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立強 吳 彥
深刻地挖掘人性的污穢和丑陋,將令人心顫的骯臟與罪惡充分給予揭露,《風景》、《落日》留下的痕跡也就成了閱讀方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無法擺脫的期待視野,而作家的文學世界仿佛也就定格于此??墒窃诤髞淼拈喿x中,作家卻不斷地向讀者展示出她那柔和與溫情的筆調(diào),強烈地沖擊著人們已經(jīng)形成的印象。隨著《水隨天去》、《有愛無愛都刻骨銘心》等最新作品的出現(xiàn),作家正以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有人將其視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世俗化傾向,先鋒小說的世俗化固然是當前一段時間以來無法回避的現(xiàn)象,但發(fā)生在方方創(chuàng)作上的變化似乎更應該被視為某種回歸,因為在其前期的創(chuàng)作如《看不見的地平線》和《“大篷車”上》等里面蘊藏更多的是理想主義的色彩。因此在我的閱讀感覺里,不如說是方方仍然在繼續(xù)著她先前的創(chuàng)作追求,如果說是回歸的話也是在一個更高的點上實現(xiàn)的,在深層底蘊里,我更樂意將筆觸方面發(fā)生的轉(zhuǎn)變看作是作家內(nèi)心萌芽已久的審美意識的泛濫。就文學的技巧或人性掘進的深度來看,受到近代以來推崇悲劇意識的影響,與《風景》和《落日》等重量級的作品相比,作家目前的出品或許又要引起許多先鋒前衛(wèi)批評家的不滿。僅就其之于作家個人創(chuàng)造的整個文學世界而言,它們同是支撐其文學大廈不可或缺的梁柱,是作家實現(xiàn)自我內(nèi)心平衡的必然結(jié)果,與以往那些在人性惡的方向上進行開掘的作品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暴力、罪惡與丑陋構(gòu)成了方方早期作品描述出來的社會人生的基本狀況,關注人性的冷酷也就成了她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讹L景》里的父母從來沒有將孩子在“人”的意義上給予過尊重,一切都得靠自身的力量獲得生存的機會。二哥與三哥結(jié)成鐵血同盟而使粗暴的父親不敢輕易下手打罵,七哥卻自小睡在潮濕的床下,在家里受盡歧視,家庭的影響使他到社會上去后煉就了鐵石心腸,為了能夠得到更好的職位和前程,他甩開了即將結(jié)婚的戀人,投進了身有殘疾卻有個做官的好父親的女人懷抱??膳碌氖撬羞@些都是在赤裸裸中進行的,七哥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想娶這位官小姐的動機。就像《落日》里面的丁家,雖然對外面很要面子,可是家庭內(nèi)部卻毫不掩飾他們想要使他們的老太早日死去的心情。先是找到醫(yī)院認識的醫(yī)生王加英要她給救治中的老太停藥,接著開出了死亡證明,在根本沒有確證自己老太死亡的情況下就將其送入了火葬場。
在描寫人物劣根性的泛濫時,方方都給出了一個特定的語境,即冷酷并非天生而是來自環(huán)境的壓力和逼迫?!讹L景》描述的人性殘酷只是以恐怖的眼光驚訝地敘述出來的事件表象。在《落日》中,作家的敘述就從容了許多,倒敘插敘猶如電影中的閃回鏡頭,又如特寫,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給予了比較清晰的交代。罪惡在這里已經(jīng)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沒有初次目睹時的驚訝,而是睿智的目光透過種種罪惡深入到那種不得不如此的根源之上。丁如虎的兄弟子女對他老太的惡劣態(tài)度,文本中都給出了“合理”的解釋。寡居五十年的老太卻絕對不允許自己鰥居近二十年的大兒子丁如虎再娶,十二平方米的住房里卻住了祖孫三代,新婚的孫子與孫媳守著自己的老太就做愛,按照小說文本的表述,能夠容忍得和老太擠在那樣一間小屋就已經(jīng)不錯了。生活的重壓使人萌生罪惡的念頭,幾十年養(yǎng)育的親情卻抵擋不住現(xiàn)實苦難的打擊。