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德繩
宰 牛
黑水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那天花子哥在我的要求下,派我去犁田,拉犁的便是黑水牯。花子哥說黑水牯老實,好使喚。來到紅花草籽田,我把犁套好,右手扶犁把,左手一揚牛鞭,黑水牯便邁開牛蹄,拉著犁,不緊不慢地走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犁田,以前見別人犁田,心里癢癢,從別人手里接過犁耙學過幾次,感覺挺有意思。犁土分金,春播秋收,犁田可是第一關。那時有人在旁指點,牛也聽話。以為犁田也不是什么太難的事。
真到了自己單獨作業(yè),才知犁田并非易事。犁頭忽深忽淺,忽左忽右,犁頭太深了牛拉不動,太淺則犁頭從泥土上劃過,泥土沒有翻過來,等于沒耕。仲春時節(jié),田里的水還很冰涼,沒過多久,我已是滿頭大汗。更為惱人的是,手中的犁不聽使喚,連老實巴交的黑水牯也欺負人。沒拉幾個來回,黑牯竟然昂著頭站著不動,不拉了。任憑我怎樣吆喝,它的腳就像釘了釘子似的,就是不走。你說氣人不氣人,這也太讓我沒面子了。我手中的牛鞭也不是吃素的,我氣急敗壞地揚起牛鞭,狠狠地抽在黑水牯身上,黑水牯仍然紋絲不動,再抽,沒想到黑水牯不但不動,反而趴下了。這下我可是真的沒轍了。垂頭喪氣地站在那里喘粗氣。
花子哥扛著把鍬走過來了,剛才的一幕他都看在眼里?!叭岁駴]有牛犟,你跟牛發(fā)什么脾氣?!蔽也缓靡馑嫉匕雅@K遞給花子哥?;ㄗ痈巛p輕一吆喝,黑水牯就站起來了,花子哥一抖牛繩,黑水牯又艱難地邁開了雙蹄。沒走幾步,又停下了。
花子哥不再吆喝,而是長長嘆了一口氣,“黑水牯老啰!拉不動犁啰,前幾年它可是生產隊的當家牛?!?/p>
嘆息聲中,花子哥默默地給黑水牯卸下犁套,愛憐地撫摸著牛背,對我說:“小白,你把它牽到河灘上去放放吧?!?/p>
黑水牯不中用了。生產隊不能白養(yǎng)著它,盡管它過去曾為生產隊立下過不朽功勛,最終仍逃脫不了被宰殺的命運。不知是牛的悲哀還是人的悲哀。
耕牛是不能隨意宰殺的,病、老、傷、殘必須宰殺的耕牛,也要報大隊、公社層層審批。一個月后,批件下來了,黑水牯被宣判了死刑。
執(zhí)行的這一天,花子哥派我去當幫兇。劊子手們在隊屋里磨刀霍霍。黑水牯被拴在隊屋外禾場的一角。操刀手令我去把黑水牯押過來。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忐忑不安地走過去,默默地解開牛繩,想把黑水牯牽進刑場。壞了,黑水牯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我用力拉緊牛繩,黑水牯仍然紋絲不動。頭向上昂著,眼里竟然滾出了兩行豆大的淚珠。我和黑水牯很熟,往?;ㄗ痈缗晌胰シ排?,我只要一牽牛繩,黑水牯就會乖乖地跟我走,今兒是怎么啦?任我怎么拽黑水牯它就是不動。莫非黑水牯有預感?一種不祥的征兆襲上它的心頭?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其實連草木也有情哪,人??!人!!!
我決不能當劊子手的幫兇。我把牛繩一甩,也不管黑水牯是否會跑走,調頭向大田里跑。干農活去,這份差事我干不了。
花子哥見我黑頭黑腦地過來,驚詫地問我:“叫你幫忙去宰牛,你到這來干什么?”我沒好氣地說:“我干不了?!被ㄗ痈缫膊缓枚鄦枺坏媒行」斕嫖胰兔υ着#」幻骶屠?,傻乎乎地去了,我也不便向他說明。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哞……”從隊屋方向傳來一聲長長的低婉哀鳴的嚎叫,在田野上也在我的心頭久久地回蕩。這一聲悲鳴,扎進了我的心里,今生今世我也難忘。我明白,黑水牯辛勤勞作的一生已經畫上了句號,那最后一聲的悲鳴,是在向塵世告別,也是在控訴這人世的不公。我像木樁一樣站在那里,欲哭無淚。我能說什么呢,這是黑水牯必然的歸宿。黑水牯已到了天國,別人都以即將能吃上牛肉而興高采烈,你還在那里獨愴然而涕下,神經病!是啊,我是有點神經病。我也恨我自己太脆弱,心太軟,難怪一輩做不成什么大事。自古英雄豪杰,殺人只當踩死只螞蟻,宰殺一只牲口,你就成了這副熊樣。讓人知道了還不笑死。
于是,我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的樣子,繼續(xù)和社員們一道干活,只是這一天我很少說話。晚上回到家里,李家伯娘高高興興地為我們做紅燒牛肉,我連筷子都沒沾,李家伯娘以為我病了,我說:“就是頭有點暈,想睡覺,也許是感冒了,不礙事?!背粤它c飯,我便早早睡了。
第二天,我問小郭是怎么把黑水牯弄進隊屋的。小郭說:“黑水牯還站在那里,他也牽不動,后來好幾個人你拉我拽,才把黑水牯弄進去,然后用麻繩把四腳捆緊,幾個人用力一拉將黑水牯放倒,劊子手操刀刺過了黑水牯的心臟,臨斷氣時,它才發(fā)出了那聲撕心裂肺的悲號,其狀慘不忍睹?!?/p>
小郭說這話時,當然早已明白我為什么臨陣脫逃,他很后悔,不該去當替死鬼。事情已經過去,也不便再說什么。小郭比我年長一歲多,又是我們的老班長,平日總像個大哥哥的樣子。只是我不明白,黑水牯既然有大難臨頭的預感,當我把牛繩甩掉跑開時,他為什么不逃跑?也許它知道,無論跑到哪里,也是一死;既然總是一死,當別人來拉它進刑場時,它為什么不反抗?倘若它反抗,三五個人斷然不是它的對手,那樣豈不死得壯烈一些,當然這只是我當時的想法,那時還年輕,血氣方剛。過了很久,我終于明白,黑水牯那是視死如歸??!
