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怕星星找不到歸家的路，把一盞盞燈點亮。

快到站了，我站在車窗前。

空蕩蕩的街上，雨開始蒙蒙星星地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是爸。只不過經(jīng)過歲月的圈點，那身影的輪廓被加粗得有點發(fā)福了。

“哎——在這里——哎——”爸夸張地搖動著手中的雨傘。

“爸，你來接我怎么就帶一把傘?”

“嗨，我不用?！彼锨耙话研断挛疑砩纤械男欣?。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被他遠遠地落在后面。

爸早年在北海艦隊當過兵，對部隊一直有很深的情愫。在我的印象中，他從沒有與別人并肩同行的習慣，總是遠遠地走在前面，包括和媽一起散步。下雨，他是從來不打傘的。

我撐上傘，跟上爸，想起以前跟爸一起走路，我總是緊一陣慢一陣地跟在后面小跑，現(xiàn)在只要大跨幾步，就可以與他并肩同行了。于是我想，是我的腿長長了，還是爸老了?

昏黃的路燈像瞌睡人的眼。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

都說父親永遠是女兒心中的山，靜默而威嚴，可小時候在我的眼中卻充滿了對他的怨恨。他逼我練毛筆字，常把我反鎖在家里，給我布置幾篇讀(觀)后感、記一件有意義的事什么的?，F(xiàn)在想想，那時真的有那么多有意義的事嗎?于是，我常偷偷從廁所的窗戶探出頭來看樓下小朋友在做游戲。我恨極了他，所以每次走在爸的身后，我總會踩他的影子，認為踩住了爸的影子，便踩住了他?？擅慨敳茸∧歉叽蟮挠白?，卻又不見了自己的，殊不知自己的影子早已融入了爸那又大又黑又濃的影子里了。

一不留神爸又趕出一大段距離。行李胡亂地掛在爸的身上，隨意地朝各個方向顫悠著，我看見爸的背駝得更厲害了。

爸是個新聞工作者，應該算是一個文人吧。都說“窮困潦倒”是文人的代名詞，我們生活得清苦。無論刮風下雨，爸每天四處地跑，晚上回來挑燈夜戰(zhàn)，駝背就是他長年伏案耕作的結果。工作之余，爸出了兩本報告文學集。他說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生活得有意義，為了貢獻一點東西給他生存的這個世界。

爸永遠認真地把頭發(fā)梳到一邊，是電影里特務或壞蛋的發(fā)型，但對女兒的愛卻認真得有點呆板。去年暑假里，一男生不知從哪里弄到的地址，把給我的一封信寄到了爸的單位。返校后，那男生把我拉到一邊要告訴我個秘密：原來，我爸按信的地址給那男生寫了一封信，開篇討論大學生的戀愛心理。然后旁征博引論述戀愛與學業(yè)的利害關系，總之企圖說明大學生戀愛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后附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請到別處找一找”，弄得人家哭笑不得。他哪里知道，信里頭夾的只是一份考研資料。

路不好走，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蹚著水。傘外嘩嘩地雨聲似乎把我和爸與真實的世界隔出了很遠。冰涼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鉆到脖子里，我越來越清楚地聽到爸吃力的喘息聲。

現(xiàn)在爸媽都老了，年歲大了的人，都難免又有孩子氣了。兩人隔三差五要吵鬧一次，每次吵鬧爭論不出高低對錯的時候，爸就說讓女兒來評評理。媽也說評評就評評!于是爸就給我打電話，把吵鬧的過程說一遍，外加一條：媽在他不在的時候把電腦的鼠標弄得不能動了，而且他的“斗地主”(游戲)也不見了。當然媽也不相讓，對著話筒哭。

我開始總是在電話里笑，因為我知道，他倆吵也會像孩子那樣很快就言歸于好，較真兒只是一會兒工夫。我批評了這個，勸說了那個，最后爸才說，女兒說得對，我不跟她一般見識，我們怎么能跟她一般見識?

我注意到爸的話，他用了“我們”，就是說他把自己和我搭在一起了?！拔覀儭笔鞘裁?是黨員啊，要搞好群眾關系嘛?爸的話里有掩藏不住的自豪感。

雨越下越大，我趕緊跑上去和爸共撐一把傘。他掙扎了幾下，可還是被我挽住了胳膊。21年來，是他用父愛這把大傘為我擋風遮雨，以后要由我來替爸撐傘了。我把傘抬高了一點：“爸，你在傘里嗎?”

“在!”

回答響亮而干脆，那語氣里似乎夾雜著陽光，穿過這晦暗的雨幕照耀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