借助小說中人物之口,仿佛是隨意似的說出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因為窮。窮使得人不得不屈服于生活的壓力,取消人的尊嚴?!逗翁幨俏壹覉@》中對人性變化的細膩過程做了詳盡的描述,小說主人公秋月一直過著寄人籬下卻還算正常的生活,結(jié)識了風兒之后卻接二連三地飽嘗生活之苦。原本十分文靜處處受別人欺侮出賣的秋月,在落雁鎮(zhèn)開了雙鳳院之后,心思也就慢慢發(fā)生了改變。先是同世俗的人們一樣算計著靠自己開辦的妓院賺錢,后來則在自己獲得好處的誘惑下出賣自己的朋友風兒,再后來將自己得以在落雁鎮(zhèn)落腳的恩人寶山的妹妹出賣給查老二,完成了她人格墮落的全過程。在所有關于人性墮落和惡魔性因素發(fā)作的敘述中,方方都注意到了經(jīng)濟的關鍵作用,因為窮困的逼迫,所需生活必需品的缺乏,掙扎在生存死亡線上的人一點點丟掉了內(nèi)心的堅守,也正是因為河南棚子那樣屁大的地方住了祖孫幾代人,也才帶來了人性的粗俗和庸俗,帶來了市民無可奈何的精明,有限的生存空間和物質(zhì)使他們不得不相互做“拆白”,掙扎著奪取生存的機會。貧困絕對不可能帶來美好的人性和人情關系,在經(jīng)歷了“文革”浩劫與窮過渡帶來的災難之后,經(jīng)濟對之于人性的關系被放在一個新的平臺上審視。從傷痕文學到反思文學,人們觸及的無非還是制度和個人等方面的失誤,在各類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的仿佛“文革”一結(jié)束,所有的苦難也隨之而去一般,而方方雖也涉及“文革”時期,卻將其極力淡化了,只是在物質(zhì)生存與人性這一在各社會時代中都必然存在的問題上展開自己的敘述。
當人性被物欲的需求遮蔽,扭曲的人格往往就能夠得到欲望的滿足,雖然必須以自己的人性為犧牲。良善品格總是成為人性惡俗欲望擴張的犧牲品,《風景》中作為故事敘述者的“我”,是惟一受到父親喜歡的孩子,是那個暴力家庭中溫馨和希望的象征,但卻根本沒有來得及參與現(xiàn)實中的任何事情,便悄然離去。他的早夭,似乎可以被看作是美好的消逝。在《落日》中,王加英為了照料癱瘓臥床的母親,直到40歲才嫁人,為了幫助自己弟弟的朋友,她給丁家開出了死亡證明。但是結(jié)果呢?受照料的母親從來不想讓她結(jié)婚,惟恐她結(jié)婚后不能盡心照料她;苦求著她,開出死亡證明的丁家,待老太“復活”后引發(fā)責任問題的時候,又將責任統(tǒng)統(tǒng)推到王加英的頭上。一個努力上進的女醫(yī)生,等待她的命運除了毀滅和羞辱,從來沒有什么光榮和幸福。而《何處是家園》里的寶山,他保護了秋月和風兒在落雁鎮(zhèn)安家,幫助她們建起妓院,卻從來沒有索取過什么回報,可是逃婚出來的妹妹在讓秋月代為照顧的短時間內(nèi),就被秋月和查老二合謀糟蹋了。善良的人總是處在受苦受難的境地,人性墮落了的秋月和七哥卻處處人生得意。就像被趕出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方方筆下的人物也都是一些走在失樂路途上的受難者。
關注平凡人生的辛酸苦難,這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興起的“新寫實”浪潮有關。曾有研究者認為“新寫實”的“藝術表層似與現(xiàn)代主義風馬牛不相及,但因吸收了關注生存狀態(tài)的西方哲學文化思想,因此它與現(xiàn)代主義的文化與文學意識有相關或相通的東西,還采用了荒誕、變形、意識流等不少現(xiàn)代主義技法?!?sup>①自近代以來,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就逐漸向西方靠攏,但由于種種原因,從沒有像80年代那樣親密的時期。薩特的存在主義美學思潮,卡夫卡荒誕乖謬的文學世界,從來沒有像這個時期那樣使人感到可親。存在先于人的本質(zhì),不管方方在開始她的文學生涯前是否接觸過薩特的哲學或文學作品,她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與存在主義美學的契合都不得不令人感到驚訝??催^了《風景》和《落日》,再閱讀《何處是我家園》和《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恐怕誰的心里也會冒出薩特的那句名言,“他人即地獄?!