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類型的作品都靠語言來支撐。如果說走進一個人的心靈從眼睛開始,那么語言就是作品的眼睛。讀者能否走進一部作品,首先就要看是否對作品的語言感興趣。詩歌、散文、小說的語言既有它的共性,又有它的異性。共性之處,都是通過語言組合,用語言傳達信息,一種情感的、生活的、思考的、狀態(tài)的信息。不同之處,詩歌往往是用一種通感的、抽象的語言來宣泄詩人的情感,目前詩歌寫作者運用得多的“模式”是“場景+形象+理念”,因為輸入了這種流行性的“概念”模式,詩歌的語言因而要么顯得矯情,要么有如夢囈,要么不知所云,總不如古代格律詩語言的擴張力和滲透力強,很難通過語言將人引領到一種清晰、明朗、幽靜、致遠的意境之中。散文作家一般都是在語言的靈性和張力上下功夫,看似白描式的語言,它往往帶有作者強烈的個人情緒滲透,表達得較多的是個體情懷,所以散文不提倡虛構。當然,應當承認,那種像單一的政治需求及道德規(guī)范“圓點”運動的“模式”化結構類的散文,自覺追求語言結構的惰性迄今仍在某些作品中有所顯露,此類散文有一種貫性的思路:滄桑感慨──中年情懷──生存困難──奉獻品格,這類模式的散文語言帶著矯飾與裝點,雍容與拘謹,未必能像真正的散文那樣,以其自然、發(fā)散的語言魅力征服人們的情感世界。而小說語言它既注重靈性和張力,又不能過于抽象,它靠形象的語言來表達生活、生存、思考或者歷史的狀態(tài),對各種狀態(tài)進行忠實地記錄,寫小說既要置身其中,又要跳出局外,它不像詩歌和散文,可以將它作為一幅寫意畫來完成(可以寫意,也可以寫實),而小說就是老老實實的素描和功筆畫,需要靠細膩的線條(語言)來刻畫每一個細節(jié),讓讀者在品讀作品時,感知每個細節(jié)鮮亮的色彩。
每個有個性的詩人或作家,都有自己的語言風格和語言的啟動點,跟在別人后面屁顛屁顛地瞎起哄,吃別人的殘羹剩湯永遠沒有出息。在此不妨舉個廣告語言的例子,在眾多的廣告群體中,率先令我們看到一絲旭光并能靜下心來接受它的便是:“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它的出現,讓我們直奔齊魯大地和孔圣人對酒當歌、交流思想,就這么一句簡單的廣告詞使它成為廣告中的經典之作。往后雖然也有一些精品的出現,但總不能更替它那種“做天下文章”的霸主地位,這就是語言的魅力。而無獨有偶,在我們江西也有個臨川貢酒的廣告:“喝臨川貢酒,揚才子豪情”,當然,在沒有“做天下文章”之前,我們還不得不承認它不失為一句上乘的廣告詞,而現在,它就有了模仿的嫌疑。更讓我們不屑的是“喝?菖?菖?菖酒,創(chuàng)千秋偉業(yè)”這樣的后繼者,真正令人汗顏無地。
講到語言,不得不提到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十年前我讀這本書的時候真是三天不知肉味,我之所以如此崇敬馬爾克斯,當然不僅因他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也不僅僅是他在小說中用魔幻般的語言對細節(jié)的描寫,而是一開篇我便深墜其中,小說的開頭一段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多年以后,奧雷良諾上校站在行刑隊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短短的幾十個字,作家給我們描述了現在、將來和過去這樣的一個巨大的時空,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想像的空間──也就是懸念。作家通過他特殊的語言告訴了我們很多信息:首先奧雷良諾是個上校軍人,若干年后他將面臨死刑。是什么原因讓他走向死亡之路,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在被執(zhí)行死刑之前,他的心態(tài)已經很平靜。為什么面對死亡,他能這么從容,我們又不得而知,于是我們自然會想到在從他看冰塊的童年時代開始到他將面臨死刑這一段人生一定會是豐富、傳奇的一生。
在這里,我又不得不回過頭來說到語言的模仿。前不久,在逛舊書市場的時候,看到了一本《李國輔傳》(李國輔,唐玄宗和肅宗時期的大太監(jiān)),很想買下來讀一讀,但翻開書一眼就看出作者在語言上模仿馬爾克斯,此書的開頭寫道:許多年之后,一聞到那股淡淡的供奉神龕的香火氣味,李國輔就會情不知禁地想起那天養(yǎng)父帶著他去見高力士的情景。像這樣露骨蹩腳的模仿真讓人像吞進了一粒老鼠屎一樣,心里很不舒服,因此,我連作者的名字都不屑一看。如這樣刻意去模仿別人的作者,他怎么能寫出具有個性光華的作品來呢。打個比方,行走在大街上,有兩種類型的女人回頭率高,一類是真正漂亮,有氣質的女人會讓人回頭多看一眼,還有一類就是長得特丑的人,也會讓人回頭。一個人的長相、氣質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靈與肉的凸現,這就好比作品的語言,反之作品的骨架再好,沒有語言這種靈和肉的貼附,始終只是一具骷髏。
當然,也有模仿的高手,一個初學作者也避免不了模仿,這也無可非議,但模仿不是抄襲。
語言就是這么一個奇妙的東西,很多時候是說不明,道不白的,只有靠心靈來會意,所以當年佛祖釋伽牟尼坐在菩提樹下悟道時,悟到最后,只得出三個字,便是“不可說”,當你的語言修煉到爐火純青的時候,也就到了不可說的境界,我這么講大家或許會問:既然不可說,那還要“語言”干嗎?這只是一種比方,佛不是說了“不可說”嗎?到頭是他也不還是說了“不可說”三個字,我們不也是從佛祖“不可說”三個字中走進了“只可心會,不可言傳”的妙境嗎?這也就是語言的魔力。
這也就是人們常說,文字忌露,太露白了,被人一眼看穿了你還有什么興趣往前走,我們不是經常說柳暗花明、曲徑通幽嗎?梁啟超先生曾說過,寫文章就是要給人開門見山之感,但又不能讓人一眼窺穿了其中的溝壑(當然,這里更多的屬于寫作技藝范疇,但也包含語言技巧)。
總之,作為一個作家,在培養(yǎng)自己語言風格時最主要的是不能丟掉本民族的東西?!都t樓夢》為什么能成為世界文學經典,與其豐富并發(fā)展了民族文學語言分不開,它可以堪稱中國文學語言的總匯。就文學風格而論,《紅樓夢》以前的小說,語言表現出一定的職業(yè)性和行業(yè)性?!端疂G傳》是豪杰語言,《西游記》是神魔語言,《金瓶梅》是市井語言,《儒林外史》是儒者語言。與之相適應,其基本格調也是突出的?!端疂G》粗豪、濃烈,《西游記》滑稽、神幻,《金瓶梅》恣肆、猥瑣,《儒林外史》老辣、幽默,它們的語言特色在豐富中見出單純。而《紅樓夢》則豐厚無比,諸種語調囊括無遺。就人物語言而論,是高度人性化的、富有生活情味和文學意味,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它是世界文學史上把文學描寫語言的真實之美、樸素之美、簡潔之美表現得最完整、最純粹、最充分的杰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