視死如歸,黑水牯死得其所,它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最后連自己的骨肉、皮毛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人類,魯迅先生云:“俯首甘為孺子牛?!蹦鞘且环N何等高尚的情懷?。?/p>
捉鱉
1967年夏天,正是文化大革命中鬧騰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霸旆磁伞迸c“保守派”之間經常發(fā)生武斗。課是上不成了,在城里呆著也沒什么事。父親尤怕我卷入到是是非非的打斗中,便將我送回鄉(xiāng)下。
我的老家在大冶、咸寧、武昌的交界處,距離武漢一百公里。村前一條小河,發(fā)源于湘鄂交界的幕阜山,流入聞名遐邇的梁子湖。河水淙淙,清澈見底,是夏天游泳的絕好去處。尤其是河里的魚,味道鮮美,現在想起來,還回味無窮。我愛游泳,也喜歡打魚摸蟹。我的童年是在鄉(xiāng)下度過的,對鄉(xiāng)下的一切都很熟悉,也很喜歡。
生產隊里總有忙不完的活。那年我十七歲,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我的堂弟德全比我小半歲,已經是正勞力了。所以我有時也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學著干點農活。后來當知青下放沔陽時,還派上了用場。
堂弟德全是鄉(xiāng)里遠近聞名的捕魚能手,他的網撒得又圓又大。白天要在生產隊里出工,我常常跟他一起晚上到河里捕魚。在皎潔的月光下,一葉小舟悄無聲息地在河里流淌(魚怕響動,為了不驚動魚兒,劃槳的聲音要很輕很輕。)充滿詩情畫意。
堂弟不僅是捕魚能手,還有更令人叫絕的——空手捉鱉。捉鱉的方法有很多,最常見的有用豬肝為誘餌垂釣的,有用腳魚槍打的,最笨的方法要數冬天用魚叉去河塘湖堰邊亂叉一氣,純屬瞎貓碰死耗子。
堂弟捉鱉,什么也不帶,赤手空拳,而且決不打空手,次次收獲頗豐。堂弟捉鱉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天氣好之時,上午收工后,別人回家做飯休息,我和堂弟便到村子周圍的小塘邊轉悠。那時生產隊抓得很緊,一個正勞力是不能隨便誤工的,況且在旁人眼里,打魚捉鱉本來就是不務正業(yè),只好利用中午休息這點時間了。好在夏天午休時間還比較長,足夠了。
我們老家把鱉叫腳魚,腳魚不是用鰓而是用肺呼吸。每隔一段時間,它必定浮出水面呼吸空氣,這樣就暴露了它的形蹤。我和堂弟往塘邊一站,堂弟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出一種似口哨又非口哨的奇怪叫聲。不一會腳魚便三三兩兩地浮出水面,一只、二只、……數量大小都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那時我們老家腳魚特多,一是捉的人少,農村有句老話,烏龜王八上不了正席,雖然農民生活很清苦,但對烏龜王八之類并不青睞,五角錢一斤的腳魚也沒有買。不似今日烏龜王八成了珍稀佳肴,野生的幾乎絕種。二是得益于村前的那條小河,坐在河邊,你可以經??吹侥_魚爬到河里的巖石上來曬太陽,曬過一會,一翻身又滾落河中。小河是腳魚絕佳的繁殖養(yǎng)息之地。河里水質清,食物多,而且絕對安全,沒有人能從河里抓到腳魚。水塘里的腳魚大多是莊稼成熟期間從河里爬上來偷吃莊稼的。
看清了腳魚的數量、大小,下一道工序便由我來完成。我躍入塘中,用手或腳把水面擂響,響聲愈大愈好。堂弟站在塘的四周仔細觀察,見哪兒冒出一串水泡,便不慌不忙下到塘里,他能根據水泡的大小準確判斷出腳魚的重量。凡半斤以下的腳魚他從不動手,說是還沒長成氣,吃了可惜,在他眼里這些塘里野生的腳魚就像他家里養(yǎng)的雞似的,早晚是他口中食,養(yǎng)肥了再捉。有個成語叫甕中捉鱉,堂弟在水塘中捉腳魚,比在甕中捉鱉還容易。