杯h(huán)境與人的互動,猶如一張碩大無朋的網(wǎng)將所有的人都罩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獄之中。在《風景》的后記《僅談七哥》里,方方這樣談起七哥,“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生活地位的低下,必然會使開過眼界的七哥們不肯安于現(xiàn)狀。改變自身命運差不多是他這樣家庭出生的人一生奮斗的目標。他們的吃苦能力比別人更強,對功名的追逐亦有超出常人的激情。但因為先天條件的不足和后天實力的軟弱,他們中全然靠自己的智慧和才能而名正言順達到目的的為數(shù)不多。由此,迫切地向命運挑戰(zhàn)的心情促使很多的他們采用了別一格的奮斗方式和生存技巧。只要能改變地位,成為人上之人,像過去他們曾羨慕過的別人一樣,他們什么都能干,道德品質(zhì)算什么?人格氣節(jié)算什么?社會輿論算什么?他人的痛苦算什么?如果需要,這些都可以踏在腳下?!杯h(huán)境與人,這是在方方的作品中經(jīng)常被提及的話題,《桃花燦爛》中的粞在思考父母的悲劇時這樣想:“這樣的人生悲劇是誰造成的呢?是政治運動?是生存環(huán)境?是婚姻本身?是命運安排?抑或是他們自己的本性所致?”②政治婚姻也應該是環(huán)境的一個組成部分,簡單而言就是環(huán)境與人性在作家視野里占據(jù)著至關重要的位置。面對所有這些可能的因素,與其說是粞并不想找出答案,還不如說是作家為了避免將答案引向某個并不確定的因素而故意采取的花招。因為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里,這些因素本身就是相互扭結(jié)難以拆解的。粞和星子的戀情因為雙方的退縮和羞澀而生出許多的波折,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么地愛自己。在一次自以為是被委婉拒絕了的時候,粞和水香茍合了,這是星子永遠不能夠原諒的。仍然深深地愛著粞的星子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她就開始了疏遠粞的歷程。而粞在最自私的爸爸的言傳身教之下,也逐漸地由討厭到接受了他爸爸的那套哲學。求愛的挫折,升職上的麻煩,這些外部條件是促使他轉(zhuǎn)變的重要因素,讓他去靠近沈小妹,企圖借助他的哥哥達到職務上的升遷。就像他在反思與水香的關系時得出的結(jié)論一樣,沒有水香也會有火香、土香之類,他抵抗不住來自權與色的誘惑,同樣會為之付出自己的良善。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裂痕的感情在外界的影響下越來越破碎,當粞認同了父親說的男人需要的是關燈后的女人,而別的都無所謂,星子在與亦文好了之后躺在床上想通了,“男人女人最終直奔的目的只有一個,何故又去制造些中間環(huán)節(jié)呢?愛有多大意義呢?不愛又少了什么呢?無非如此?!雹鬯麄冎g純潔的愛情也就結(jié)束了。當星子說出粞實際上是誰也不愛,“他愛的只是他自己。不過,這也沒有什么不好”的時候,一對曾經(jīng)擁抱過理想和夢幻的戀人也就最終完成了自身的性格塑造,關鍵的是他們并非只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而是在自身被改變后馬上又參與到對他人的改變過程中去。星子說得對,粞的死是他活著的最好的形式,否則,曾經(jīng)在他爸媽身上演出的悲劇同樣會在他身上重演。
沉重的大地將人緊緊抓牢,可是人自身卻總有飛翔的欲望。對于美好與幸福的向往在方方塑造出來的人物身上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在受到物質(zhì)與環(huán)境等種種條件限制的情況下,這種追求往往就以扭曲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當正常的渠道不能夠直接得到美好的事物時,人就會通過種種非正常的甚至罪惡的方式來取得。方方并未將其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罪惡世界之根源設定為人性本原,恰恰相反地是將其作為人性善被扭曲的歷程給予細致敘述的。