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　荻

一個個無情的誤解，紛亂了幸福的腳步。當命運的結(jié)終于用永世相隔的代價解開，一切都為時已晚——

丈夫·婆婆·我

結(jié)婚兩年后，先生跟我商量把婆婆從鄉(xiāng)下接來安度晚年。先生很小時父親就過世了，婆婆一個人含辛茹苦扶養(yǎng)他長大，供他讀完大學。我給婆婆收拾出一間南向帶陽臺的房間，先生為此高興得舉起我在房間里轉(zhuǎn)圈。

沒想到，誤會就從婆婆到來的那一天開始了。我習慣買束鮮花擺在客廳里，一向節(jié)儉的婆婆認為我是在浪費錢，嘴里嘟噥說：“買花又不能當飯吃！”我笑著回答：“家里有鮮花盛開，人的心情會好?！逼牌挪辉僬f什么，但每次見我買鮮花回來，依舊忍不住問花了多少錢，我說了，她就“嘖嘖”咂嘴。

快樂的生活漸漸有了不和諧音。婆婆最看不慣我的就是早上不給先生做早餐。吃早餐時她的臉經(jīng)常陰著，我若裝作看不見，婆婆便把筷子弄得叮當亂響，我只好對婆婆的抗議裝聾作啞。婆婆有收集垃圾袋的習慣，說等攢夠了賣廢塑料，搞得家里到處都是廢塑料袋。她不舍得用洗潔精洗碗，我只好偷偷再洗一遍。一次，我正偷偷洗碗被婆婆看見了，她“啪”的一聲摔上門，趴在自己的房間里放聲大哭。先生左右為難，瞪著我說：“你就不能遷就一下，碗再不干凈也吃不死人！”

家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尷尬。婆婆為了不讓兒子做早餐，義無返顧地承擔起燒早飯的重任，吃飯時她總是用眼神譴責我。為了逃避尷尬，我只好在上班的路上買包牛奶打發(fā)自己。先生生氣地對我說：“老婆，就當是為了我，你在家吃早餐行不行？”我只好又回到尷尬的早餐桌上。

一天早晨，我喝著婆婆燒的稀飯，忽然一陣反胃，我強忍著壓制吃到肚里的食物不往上涌，但還是沒壓住，沖進衛(wèi)生間吐得稀里嘩啦。當我喘息著平定下來時，就聽見婆婆夾雜著家鄉(xiāng)話的抱怨和哭聲。先生憤怒地望著我喊叫，這是結(jié)婚以來我們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婆婆恨恨地瞪了我們一眼，收拾好一個小包，蹣跚地走出門。先生朝我跺了一腳，下樓追婆婆去了。

丈夫·情人·我

整整三天，先生沒有回家。我氣得難受，又莫名其妙的總想嘔吐，吃什么都沒有胃口。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讓我吃了一驚——懷孕了！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天早晨為什么突然嘔吐。

在醫(yī)院門口，我看見了先生。三天沒見，他憔悴了許多，看見我好像不認識了，眼神里有一絲藏不住的厭惡。我真想向先生大喊一聲：“親愛的，我要給你生寶貝了！”然后被他舉起來，幸福地旋轉(zhuǎn)，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氐郊?，我想起先生那滿眼的厭惡，禁不住哭了。

第二天，我沒去上班，到先生的公司想找他好好談一次。辦公室的人怪怪地看著我說：“陳總的母親出了車禍，他在醫(yī)院里呢?！蔽亿s到時，婆婆已經(jīng)去世了。看著婆婆干瘦蒼白的臉，我眼淚止不住了，天哪！怎么會是這樣？直到安葬了婆婆，先生也沒跟我說一句話。

我從別人那里了解到，婆婆出門后迷迷糊糊地朝車站方向走，先生越追她走得越快，穿馬路時，一輛公交車迎面撞來……我終于明白了先生的厭惡，如果那天早晨我沒有嘔吐，如果我們沒有爭吵，如果……在他的心里，我是間接殺死他母親的罪人。

先生從此每晚回來都滿身酒氣，進屋后直接就去婆婆住過的房間。我一直想跟他解釋，說我們快有孩子了，但看著他冰冷的眼神，我又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我被愧疚和可憐的自尊壓得喘不過氣來，寧愿先生打我一頓罵我一頓，雖然這一切都不是我的故意。

日子一天一天地窒息著重復下去，先生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我們僵持著，比陌路人還要尷尬。

一次，我路過一家餐廳，透過落地窗，我看見先生和一個年輕女孩面對面坐著，他還輕輕地為女孩攏了攏頭發(fā)。我進了西餐廳，站在先生面前，死死盯著他看。女孩站起來想走，先生伸手按住她，用同樣的眼神死死地絕不示弱地看著我——他用這樣的方式讓我明白：隨著婆婆的去世，我們的愛情也死了。

