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覺得結(jié)婚實在是件很辛苦的事,忙了這又要忙那,他跟吳小莉商量說干脆咱倆拿了結(jié)婚證就行了,兩張床合到一起,兩個人的炊具合到一起就可以生活了。吳小莉不同意。吳小莉說:人生只有一次,憑什么草草了事?未必你以后當(dāng)了局長當(dāng)了縣長,春風(fēng)得意之日正是我人老珠黃之時,你要是動了惡心思我能攔得?。坎贿^真的有這一天我也算是風(fēng)光過一回了。陳濤說:你是知道我的,對官場我沒有興趣。吳小莉說:我就看不來你這個沒有出息的樣子,出將入相,哪個男人不想權(quán)傾一方呼風(fēng)喚雨,偏你就……
陳濤覺得周身困乏得很,懶得理她,起身往書房里去,從書架抽出《霍亂時期的愛情》來看。他隨意翻到一頁,讀到下面的文字,感到心驚肉跳:
既然有那么多的爭吵和令人討厭的事情,還能在這么多年中感到幸福,這真是不可思議,媽的,真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
吳小莉從客廳走進來,站在陳濤面前,說:上午我在商場挑選的那些東西你覺得怎么樣,就是給孫劍挑的那些?
陳濤的眼睛盯著書本,頭也不抬地說:好,你挑的還會有錯?
吳小莉說:其實那是給我們自己挑的。
陳濤抬起頭望著她說:你說什么?
吳小莉說:明天上了班我就去把它們買回來,去晚了孫劍他們買走了。
陳濤有些煩,他把書合上,說:孫劍孫劍一晚上就聽你在說孫劍,你煩不煩?
吳小莉說:喲,你吃醋啦?
陳濤哼了一聲:我吃他的醋?笑話!想了一想,故意說:我看他那個媳婦梅子跟了他,才真是明珠投暗了。
他的話沒說完,吳小莉抓起正在試著的一件衣服連同衣架向他砸過來。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花花心思。怎么樣,終于忍不住說出來了吧?
吵鬧歸吵鬧,五·一還是準時到來了,天還蒙蒙亮,孫劍的電話就打來了。孫劍說:濤子你還在睡嗎?今天你結(jié)婚呢你忘了?小莉是不是在你身邊?以后有的是時間睡,你快起來吧!陳濤呼地把電話壓了,說:這家伙怎么這么興奮?吳小莉朦朧中翻個身,把光溜溜的胳膊壓在他的脖子上,問:幾點了?陳濤抬腕看了看,說:五點。吳小莉一聽說五點了,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裸裸地在屋里跑來跑去地找衣服。電話又響了,吳小莉抓起電話,喂了一聲,孫劍說:你還沒穿衣服吧。她笑起來說:你怎么知道?陳濤徹底地醒了。陳濤看見吳小莉赤身裸體地在接電話,感覺有些惡心,好像她赤身裸體地站在通電話的那個家伙對面一樣。他抓起一件衣服扔過去,奪過電話,聽見話筒里孫劍還在說:昨晚你們是不是太辛苦了?濤子還行嗎?他吼了一句:孫劍你干什么?孫劍說催你起床呢,什么時候了你還睡得著?陳濤說:不就是結(jié)個婚嗎,你至于興奮成這樣?