壓抑帶來了殘酷,在束縛與反束縛的過程中,生命掙扎的努力也就豁然顯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種種帶著血污的場景里,方方讓我們嗅到了另一種人性的可能,洋溢著追求自我與圓滿的努力,期待像太陽一般燦爛人生的愿望。逼迫性的人性殘酷的設定使我們感受到作家對人性美好與圓滿所懷抱的希望,也正是這種潛在的內(nèi)心的欲求使其創(chuàng)作出了《水隨天去》和《有愛無愛都刻骨銘心》等那樣富有溫馨和浪漫色彩的小說。這里所說的溫馨與浪漫,并不是說那種廉價的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故事,而是說在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身上,作家都寄托了某種純情性的東西,盡管這種追求總是在現(xiàn)實面前碰壁,經(jīng)受難言的苦楚,但付出并沒有像通俗故事敘述的那樣實現(xiàn)自身的夢想,即便是欲望得到某種程度的實現(xiàn),也都表現(xiàn)為異化加扭曲。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中的主人公黃蘇子就是這樣一個被毀滅的人物形象。在中學里她拒絕了許紅兵的追求,仿佛為黃蘇子日后的悲劇埋下了伏筆,其實不然。大學之前的黃蘇子還沒有個人欲望的強烈需要,只有在進入大學以及工作之后,在周圍人的比較之下,她的欲望才顯得有些急不可待。冰冷的個性,“僵尸佳麗”的外號使她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朋友。許紅兵的誘騙只是一個黃蘇子渴望已久的欲望的宣泄口,是她走向徹底放縱的第一個臺階。她的悲劇似乎來自性格中總是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早已使她的心靈變得難以像其他人那樣處理人際關系,性格方面的缺陷只是悲劇產(chǎn)生的一個原因,而且這所謂的帶著缺陷的性格是社會賦予,并在黃蘇子那里得到比較好的體現(xiàn)的一副面具,實際上黃蘇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僵尸佳麗”,她內(nèi)心對于愛的欲望比普通人更強烈。但是在已經(jīng)形成的社會面具和人性本能真正的需要之間,在黃蘇子身上已經(jīng)被割裂了,她自己找不到適當?shù)南舻耐緩剑車娜艘膊⒉幌M淖?。當被壓抑的本能欲望一?jīng)觸動,再也不能保持平靜的狀態(tài)時,她就只能以分裂的形式出現(xiàn)在生活的舞臺上。白天黃蘇子是公司的經(jīng)理助理,為社會普通人艷羨的白領階層,晚上就成了琵琶坊里的妓女虞兮。
在完成自身雙重角色的轉(zhuǎn)型后,黃蘇子對人的一番感嘆,為自己的行為做了最好的辯護?!爸灰驗樘摌s和矯情,他總是只去照應生命中的某一個層面,做自己這一層面的奴隸,活成一個平面的人。他們從不愿分裂自己,不敢讓自己每一個不同質(zhì)地的層面獨立起來,不敢活成一個立體,讓每一個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所以,人是那么的單調(diào)和呆板,思維狹隘,行為機械,把依附于人肉體上的本該活潑潑的生命,弄得好像腌過一樣。所有光彩奪目、魅力四射的成分,經(jīng)此腌制,都變得酸腐。黃蘇子因為被腌過,深知被腌的痛苦,所以她要完成對自己的分裂。讓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體。”在社會道德的層面上,或許黃蘇子又要被人罵為放蕩墮落,在個人的完成性上,她也是以分裂的形式完成的自我,由于環(huán)境的逼迫與個人的局限,使她失去了實現(xiàn)自身圓融渾一的可能。
