說,天下沒見過你這樣的混蛋,張娜跟你,真是虧了!

        本來,我是要跟小汪吹的,可李工說,你們真吹,我就更不是人了,這不是我惹的事嗎?你看,他就是這么怪,怪得跟常人不同。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喜歡他的怪,他要是死心塌地追我,我說不定真的會跟他!

        唉,不說這事了,這事本來就不可能,我要是真的和他好,家里廠里都會鬧翻天。他死后,小汪流了淚,說開追悼會時,要放一萬響的鞭,向他賠禮道歉——

        至于李工的群眾關(guān)系為什么不好,主要是他不合群吧。在班組里,要講人情味,誰家有什么大事,大伙都要湊份子熱鬧一番。李工卻從不參加,不參加也就算了,他還說別人小市民。所以,大伙都不喜歡他,搞民主評議他只有一票,還是我投給他的,他也傻,不但不投自己的票,還說憑什么要咱們工人相互傾軋?他們當官的怎么不搞尾者富余?這話馬上就傳了出去,書記找他談話,說你再挑撥干群關(guān)系,就下你的崗!

        唉,李工這個人沒什么朋友,就是煉鋼廠的關(guān)明和他談得來,你找找關(guān)明吧。

        回到廠辦公大樓,已到下班時間。我等馬丁開完會,一起去保衛(wèi)科查看了李工的遺物。

        一個草綠色的軍用望遠鏡,摔得漆色斑駁,鏡片也碎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保衛(wèi)科干事解釋,這種望遠鏡是從俄羅斯走私過來的,在地攤上就可買到,從成色上看,可能是剛買不久。

        一個藍色硬抄本,只有前面幾頁寫著字,后幾頁是賬目,記載著近三個月來所發(fā)的工資、獎金和加班費,可以看出,李工是個很細心的人,也是個較節(jié)省的人。前幾頁用圓珠筆寫著一些分行的文字,字跡潦草,可見寫得匆忙。我仔細辨認著,有幾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為什么人的腦袋在上邊/而腳在下邊?/為什么一切都難以捕捉/一切都難以抓住,馬丁歪著頭問,這是詩嗎?我說,可以說是詩。馬丁笑道,這是什么狗屁詩,我看啊,全是胡言亂語,可見這伙計精神不正常。

        有一本馬丁所說過的人體攝影畫冊,我翻了翻,有一定藝術(shù)品味,并非低級庸俗。

        保衛(wèi)干事說還有些李工的衣物,很普通的衣物,問我看不看。我說,不用看了。

        從保衛(wèi)科出來后,馬丁問,有什么收獲嗎?

        我說,思緒很亂,一時難以理清。

        馬丁說,要看清一個人,的確是一件很難的事,何況這李工是個怪家伙。

        第二天下午,我去煉鋼廠找到了關(guān)明。他蓄著一頭長發(fā),叼著煙,斜睨著我說:李工不是死了嗎?你還找我干啥?

        我們是站在廠房邊的草坪上談話的,噪音很大,不得不提高嗓門。我大聲說,聽說你是李工的朋友,我才找你,別人都說李工是看女澡堂死的,你信嗎?你如果不信,想不想給朋友正名?

        都是扯淡!關(guān)明變得正經(jīng)起來,憤憤地說,他們都不了解李工,李工是個天才!

        關(guān)明:李工死于觀看“和平號”

        我與李工是高中同學(xué),好多年的朋友了,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他愛好廣泛,天文地理,文學(xué)科技,無所不知。有一次,談起電視臺的《開心辭典》節(jié)目,李工便說,那些參加過關(guān)的人智商太低,要是我,準把所有的獎品都拿回來??墒?,李工是不會報名的,一參加那種游戲,人就俗了。

        李工常有些古怪的念頭,比如,談朋友時,他就用《易經(jīng)》打卦,有個女朋友談了半年,突然就吹了,他說,經(jīng)打卦,那姑娘不是處女。我笑,說這事也能測算出來?你試一試不就行了。他說,我哪能做那種事,《易經(jīng)》是很靈的。好東西都是經(jīng)過時間洗出來的,《易經(jīng)》就是一種,不然,上千年的東西怎么會傳到現(xiàn)在?可是,他卻沒能測算出他老婆紅杏出墻的事,或者是測算出了,又為了孩子忍了吧。

        你不要以為李工神經(jīng)兮兮,他干什么事都是很認真的,是一個十分正常的人。比如,他喜歡張娜,說那姑娘透明可愛,可惜名花有主。我說,管他的,你就把她追到手。他說,這樣做不道德,她的男友也是個可憐工人,我干嘛搶人家的,如果她談個當官的,老子早就沖鋒陷陣了。

        再說一件事吧,他從業(yè)大畢業(yè)后,本來是可以進廠機關(guān)的,那年軋鋼廠搞什么公開招聘,其中,有一個宣傳干事的崗。參加招聘的人很多,李工筆試第一??射浫〉膮s是最差的一位,因為,那小子的父親與廠長是老鄉(xiāng)。李工氣得好多天沒說一句話,他后來跟我說,我不是氣自己沒錄取,而是氣自己怎么這樣蠢,竟然相信他們的游戲!