孫劍在電話里問陳濤有幾個車,車上的彩花扎好沒有,線路是怎么定的,中午有幾桌客人,客人的位置都安排好沒有,電視臺的攝像請好沒有,紅包都封好沒有,一連問了好多問題,把陳濤都弄糊涂了,覺得結(jié)婚真是個可怕的事情,放下電話,陳濤坐在被子里發(fā)了一會兒呆。吳小莉已穿好了新娘的紅妝,在早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小巧可人,漂亮而性感。她把頭發(fā)隨意地披在腦后,說她去盤頭了,讓陳濤八點鐘到發(fā)屋去接她。
吳小莉出門后,陳濤還是理不清頭緒。后來他給孫劍撥了個電話過去,向他咨詢一些問題。孫劍在電話里一時說不清放下電話就趕了過來。在孫劍指導(dǎo)下,陳濤先打了一圈 電話到各單位去要車。畢竟在縣委辦公室工作,又是給書記們作秘書的,一圈電話打下來,八臺轎車就定好了,并陸續(xù)地開到他的宿舍前。孫劍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子紅包用的紅封,囑咐陳濤多裝些紅包,以備急需。然后出門帶著轎車隊到禮品店去扎彩紅。在路上,孫劍用手機給陳濤打電話,告訴他說要請個伴郎,并問吳小莉的伴娘請好了沒有,陳濤在心中有些感激孫劍的熱心和周到。
陳濤的車和孫劍的車加在一起整整十八臺。十八臺扎好彩帶的車沿著不寬的倉南縣城緩慢地環(huán)行,很是招人。開在最前面的是輛客貨兩用車,電視臺的攝像坐在貨廂里,肩上扛著攝像機面向后面一溜排開的長長的轎車隊,一只手在鏡頭上扭來扭去地調(diào)焦距。在他的示意下,陳濤的車隊和孫劍的車隊并排成兩排,把不寬的街道幾乎全占滿了。因為是五·一,本來就擁擠的小縣城里又冒出些鄉(xiāng)下來趕集的農(nóng)民,大家都擠在街兩邊看熱鬧。對著長長的婚車指指點點。陳濤覺得很不好意思,有游街示眾般的難受。孫劍卻興高采烈紅光滿面地在車里扭來扭去。吳小莉老是掀開遮在眼前的紗網(wǎng),沖陳濤笑。陳濤不知她笑些什么,不知道又有什么好笑的。一圈轉(zhuǎn)下來,孫劍從他的車里鉆出來,跑到陳濤的車前,興奮地說:怎么樣,有將軍檢閱的感覺吧!要不要再來圈? 喲,小莉,你今天可真漂亮!吳小莉笑意盈盈地說:孫劍,你這張嘴跟抹了蜂蜜一樣,哄得死人! 陳濤莫名其妙地有些煩,呼地拉上車門說:又不是犯罪分子游街,有這個必要嗎?孫劍笑,嘻嘻地說:好好,你是領(lǐng)導(dǎo),按你的意思辦,行吧?孫劍跑到車隊前一揮手,車隊魚貫進入倉南賓館。
倉南賓館經(jīng)理跟陳濤是很熟悉的,拍了胸脯優(yōu)惠為陳濤辦婚宴,孫劍也把婚宴放在這里了。整個一樓大廳里,滿滿蕩蕩地擺了二十幾張桌子,二樓的包廂里也擺了幾桌,那是陳濤和吳小莉的領(lǐng)導(dǎo)們坐的地方,大廳正中央的上方吊著個大彩電正放著卡拉OK歌碟,鬧哄哄的,滿眼是舉杯子拿筷子的手和油汪汪的嘴。陳濤和吳小莉,孫劍和梅子端著酒杯挨桌地敬酒,因為兩家合在一起,所以來的客人他們根本就認不全??腿藗円餐研吕尚履锝o搭配錯了。陳濤敬酒的時候,只是象征性地喝一點,僅僅濕了嘴唇;而孫劍真喝,他一次一杯,喝得十分豪氣。梅子在一邊,不斷地叮囑他少喝一點少喝一點,他并不在意。他喝干了酒,倒懸著酒杯給客人看。說:人生不就一回嗎,醉了又何妨?聽了這話就有客人起哄要再喝一杯再喝一杯,孫劍也不推讓,滿滿地酌上,仰頭就喝。為了保持進度,孫劍在喝計劃外的酒的時候,陳濤他們只好站在旁邊等他。梅子望著陳濤歉意地笑了一笑。梅子今天并沒有穿得大紅大紫,上衣是一件藏青色的細腰西服,里內(nèi)是一件雪白的襯衣,襯衣的領(lǐng)子翻在西服領(lǐng)外面,下身是一件藍底白花的大擺裙,頭發(fā)也沒有刻意地去修飾,飄逸的長發(fā)用一只天藍色的發(fā)卡隨意地束在腦后,她的表情她的服飾在這喧鬧的大廳里顯得格外地寧靜,超然塵囂之外。相比之下吳小莉就太把婚禮當(dāng)回事了。吳小莉濃抹盛裝,流紅溢彩,顧盼有神。吳小莉的目光在大廳里跳來跳去,最后落到梅子的臉上,吳小莉說:梅子,你覺得怎么樣?梅子淡然地笑了笑,說:其實……婚禮的形式跟婚姻的內(nèi)容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你說呢,小莉姐?吳小莉驚訝地看看梅子又看看陳濤,笑著說:怎么你們兩個的觀點如此相近!陳濤準備說什么,孫劍已喝完了酒,他們又轉(zhuǎn)到下一桌。一圈喝下來,孫劍并無多大醉意,談吐清醒,風(fēng)趣而敏捷。吳小莉說:想不到你孫劍如此海量!孫劍詭秘地一笑,說:你聞聞,這是酒嗎?這是礦泉水!說著打了一個大嗝。