在殘酷的背后隱藏的是作家悲天憫人的情懷,終有一日這種溫情要掙脫沉重的大地的束縛,以另種面貌實現(xiàn)自己的心靈之旅。《水隨天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作家心中美好的意愿之集中的顯現(xiàn),她將所有美好的祝愿都放在了水下對天美的情誼上?!端S天去》里塑造出來的主人公水下,是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執(zhí)著純情的人物形象,他就像一個小天使,在陰霾密布的天空里射來一縷燦爛的陽光。就像雨果筆下的卡希莫多愛著艾斯美拉達一樣,水下愛戀著天美。幸運的是八歲的水下在隨舅母參加天美的婚禮時就吻過她,這一吻從此就像大樹扎根似的埋下了十年后萌發(fā)的情愛種子,使水下再也無法忘記美麗的天美,這成為兩人情感發(fā)展的依托,作為鋪墊還極大地沖淡了日后兩人相處時的肉欲氣息,而將“情”的深厚與純潔充分突顯出來。水屬于大地卻又離不開天,不管是奔騰的激流,還是波濤洶涌的大海,都會化作白云朵朵,依偎在藍天的情懷;當然白云最終還會化作雨水回到大地。水天交接,起著溝通天與地的中間橋梁作用。水天本來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天與地,其和諧來自于對立,沒有了對方的存在,另一方也就失去了現(xiàn)在所具有的意義。小說《水隨天去》的題目本身既蘊含著男女主人公名字——水下和天美,又體現(xiàn)出作家進入人性矛盾狀態(tài)的深刻思索,而這思索在我看來不是一念之覺,而是從作家以前的創(chuàng)作中自然而然地發(fā)展延續(xù)的結(jié)果。在《水隨天去》這篇小說里,天、地與水三者當中,出現(xiàn)了水與天,而沒有出現(xiàn)大地。將天地水與方方的文學世界對照看,似乎可將以《風景》為代表的系列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視為地,是藏污納垢的充滿粗獷暴力和殘忍的民間世界;而《水隨天去》代表的則是天,表現(xiàn)的是人性中理想的光輝照耀的美好領域。對于一個完整的世界來說,天地與水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完整的文學世界來說,要使其具有人文靈性,也需要某種平衡的力量,這是來自人性深處的要求。陀斯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以《卡拉馬佐夫兄弟》為代表的系列小說,用魯迅的話講就是:不但要拷問人性的罪惡,還要更進一步拷問出底下蘊藏著的潔白。污濁混沌的罪惡世界并不是作家留戀之地,在那罪惡的世界中,作家總能讓人看到一個純潔似天使般的人物形象。所以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出現(xiàn)了列文的形象,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則有阿遼沙的形象;同樣,在其他作家的筆下,我們也能夠看到純潔無辜的形象被安置在卑鄙骯臟的世界中,與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人物并存,《哈姆雷特》中的奧菲莉婭,《悲慘世界》中的丑人卡希莫多,都是這樣的人物形象。在中外文學的碰撞中成長起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也不乏此類人物形象的塑造。魯迅揭示人性的脆弱和愚昧,批判國民劣根性的同時,也寫出了他對筆下人物如阿Q懷抱的溫情,更有對農(nóng)村少年美好的天性的欣賞,而這些天性淳樸的孩童其實也就成了魯迅文學世界平衡自身的必要一極。除了序幕和尾聲,曹禺在《雷雨》中還創(chuàng)造出了周沖這一安琪兒式的人物,來使那罪惡的世界得到某種深層次里的平衡。強烈的憎恨本來根源于深切的愛。與其他人物形象的塑造相比,這些天性純潔的人物在性格的塑造上并不圓滿深刻,但是卻猶如一道耀眼的閃電穿過夜空,更照見了人性陰暗的角落,同時也沖淡了由罪惡與污穢帶來的黯淡色彩,讓人從魔鬼的手中看到拯救的希望與可能。
注釋:
①朱寨、張炯:《當代文學新潮》P112,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12月版。
②③方方:《桃花燦爛》,《方方文集》之《埋伏》P220、P279,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
責任編輯 爾 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