見到水泡又大又多,堂弟便喜形于色,一個猛子扎下去有時順手,不一會便上來了,斤把重的腳魚,他大都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掐著腳魚的兩只后腿,腳魚的脖子再長,也咬不著他的手。一斤以上的腳魚,力氣大,捉的時候自然要費力一些,有時好半天也不見堂弟上來,開始我不免有些擔心,其實沒事,堂弟水性極好,一次可以在水下呆一分半鐘左右。捉大腳魚時,堂弟不敢大意,雙手齊用,一只手捂頭,一只手捂尾,大腳魚的爪子極鋒利,若是讓它抓一下,必定皮破血流。用雙手把腳魚捂緊,不讓它的爪子出來,才能萬無一失。
見堂弟捉腳魚手到擒來,十拿九穩(wěn),我也躍躍欲試。堂弟也鼓勵我試試。我的水性不成問題,橫渡長江都不在話下,還在乎一個水塘么?潛泳也可以,雖說在水下呆的時間沒有堂弟長,分把鐘還是可以的。第一次下水捉腳魚,心里很是緊張。都知道腳魚咬人厲害,咬住了不打雷它就不松口,內心未免膽怯。我學堂弟的樣子,距離翻起水泡的地方約一米遠,一個猛子扎下去,水塘大多不深,下到塘底,兩手亂摸,除了淤泥,什么也沒有,我憋足氣圍著塘摸了一圈,連腳魚的邊也沒摸著,鉆出水面后,堂弟問我抓到沒有,我直搖頭。
堂弟說,我來教你。首先不要害怕,腳魚其實膽子很小,在水里不咬人,你怕它,實際上它更怕你。腳魚聽到水里的響聲,便倉惶逃命,往哪里逃呢?鉆泥。水塘里的淤泥一般都較厚,又松軟,腳魚往泥里一鉆,便沒了蹤影。所以你在淤泥的表面是摸不到它的。它在鉆進泥里之前,腳爪子拌動淤泥,水面上就會冒出一串串水泡,腳魚越大,水泡越大越猛,這樣反而暴露了它的行蹤。下水前,先看準位置,沉入水底后,兩手往淤泥深處來回插,當手指觸到一團硬硬的物體時,便是腳魚了。這時千萬不能松手,一定要把它按緊,不然它很快就會跑掉。另一只手趕快過來幫忙,順著腳魚背摸到腳魚頭部,腳魚因害怕,頭一定是縮在甲殼里,腳魚的鼻子長,用手堵住它的鼻子,它的嘴便出不來,這樣也就不會咬人了。先觸摸到腳魚的那只手再順著腳魚背摸到它的尾部,兩只手把腳魚握緊,再大的腳魚也不會傷到你。你說,如何知道手指觸摸到的硬物是腳魚還是石頭。堂弟笑著說,腳魚硬中帶軟,石頭是死物,硬梆梆的。兩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你捉過幾次后就知道了。
我如法炮制,見水泡不是很大的那種半大不小的腳魚,便壯著膽子下去捉,果真如堂弟所言,也捉到過幾只。然而是心存膽怯,容易失手。后來遇到腳魚大多還是由堂弟去捉,這樣保險。三天兩頭去捉,村子周圍水塘的腳魚讓我們捉得差不多了,我們就到鄰村的水塘去捉,隔不多久,小河里的腳魚又爬到水塘里來,我們再回去捉。
捉到腳魚后,一只、二只我們是不會吃的,先放到水缸里養(yǎng)起來,湊夠了五六只后,集體宰殺,剁成塊,做成紅燒腳魚,有時也割上一二斤肉,一快紅燒,則味道更好。因買肉要肉票,所以一般我們只能吃清燒腳魚。若是嫌味道單一,想吃紅燒鱔魚倒是很容易的事。德全的五弟德伍,那時才十二歲,捉鱔魚可說是一流高手,拿一只水桶(裝鱔魚用)到稻田邊轉悠一二個小時,回家保你有紅燒鱔魚吃。
如此美味佳肴,焉能無酒。打上一壺燒酒,(一塊錢一斤)兄弟數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那份愜意,那份暢快,至今難以忘懷。都說腳魚是高級滋補品,我的身體一直很好,也許真與吃了不少腳魚有關。
現在回鄉(xiāng),野生腳魚是再也難以吃到了。腳魚成了珍稀動物,堂弟的一身絕技也只好束之高閣。真的好懷念那段在鄉(xiāng)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