這個婚總算是結(jié)了。婚后陳濤和吳小莉就有些戀床。暖融融的被窩里吳小莉光溜溜的身子濕潤得像一條大滑魚。陳濤有些貪戀她的身子,他只摸了一會兒,陳濤正準備有所作為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他和吳小莉都有些僵。吳小莉把一根豎著的手指頭擋在口中間,一邊示意他別吭聲,一邊按住他的腰示意他繼續(xù)。陳濤做賊樣地正要動作,聽見屋外孫劍的聲音在大聲地喊:濤子,濤子,我知道你在里面。陳濤翻身下床,說:你等會兒!提著褲子開了門,一眼瞥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梅子,趕緊關(guān)上門,穿好了衣服才把門打開。
梅子的臉上浮著心知肚明的淺笑,輕聲地說:對不起,打擾了你們吧。陳濤正要說沒關(guān)系,孫劍一屁股坐在陳濤的沙發(fā)上,說:我和濤子什么關(guān)系,不存在打擾不打擾的事。對吧,濤子?陳濤笑了一笑,說:當(dāng)然。
陳濤快速地收了沙發(fā)上的東西,梅子臉上只是歉意地笑。說:這邊是你的書房吧?得到陳濤的同意之后,梅子就去了他的書房,留給他一個整理房間的時間。陳濤的書桌上、凌亂地碼放著《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一類的著作,還有一部他正在寫的小說稿。梅子安安靜靜地翻了會書,就開始讀陳濤的小說,以至于吳小莉喊她喝茶她都沒有聽見。吳小莉站在她的身后,聽到了她的一聲悠長的嘆息。梅子對吳小莉說:你家陳濤的感受真是細膩啊,他肯定能當(dāng)個大作家。吳小莉說:你別看他在文章中傷風(fēng)悲月的,其實他就是馬大哈一個。說得梅子一笑。
陳濤看看時間已近十一點鐘了,問他們是不是在他家吃飯,如果是就讓吳小莉去買菜。
孫劍說要不我們出去吃吧。陳濤喊吳小莉去買菜,孫劍吩咐梅子跟她一塊兒去。梅子跟吳小莉手挽手地出去了。
孫劍問陳濤:聽說你們縣委辦公室準備進一個人?陳濤說:誰?孫劍說:是誰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吧。陳濤說:不知道。孫劍說:你留心一下。陳濤問:你想來?孫劍問:你認為合適嗎?陳濤說:辦公室里都是些寫材料的機器,把人都寫傻了,有什么意思?孫劍說:又有幾個人寫了一輩子材料的?辦公室是干部的搖籃哩。陳濤想了想,說:做企業(yè)你還活得實在一些,虧和賺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孫劍打斷他的話說:那是你的想象。陳濤說:我都不想在辦公室里呆了,我想申請調(diào)到文聯(lián)或文化館去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孫劍睜大了眼睛,說:陳濤你人在福中不知福,你也別干傻事!陳濤笑了一笑,說:我對官場一點興趣都沒有。孫劍高興地說:是嗎?哎,我說濤子,你能不能在你們主任面前推薦推薦我?陳濤正要說話,梅子他們回來了。
她們回來后就進了廚房。吳小莉打下手,主要是梅子在做飯。梅子系上圍裙后,顯得格外地清新嫵媚,讓人憐愛。陳濤發(fā)現(xiàn)圍裙對于某些女人來說,簡直就是不可替代的服飾。梅子在廚房里顯得很麻利,很快就弄好了幾個有形有色的萊端上桌。陳濤他們開始喝酒。吳小莉也淺酌了一點白酒,陪在陳濤旁邊。陳濤喊梅子過來吃飯,梅子在廚房說你們先吃,還有一個湯。一會湯端上來,梅子解了圍裙,松了頭發(fā),又是另一番風(fēng)情。陳濤到廚房去找湯匙時,看見廚房已收拾得井井有條,干凈明亮,看不出剛剛做過飯的痕跡,心中感嘆梅子真是個秀外慧中的女人。
休完假期,陳濤上班后正準備如何開口跟主任說自己想調(diào)到文化部門去工作的事,主任首先找他了。主任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首先問孫劍是不是他同學(xué)。陳濤明白孫劍已經(jīng)提前做了工作了。接著主任又問他孫劍這人怎么樣他了解不了解。陳濤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這縣委辦公室工作,雖說沒當(dāng)上什么官,可對官場的規(guī)則卻了然于心。他知道組織上在考察一個干部時,最希望聽到的是什么,最不希望聽到的又是什么。他想了一會兒,說:孫劍這個人,雖說學(xué)的是理科,但他的文字功底很扎實,政策性也強,人又靈活,講感情,是個很不錯的人。說完這些他的臉有些紅。主任笑瞇瞇地望著他,說:他的文字功夫比你如何?
