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相隔好長的時間好遠的距離才能構成一種思念。這或許是一個難題。其實,時間和距離是一個既具體又模糊的東西,而思念總是在無形中顯影,無聲中叩擊酸澀或者疼痛的心靈。
兒子上大學了,帶著嶄新的行李箱和他十七、八歲的青春離開了家門。那天,兒子一路上不時地唱著阿杜的歌,好像是去到他任意一個親戚的家。他畢竟還沒滿十八歲,還有些孩子氣。我和他媽把他送到學校便準備趕回程。還好,學校離家不遠,不足兩百公里,坐車兩個小時就能解決問題。他媽也是的,離開的時候,透過窗戶偷偷看到兒子在寢室的上鋪跪著哼哼唧唧地整理著被褥,眼淚就蠢蠢欲動。“別那個了!”我不想看到她掉淚進而影響到別人。我想,盡管此次離別是劃時代的,可又算得了什么呢?純屬家庭小事嘛!我迅速拿出態(tài)度:“有什么好看的,時間不早了……”兒子發(fā)現(xiàn)了,遠遠地沖我們一笑,拉長了聲音:“快走吧!”千鈞一發(fā),他媽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剛剛告別兒子,思念就上了路。
兒子不算是很聽話的那種。大約從上初二開始,他就愛自作主張地干一些事兒。主要表現(xiàn)是:與同學關系密,講哥們義氣,愛打游戲機,唱流行歌曲。主要問題是:平時考試感覺“可以”,分數下來不如人意。他媽就急。一急就翻老底,一急就下雷陣雨。
到了高三,兒子更愛唱流行歌曲。每天早晨刷牙洗臉的時候,他就開始唱,見縫插針地唱,全神貫注地唱,唱得如泣如訴,唱得如癡如醉。那曲子多是我不熟悉的,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學來的。他媽就犯嘀咕:這兒子平時心思都用到哪兒去了?難怪成績上不去!我忍不住大聲問:
“這是誰唱的歌?”
“阿杜啊——”兒子似乎嫌我少見多怪。
“阿杜是誰?”我心里想問,話到嘴邊又噎住了。我也算是懂一點音樂的,怎么就不知道阿杜是誰呢?當然,這樣的時候,我是絕不和他討論什么音樂問題的。
他媽就一個勁地嘮叨。直到臨近高考的前幾天,他依然為他媽提供訓斥他的機會。那天晚上,班主任打來電話,問他怎么沒去上晚自習。他媽一聽,頭都要炸了:“吃了晚飯他就去了的呀……”去是去了的,原來是去了網吧。老師有話:“黃穎杰這個同學,腦袋瓜子很靈活,就是不肯用功?,F(xiàn)在不是批評他的時候了,就看他高考的發(fā)揮了……”聽了老師的話,他媽幾乎是嘮叨了一個晚上。不起作用,兒子對他媽的嘮叨有了“抗藥性”,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照例哼他的“熱淚燒傷的錯覺”。
好在高考平穩(wěn)過渡,最后一場考試出來,我問他感覺如何,他一本正經地說:
“應該可以?!?/p>
他把他平時愛說的“可以”修飾了一下。
我有些拿不準,就進一步套他的口氣:“這次不行,明年再來?!?/p>
他笑了笑,似乎底氣十足: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p>
我心中竊喜,說了句半酸半甜的話:
“也許是超常發(fā)揮撞上了最關鍵的一次?!?/p>
他沒有跟我較真,蹬上單車,嘴里唱著阿杜的《堅持到底》。
兒子上了大學,他媽的嘮叨銳減??刹皇牵瑖Z叨沒有了對象,自然就嘮叨不起來了。誰知才過幾天,她又有了新的“思想工作”,那就是一聽到街上放阿杜的歌,就想兒子。不知怎的,她對阿杜的歌有了超乎尋常的敏感。耳濡目染,真有奇跡出現(xiàn)。漸漸,我也對阿杜的歌產生了興趣——那略帶嘶啞的嗓音夾雜著淡淡的憂傷,打開來一片回憶的天空,能不讓人沉靜?能不讓人思念?
半個月后,我出差到武漢,忙碌了一整天,在一家酒店與朋友晚餐。突然,餐廳里響起了阿杜的歌。不知是驚喜,還是孤獨,頃刻驅散了我滿身的疲憊。循著那歌聲,我一下子找到了兒子唱歌時的神態(tài)。怎么回事?這是我往日不曾用心或者即使用心也觀察不到的景象。是距離。是離別。是歌聲里的滄桑。此刻,我與兒子相隔得越來越遠,遠方的他是否又在唱阿杜的歌?可阿杜離我這樣近,這樣近。一首又一首,阿杜似乎在向我講述一段彌足珍貴又被我忽略的往事。歌聲回放著細節(jié)的真實,歌聲記載下瞬間的珍貴。我終于對兒子唱歌時的感情投入有了一種大徹大悟的理解。
我把這段經歷講給他媽聽,他媽說:“我懂。”他媽是典型的刀子嘴巴豆腐心——兒子在家時,恨不得把他轟出去;兒子離開了,卻又“今天饑飽明天衣”的惦記著,擔心他被子會不會洗呀還會不會裝,恨不得把學校搬到家里。思念,多少帶點自私的色彩,但它無疑能使這個世界生動起來。誰都希望“好男兒志在四方”,可一旦夢想成真又牽腸掛肚。這就是叫人又懂又不懂的天下父母心。
事情就這么怪,兒子一離開家,像變了個人似的,懂事多了。十八歲生日那天,我發(fā)了個短信息給他,祝他生日快樂學習進步。他很快就回了過來:“我會努力的!過了今天我就過了十八歲,我想我會更成熟的。也愿大家幸??鞓?!”我把短信息給他媽看,他媽笑了,笑得酸酸的,甜甜的,熱淚盈眶的。
仔細一想,這不過是兒女情長。離別變成思念,思念變成慰藉,缺點變成優(yōu)點,矛盾并且幸福著,這樣,親情就有了質感,家就有了深淳如酒的內涵?;仡^再聽阿杜的歌,酸甜苦辣樣樣有。而事實上,豈止是阿杜的歌,多少熟悉的歌聲,每每讓我們在傾聽中踏上思念的旅途。
我買了幾盤阿杜的碟子,時常在清晨或者傍晚的時候,打開VCD。他媽習慣于一邊忙家務一邊享受音樂生活。而我習慣于不看畫面,倚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聽?!啊廊挥浀脧哪阊壑谢涞臏I傷心欲絕,混亂中有種熱淚燒傷的錯覺,黃昏的地平線,割斷幸福喜悅……”歌聲縹縹緲緲,若有若無——像云朵,像星辰,像細雨,像尋覓于阡陌或者籬舍的蝴蝶……從歌聲中出發(fā),我找到了最直接最具體的思念的方式,不僅僅是因為兒子。
歌聲,思念,就像是兩只行囊,伴我行走在純粹而永恒的歲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