我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去醫(yī)院體檢，每每看見有男人小心地扶著妻子，我的心碎了。同事委婉地勸我把孩子打掉，我堅決要生下這個孩子，就算對婆婆的死的補償吧。一天下班回來，先生坐在客廳里，滿屋子煙霧彌漫，茶幾上擺著一張紙。沒必要看，我知道上面是什么內(nèi)容。我說：“我簽字?！毕壬粗?，眼睛死死盯在我已隆起的肚子上。我拿過那張紙，看也不看就簽上自己的名字?！疤J荻，你懷孕了？”自從婆婆出事后，這是先生第一次跟我說話。我再也止不住眼淚，淡淡地說：“沒事，你可以走了?！?/p>

先生沒走，黑暗里我們對望著，他趴在我身上哭了，記不清他說了多少遍“對不起”。可在我心里，很多東西已經(jīng)很遠了。西餐廳里先生當著那個女孩的面，看我時冰冷的眼神，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們都在彼此心上劃下了深深的傷痕。

丈夫·孩子·我

每天面對先生，我冷如冰霜，不吃他買的東西，不要他的禮物，不跟他說話。只有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心才是暖的。有時先生試圖回臥室，他一來，我就去客廳，先生只好睡回婆婆的房間。一天夜里，從先生的房間傳來輕微的呻吟。以前只要我不理他了，他就裝病，我就會乖乖投降，然后他就一把抓住我哈哈大笑。那時我心疼他是因為有愛情，可現(xiàn)在，我們還有什么？

他幾乎每天都在給沒出生的孩子買東西，嬰兒用品以及孩子喜歡的書，快把他的房間堆滿了。我知道他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感動我，而我已經(jīng)不為所動。

先生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到孩子出生。他的房間里經(jīng)常傳來“噼哩啪啦”的電腦敲字聲，或許他正在網(wǎng)戀，但對我已經(jīng)是無所謂的事了。

轉(zhuǎn)年春末的一個深夜，劇烈的腹痛讓我大叫一聲，先生一個箭步?jīng)_進來，他好像根本就沒脫衣服睡覺，為的就是等這個時刻的到來，背起我就往樓下跑，趴在他干瘦而溫暖的背上，猛然心中一陣感動：這一生，誰還會像他這樣疼愛我？車上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不停地給我擦汗。到了醫(yī)院，先生扶著門不停地喘息著。

從產(chǎn)房出來，先生望著我和兒子，眼睛濕濕地笑啊笑啊。我摸了一下他的手，先生望著我微笑，然后，緩慢而疲憊地軟塌塌倒了下去。我慌了，大喊他的名字，先生嘴角帶著微笑，眼睛再沒有睜開……

醫(yī)生告訴我，先生的肝癌發(fā)現(xiàn)已是晚期，他能堅持這么久是絕對的奇跡。我問醫(yī)生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醫(yī)生說五個月前，然后安慰我：“準備后事吧?！蔽也恢鯓影具^那兩天的。第三天，我不顧護士的阻攔回到家，沖進先生的房間打開電腦，心一下子被疼痛窒息了——

先生的肝癌在五個月前就已發(fā)現(xiàn)，他的呻吟是真的，我居然還以為……電腦上的２０萬字，是先生寫給兒子的留言：“孩子，為了你，我一直在堅持，等看你一眼再倒下……你的一生會有很多快樂或者挫折，如果我能夠陪你經(jīng)歷這個成長歷程，該是多么快樂，但爸爸沒有這個機會了。爸爸在電腦上，把你一生可能遇到的問題一一寫下來，等你遇到這些問題時，可以參考爸爸的意見……孩子，寫完這２０多萬字，我感覺像陪你經(jīng)歷了整個成長過程。真的，爸爸很快樂。好好愛你的媽媽，她很辛苦，是最愛你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

先生也給我寫了信：“親愛的，娶了你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幸福，原諒我對你的傷害，原諒我隱瞞了病情，因為我想讓你有個好的心情等待孩子的出生……買的這些禮物，麻煩你每年替我送他幾份……”

悔恨像一把把尖刀扎在我這幾個月來幾乎已經(jīng)麻木的心上。我跌跌撞撞地跑回醫(yī)院時，先生依舊在昏迷中。我把兒子抱過來，放在他身邊，一遍遍輕聲說：“你睜開眼笑一下，我要讓兒子記住他在你懷抱里的溫暖……”也許真的是愛的召喚起了作用，先生竟艱難地睜開了雙眼，笑容中飽含著無盡的不舍與深情。

兒子靜靜地偎依在他的懷里，舞動粉色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