        還有一件事對他刺激很大,那就是有些倒鋼材的老板,把廠里一些人買通了,提貨時買的是次品,拖走的是正品。老板為遮人眼目上上下下地打發(fā),連搞維修的小工人也有紅包。李工寫了好多告狀信,結(jié)果只是開除了兩個門衛(wèi)和一個管倉庫的,上面的人一點事都沒有。李工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他所痛苦的,不是有人揚言要挑他的腳筋,而是大伙因為沒有外水了,都怪他多事!有一天,他下夜班時被幾個騎摩托車的人打得頭破血流,在醫(yī)院縫了十幾針??蓻]人同情他,反而有人說他是惡有惡報——

        咳!我說的都是俗事,說李工是不能說俗事的,他是另一個星球上來的人!所以他的死,對俗人來說很神秘,但對有悟性的人來說,其實很簡單。好,我看你是個明白人,就告訴你一點線索吧,你注意到李工死的日子沒有?對,3月23日,你猜一猜那天夜晚這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事?

        什么?猜不出來?唉,真遺憾,那天是和平號墜落的日子啊!對,他是跑到水塔上尋找和平號。這個瘋子!他也不想想,那種小望遠鏡,看足球都看不清楚,還看得見飛船?好啦,和那個什么和平號一起墜落了——這樣也好,他終于脫離了塵世的痛苦,回到他的星球上去了!

        關(guān)明的話使我又一次震驚,回到單位后連忙翻閱舊報紙,找到了有關(guān)“和平號”飛船的報道,其中有一篇這樣描述宇航員的生活:

        “從和平號上看,地球被絮狀的云團籠罩著,云團之間呈美麗的藍綠色。在機艙中,一切都是漂浮的,當你在空中站上呆了四五個月的時候,已習(xí)慣了失重,但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仍會反應(yīng)出來,如水平和垂直、上和下等。在上面的時間久了,你會問:為什么人的腦袋在上邊,而腳在下邊?——”

        顯然,李工是看過這篇文章的,并有所感觸而摘錄在日記本上。這么說,太空中那種失重的感覺,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深有同感。只是他從水塔上墜落,是偶然失足,還是想真正體驗?zāi)欠N失重的感覺呢?

        我反復(fù)推斷,覺得有三種可能:

        一、他用腿勾住欄桿,后仰身子,想玩失重的游戲,不料,由于身體的重心過度靠后,從而控制不住身體而墜落。

        二、他之所以靠在欄桿上,顯然是手握望遠鏡仰望星空。日子過得太平庸太沉悶,他想尋找新鮮的刺激,而和平號的墜落,給他沉悶的生活帶來一點樂趣。我可以想象,那夜天氣晴朗,能見度很好,寶石般的星星閃爍在黑天鵝絨似的夜幕上,宛如美麗的童話世界。他獨自面對星空,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身體變得很輕很輕。他舉起望遠鏡,在星海里尋找即將墜落的和平號飛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顆劃破夜色的流星。于是,他追蹤著流星的軌跡,望遠鏡越抬越高,身體漸漸后仰,以至從空中墜落——

        三、他是自殺。他早就想死了。生活是如此令他絕望。他沒能成為他所夢想的人,只是一個平庸的小工人,而且活得如此可憐,不僅老婆背叛了他,連他所暗戀的姑娘也即將離去。于是,他對這世界再沒有留戀,就挑選了一個不平凡的日子與和平號一起墜落。他認為這種死亡的方式是美麗的,浪漫的,充滿詩意的。既然他不能選擇瀟灑的活,那么,他是可以選擇詩意的死的。只是他沒料到,他的死會給人們留下這么多的疑點,這么多的懸念。其實,他早已留下了線索,那日記本上摘錄的幾句話,就是他的遺言,他相信,聰明人是一定會破解他的死因的。

        我反復(fù)推敲,認為李工自殺的可能性最大。

        那天夜晚,我去了師傅家。他已從悲痛中平息下來,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還珠格格》,家里只有李一陪著他。我簡單地介紹了這兩天所跑的情況,說到廠方不會松口時,老人的眼神漸漸地黯淡下來,不停地搖頭。李一說,廠里能不能多給點錢呢?你再爭取爭取,我們主要是為老人和孩子今后的生活著想。李大河憤怒地說,老子不要錢,要的是名份!要不然,老子就睡到爐臺上去!

        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他們解釋,給李工正名不太可能,便吞吞吐吐地說,李工可能死于自殺。我分析了李工為什么要自殺的原因后,李一笑了起來,笑得很難看,說工工很孝順,也很愛女兒,他是不會拋下老人和女兒撒手而去的。再說,一個人如果要自殺,事先總該有點跡象,比如安排后事、寫遺書等等,而21232什么跡象也沒有。李大河惱怒地望著我說,你是不是讀書讀多了,越讀越糊涂啦?

