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風
我們生活的社區(qū)是被一個巨大無比的校園社區(qū)包圍著,外圍的是北大清華那些成名的學校,大街小巷間的則是那些名字比北大清華還響亮的民辦的學校。那些學生逐水草而居,于是成了我的鄰居。走在樓道里,你看到了幾天沒人拎走的垃圾塑料袋,準住著學生,她們大驚小怪,尖聲尖叫,走路蹬著尖銳的高跟鞋,她們和我不是一代人。
有時候,坐在小酒館里,望著那些人一坐一大桌子,你渴望了解他們的生活,你渴望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有一次,一個女孩給了我她的QQ,我知道了她來自遙遠的湖北,在樓下的一所大學里無所事事地打發(fā)日子。她說她高考沒考好,來到這里,生活的第一個目的是混個畢業(yè),或者找個工作。她說她的表姐在英國,正在幫她聯(lián)系到那里去留學。為了這么多目的,先得養(yǎng)好身體。她訂了奶,每天中午打開自己的小奶箱,然后躲在自己的上鋪上上網(wǎng),不停地上。隔壁的男孩子借了她的網(wǎng)線,也在上網(wǎng),還把她的電腦變成了服務器,所以即使睡了的時候,她的電腦也是開著的。她長相平常,算得上是個樸實的姑娘了,耳朵上扎的耳朵眼可不少,一沒事了,便到附近的一間大市場里扎耳朵眼,足有十幾個,她說這是因為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她喜歡被扎的感覺。她們八個人住在兩居室里,六個女生住一間,上下鋪,男生兩人,住在另一間,在一個市場里承包了一個鋪面。
宿舍里住著兩個女孩,是她們班里的班花,不想學理工科了,于是在城里的一個地方找了間酒吧,跳舞。每天晚上兩點這兩個女孩才回來,上樓開鎖總弄出很大的動靜。白天她們還要在宿舍里練舞,漂亮的身材反而成了社區(qū)的公害。其實,她們盡可以早點回來,因為她們的舞蹈時間很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里打發(fā),到了散場,再跟著所有的演員謝一次幕。但她們喜歡呆在酒吧里,一個月掙上八百塊錢。其中一個女孩決定退學,正式進軍演藝業(yè),所有能夠選拔的比賽都要參加,還準備參加千里挑一的電影學院的招生。就是這個喜歡弄出很大動靜的大一女生,最后被大家請出了宿舍,那天,是一個中年男子開車,為她搬的行李。另一個跳舞女生,男朋友是她的中學同學,一個溫文爾雅的小男生,女孩不敢告訴他她在外邊跳舞,每次來電話,同宿舍的舍友都幫助遮掩,要么說在洗澡,要么說在自習,終于有一天男孩知道了,她也就跳不成舞了。
我認識的女孩,頂頂善良,總幫助大家做飯,那兩個跳舞的回來晚,她就給她們留飯。但突然有一天,她陪著同學去逛街,錢包被掏了,還有銀行卡和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就不能補辦銀行卡,沒有銀行卡就不能去取錢,她來敲我的門,跟我訴苦。我說可以借點錢,她說不用,她和宿舍的同學關系很好,大家會幫她。一個小時后她來找我,告訴我她說了錢包被偷,居然沒有人理睬。這是我第一次借錢給她。第二次是一個星期后,父母給她寄的錢還沒到,而當她向一個還欠著她的錢的人索要欠款的時候,那個姐們兒在短信的那一邊的回話卻是:“沒錢還,活該你借錢給我?!蔽业倪@個小朋友開始了節(jié)食,終于有了點令人艷羨的骨感。后來這個小姑娘把錢還給了我,可沒出兩個禮拜又來借錢,這可真讓我不大理解。或許她習慣了到我這里周轉,這種不定期的關系一直持續(xù)到我搬出了那個龐大無比的大學城。
這個女孩還給我講了她班里的新鮮事,一個做過模特的同學開了輛寶馬,還有幾個女孩到了周末就有人來接,而她正在準備簽證去英國。可偶然有那么一次,我遇到她們學校里的一個家伙,告訴我這個女孩已經(jīng)退學,在不遠處的一家超市里找了個促銷的工作,她每天在網(wǎng)上聊天,是和一個外國的老頭聯(lián)絡,后來又有人告訴我,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這次不在國外,而是上海。
這是一所名字叫得再響亮不過的民辦大學,靠著宏大敘事的牌子,學費八千到一萬多元不等,不用考試。但入學之后,那些不遠萬里的學生才知道這個好聽的名字一文不值。學校承諾給她們實習和畢業(yè)分配的機會,卻是在附近飯館里端盤子。孩子們或者決心自考,或者干脆就不上學了。后來我交了個女朋友,交往了一個月從來沒看她去上過課,據(jù)她說,八十人的大班,兩年下來已經(jīng)有二十人退學,剩下的,還有一大半根本無望畢業(yè)。
