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沙
我走進它時,它存在;
我離開它時,它不存在,恰像一本合上的大百科全書。
我從西面看它,它是這個樣子;
我從中心看它,它是那個樣子:
我從北面看它,它又是另外一個樣子。
各種花很純粹,連石子、枯枝、游人和狗也很純粹。宇宙的塵埃暗伏在葉片上,親戚般跳到我的頭發(fā)上、衣服上。這些看不見的可怕的細菌悄悄的被我?guī)Щ丶?。而平常很難遇到的小蟲子,飛到我的皮膚上,我對它們充滿了敬畏。
在一叢叢花的面前或一棵樹的背后,我把憋了許久的小便,酣暢淋漓的澆灑在植物的根上,然后四處瞅瞅,是否被人窺視。
我害怕花園。她的美使我再次感到不安,她使我無法掩飾我的肉體的不潔和靈魂的猥瑣。
何時大地也變得欲望難耐?幾天前,花園里湖泊微波蕩漾,現(xiàn)在完全消失了,大地之唇喝光了全部的水,也飲下了天光水色全部的美。我走在干裂的湖底,我像明白了女人一樣也明白了大地的暗處并沒有神秘可言。
在宋代留下的古塔上,一行深藍色的墨跡未干,它強迫我閱讀:某某到此一游。此人輕易地獲得了一種不朽的方式。
比我早進入公園的人讀它,在我之后進入的人,也會像讀墻壁上的《般若波羅蜜心經(jīng)》一樣,讀它。
花籃
我用柳枝、流水和鳥鳴,編一個小小的花籃。挽著這個花籃,我穿越塵世,花籃里裝著的不是新鮮的水果和奶酪,那是我沒有見過的遙遠的、青青的大草原。
我挽著用柳枝、流水和鳥鳴編織的花籃,走一路采摘一路,采摘多少歡樂的語言它就漏光多少,放進去的尋覓和呼喚有一座山高也不見留下一星半點?;ɑ@空空的,就是為了裝下這遙遠的、青青的大草原。
在遙遠的、青青的、無盡的大草原,雖然沒有我的足跡,但那里會有我的身影。蒙古包、羊群、碧綠的青草和潔白的冰雪,雖然我感到很陌生,但它們將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許在很久以前,我就圍繞著它編織著一個圓圓的花籃。
為放下那青青的、無盡的大草原,我終于編成了一個圓圓的、小小的花籃。今天我?guī)纤僖淮紊下?,我相信世上的花朵不會再凋謝,我看見遙遠的大草原已經(jīng)在我的夢幻中展開,從胯下一直綠到天涯。
天鵝
天鵝在我未出生的一九二二年的天空中飛翔:優(yōu)美、懶散的而不用提防草叢之下的槍口。
五十年后,我十多歲,天鵝多次飛進我的視野。我的童年被它饑餓、雨淋的自由飛翔命名;單純而有些愚昧,幻想比現(xiàn)實多,常常用樹葉做帽子和飾物,地瓜和辣椒與課本是僅有的食糧。
它就是神秘,是許多天看不見母親時的喜慶預報,并不知曉它們正面臨著瀕危的厄運。
歷史的空間被洞穿,兩聲槍擊之聲遠遠的傳來,一只白天鵝在幽靜、美麗的湖水中即刻斃命,另一只身受重傷。
天鵝之死帶給我的震動如同地震。痛失天之嬌子的哀痛一瞬間傳遞給了我。
從這以后,這種哀痛一直伴隨著我。
仿佛我身上留下了兩個槍傷。
此前,我每年夏天都在這座湖中游泳、摸魚。我熟悉它的每一波水紋,每一個蝌蚪和綠藻。此后,我再也不下水了,我對女友說,水下埋著那只天鵝的魂。
許多年過去了,天鵝才又重新飛進我們的生活和這片沼澤地,我卻無緣再見到它們。一個春日的早上,我走在天鵝曾喪命的湖泊的岸邊,水面如鏡,映照出宇宙的深邃、寂寥和空曠。我依然無緣與天鵝邂逅,然而,卻意外地得到一枚鑲嵌著天鵝的徽章:兩只金色天鵝站在水波之上,像一對情侶說著秘密的話語。
我終于和天鵝相遇了,我把它們別在我的胸前。我們相互離得很近,我每日活在它們高貴的飛翔里。而它們的飛翔降低為我的物質(zhì)生活。
塔
我把我書寫的第一座塔叫做第一只不需要翅膀的鳥。
我見過一千座塔,它們在東方的大地上飛翔。一千座塔是我半生的尺度和見證。
當我的生命度過一半,我才從第一座數(shù)起。我讓塔為我的未來和我的語言命名。
我從這里結束了我前半生中最后一個傍晚和最后的散步。
我從這第一座塔開始我后半生的第一夜和第一個夢。
我堅持把塔叫做不需要翅膀的鳥。它不飛越空間、森林和大海,它飛越時間。這是我的詩學和實現(xiàn)我另一種生命品質(zhì)的秘密小徑。
周至之塔,千塔之中我書寫的第一座塔:隱秘而外露,輕逸而凝重,直入天際,而又不舍棄卑微之塵。它的右邊足下降的太陽。它的東向,藍天開始轉灰。它的南面是一陣陣我不熟悉的降至西部的空氣。
我站在塔的北面,周至縣城的三角地集貿(mào)市場??p補鞋子的小攤,冷清的黃金店,買賣金魚的,修自行車的,清掃大街的,曬太陽的……我的故事從沒這么豐富、這么亂。
今天我書寫第一座塔的日子是我被囚禁的日子。我被鄉(xiāng)情、鄉(xiāng)戀攔著,我的壓力無法說出。我眼望高塔,我急促的呼吸從塔尖呼出。
這是周至縣城西關的一座塔,高十一層。我對它的認識與我的書寫一樣:從未知開始。
我書寫塔的日子也是我不能赴約的日子。我只見過一面的未婚妻在千里之外等待。我未見面的女朋友還不知道我不見的緣由。生活、藝術、婚姻,以及投身于半世而未見分曉的理財之道,都是未知的。我借助它完成我書寫的第一座塔:我借助它登上我書寫的第一座塔的塔尖。我從四個方向朝世界觀望:現(xiàn)實是苦的,自然是圓的,思想是軟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