        我開始明白感情為什么往往大于理智,李工是他們的親人,哪怕李工:的確死于自殺,他們從情感上也是不能接受的。因此,關(guān)于廠方懷疑李工是看女澡堂而死的猜測,我不敢對師傅透露一點風(fēng)聲。我相信,視榮譽為生命的李大河要是知道這種說法,很可能會氣得中風(fēng)倒地。但是,我還是擔(dān)憂他們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便在李一送我時悄悄暗示,冷水塔邊有個女澡堂。李一冷冷地說,我們早就知道,你難道也信那種鬼話?

        從李家出來后,我突然感到一絲悵惘,便給馬丁打電話,約他到街頭大排擋喝靠杯酒。他穿著一雙拖鞋趕來了,說你真是個夜貓子,老子都上床了,你還有如此雅興。

        喝著酒,吃著油炸臭干子,我說起了對李工死因的判斷。馬丁冷笑,說公安局都定性了,你還瞎摻乎什么?李工憑什么自殺?他有什么活不下去的理由?難道他暗戀的女同事結(jié)了婚,難道因為在班組里感到孤獨,他就要去死?當然,我可以理解你們文人的想象,你們不胡思亂想就寫不出東西來。

        馬丁還說,你也太天真了,相信關(guān)明的鬼話,我認識那家伙,是個有名的騙子,專騙女人,三十多歲了還不結(jié)婚,玩的女人起碼有一個加強排。我懷疑李工看女人洗澡就是受他的唆使,那望遠鏡也可能是他借給李工的。騙子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把莫須有的東西說得天花亂墜,什么看和平號,那小鏡子能看見和平號嗎?再說,李工也應(yīng)該知道和平號不是在中國墜落、在鋼廠的頭頂上墜落!

        我說,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個迷宮,你要走進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很不容易的。何況李工如此占怪、內(nèi)向。所以,你不能簡單地判斷他的心理和行為。

        馬丁長嘆一聲:伙計,李工的瘋勁傳染給你了,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我與馬丁爭論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準。馬丁到底比我理智,苦笑著說,我們這種爭論是沒有意義的,只對你的寫作有參考價值。其實,不論李工是自殺還是失足,都屬于意外死亡,我們不如就按這定論處理李工的后事,讓死者安息吧。

        李家的人不再來找我,我也就不便繼續(xù)過問。幾天后我去外地開會,仍記著此事,又打電話給馬丁,反復(fù)叮囑他多給李家賠點錢。對我的嘮叨,馬丁已有點厭煩了,說談判十分艱難,那個李家的女婿特別難纏,是個打不濕擰不干的家伙!

        等我出差回來,李工的遺體已經(jīng)火化。馬丁告訴我,因我判斷李丁是死于自殺,竟使李家有了恐慌感,從而幫了他的忙。因為,若按自殺處理,他們將得不到任何賠款。另外,他也不得不亮出了懷疑李工是看女澡堂而死的殺手锏。李家終于作出讓步,不再要求按工傷處理,只要求給李工開追悼會,并增加賠款。追悼會開了,開得很冷清,到會的人不多,他致悼詞用的是模糊語言,說李工是一個有追求的工人,不幸死于廠區(qū)。還有,張娜是個有情義的人,會場上就數(shù)她和李大河哭得最傷心,她的男友真的放了一萬響的鞭炮送李工升天。

        李工的死就這樣塵埃落定。盡管我努力查明真相,卻得罪了他的家人,得罪了我的恩師,心里真是十分慚愧,也十分委屈。我想盡快忘記這件不愉快的事,忘記李工這個人。但我沒有想到,李工的名字還會倔強地浮出水面。

        初夏時節(jié),公安局破獲了一件強奸案:罪犯在強暴一位下夜班的女工時,被人發(fā)現(xiàn)而倉惶逃跑。他留下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生銹的車簍里有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本子上有小學(xué)生的姓名。于是案子很快就破了,罪犯就是小學(xué)生的父親。他供認自己經(jīng)常偷看廠區(qū)的女澡堂,幾年前有一個看澡堂的女人被殺死,就是他作的惡。公安局馬上就聯(lián)想起李工的死,問李工是不是他殺的,罪犯堅決否認。

        此事見報后,人們議論紛紛,說李工可能就是這罪犯害死的,不然李工怎會從水塔上摔下來?這么說,李工是個捉拿罪犯的英雄!

        也有人說,李工是被和平號的碎片砸死的,雖然這種可能性為幾千萬分之一,雖然和平號是在李工死后的中午2時墜人遙遠的南太平洋,但和平號在分解途中,很可能有碎片落下來,并恰恰砸在李工的頭上。如今這個世界,什么奇跡都可能發(fā)生,顯然是上帝選擇了李工作為祭品,要他與和平號一起墜落。

        這些議論都是馬丁告訴我的。馬丁譏諷地說,提供給你當小說素材。

        我實在沒想到,李工的死會使世人如此感興趣。這不免使我感到悲哀。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論從哪個方面講,李工都不是一個成功的男人。他惟一的成功,是用自己的死制造了一個令人猜不完的謎,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神秘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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