這當然不算奇聞。我喜歡堅持下來的她們的治學態(tài)度,有一個廣西女孩,寫字橫平豎直,一筆一畫,這還不算,考試從來打草稿,再抄到卷子上,為了這個嚴謹?shù)膽B(tài)度,她從來沒通過一門考試,不過還是筆耕不輟。她跟我說,目標是三十歲的時候發(fā)財,二十七歲時結婚,二十五歲時彩票中獎。為了這個目的,她每天研究雙色球,研究股票,到這個城市的另一頭,倒四趟公共汽車去賣報紙。這個姑娘真是對世界充滿好奇,看到地上有張報紙,她會認真地看上半天,如果有郵寄的廣告,她也會仔細對待,比如人家說,請寄幾百塊錢來,我們給你寄送一臺電腦,她就會權衡那么幾天,然后鄭重其事地把錢寄過去,最后收到一臺比記事本還小的掌上電腦。就在我們談著她的遠大理想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一陣很嚴肅的寂靜后,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以!”又一個上進青年的求愛被拒絕了。
這是一所封閉式的學校,平日學生不許出校門,到了傍晚,穿過院墻上的鐵柵欄,你就看吧,操場上全是人,全是一對一對手挽手的戀人,連踢球的、跑步的都得給戀人讓路。那些跳墻出來的男生女生散布在社區(qū)的樓宇間,更是夜晚風景的一部分了。有一個夜晚,一對男女被一群民工圍住了,男的被打傷,女的被強暴了,后來,女孩自殺了。還有一個女孩,帶著以前的男朋友散步,被現(xiàn)在的男朋友看見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什么也沒說,走過來,突然拔出了刀子,給過去的男朋友扎了。那個可憐的男孩躺在醫(yī)院里,全班的女生恨不得輪流去陪護他。可這個女朋友一個勁地勸,別告那個動粗的男朋友。
為什么要告呢,那些女孩們真是愛那些脾氣暴躁的家伙。有一天,我女朋友宿舍的人集體躁動不安,因為某人過去的一個戀人要請大家吃飯。大家很早就出門了,我在家里百無聊賴地等。女友一遍遍給我發(fā)短信,說碰上了個土鱉,“吃了鱉了”,也就是吃飽了撐的,非要跟大家拼酒,女孩們在她的指揮下和那土鱉對拼。眼看要回家了,土鱉又開了十瓶。我在短信里觀戰(zhàn),好不熱鬧,最后那個吃了鱉的投降了,說明天他要參加校隊的比賽,要保存實力。
我的女友回來了,語無倫次,不停地宣揚她的戰(zhàn)績。無意間,透露出那個請她們吃飯的男孩中場退席,去接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了。我就問,難道22點了大家還都沒回來么?當然沒回來了,因為沒人結賬,老板把他們全給留在那里了。我就跟了她回去看,走到半路遇到了女孩們,她們都安全撤離,只有那個喝了過多的酒的小伙子還在那兒做人質呢。
為什么“前男友”要這么玩大家一次?酒往上撞,剛撤離的大家伙越說越怒,要去找“前男友”算賬。蜂擁到了“前男友”住的地方,結局又讓人啞口無言,他們住的樓下圍著一大圈的女生,正在拉架,“前男友”的現(xiàn)女友鬧著要分手,哭哭啼啼,她同宿舍的女生在一邊義憤填膺。我們這撥人剛一露頭,就被要求解釋清楚。這個故事最后也沒理出頭緒,似乎是那個校隊的沒有女朋友,“前男友”就安排了這一出要給他介紹,但此前誰也沒說清楚,變成一場混戰(zhàn)。女生們貪嘴,男生輪流請客早是這個學校的傳統(tǒng),只是銜接不好,鬧出一場麻煩。
可是,這難道不是一個有意義的夜晚么?每天,我的女友都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如果是晚上去自習,只要有兩個人,必定是一對,如果超過兩個,必定是一場聊天大會。那還不如短信聊天。海南有一種卡,三十塊錢一個月,可以發(fā)一千二百條短信,浙江有一種卡,二十塊錢可以發(fā)一千條,她們無論上課吃飯,手指都在手機上飛舞,熟練程度早到了盲打的程度。宿舍里有一點風吹草動,早傳到千里之外了。有個同學在不遠的商店里找了個工作,還有人被家里人拉著去相親了,還有人失戀了又談起了戀愛,再就是有人的男朋友移情別戀。她買來了很多很多韓片,全是《小小新娘》一類打發(fā)時間的片子。暑假臨近了,她們打算著是不是還要考試,是不是還要住到學校提供的宿舍里。而學校外面的居民區(qū)里,早住滿了合租的男生女生們,很多女生和她們的戀人生活在一起了。接下來,就要考慮生計問題。
暑假里,學校提供了一個了不起的就業(yè)機會——招生。這是學生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就業(yè)機會了,每招一個新生進來,提成一大筆,足抵得上他們在外面打工一兩個月的薪水。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