陳濤強自鎮(zhèn)定了一下,說:比我強。主任嘿嘿地笑起來,陳濤也附和著笑了兩聲。主任說:他找過我。說完望著他。陳濤揣摩不透主任的意思,訥訥地哦了一聲。主任說沒事了,你去忙吧,書記明天上午有個會要開,你把材料弄好了交給我。陳濤輕手輕腳地退出辦公室。
快下班的時候,孫劍打來電話,約陳濤晚上出去吃飯。陳濤本能地問:還有誰? 孫劍說:沒誰,就咱倆。孫劍因為天南地北地跑業(yè)務(wù),說起話來往往南腔北調(diào)的。陳濤隱隱地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他被孫劍耍了。或許吳小莉說的沒錯,孫劍就是個野心家。陳濤推說晚上有事,要趕個材料。就掛了電話。一會兒,吳小莉又把電話打進來,問陳濤晚上有沒有安排,陳濤說沒有。吳小莉說孫劍晚上請客,他給你打電話了嗎?陳濤說:不去。吳小莉說:干嗎不去,他剛剛給我拉了一個二萬塊的廣告;光提成就是四千塊呢!我們該請他吃飯才是,你倒擺起架子來了。沉默了一會兒,吳小莉又笑嘻嘻地說:不過,我蠻喜歡你擺架子的,很有領(lǐng)導(dǎo)派頭,很有男人味!有時候,拒絕能夠建立尊嚴。陳濤覺得吳小莉簡直不可理喻,他說:待會兒再說吧。過了一會兒,孫劍又把電話打進來,說:還在鳳鳴樓,六點半,不見不散。陳濤放下電話,有一種被挾持的感覺。
梅子因為值晚班,所以她沒來。陳濤、吳小莉和孫劍三個人點了一個雅座。孫劍沒有點別的菜,一鍋甲魚,幾盤涼菜,一瓶五糧液,兩盒大中華的香煙。
吳小莉在吃飯開始之前說:孫劍你今天別跟我爭,今天我買單。孫劍說:不行不行,你要請客我不攔你,下回再說。孫劍頻頻地舉杯,左一個老同學(xué)右一個老同學(xué)。陳濤還是什么也不說。孫劍轉(zhuǎn)而對吳小莉說:我認識一個老板在海南,幾千萬的資產(chǎn),就是倉南縣人,這人嘛,發(fā)了財都想衣錦還鄉(xiāng),你如果能爭取在報紙上給他發(fā)一個人物專訪,對方給你們報社贊助個四五萬塊是沒有問題的,說著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吳小莉,你就說是我介紹的。吳小莉聽了他的創(chuàng)意,再看了名片,兩眼放光,說:孫劍呀孫劍,你這腦袋是用什么做成的,怎么那么聰明?
孫劍看著陳濤說:誰叫我跟濤子是老同學(xué)呢?還不盡心盡力?飯快吃完的時候,陳濤看孫劍已被煎熬得繃不住了,輕描淡寫地說:你那個事主任跟我講了。孫劍煞白著臉等著陳濤的下文。陳濤卻不說了,點了一支大中華,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吳小莉說:什么事?陳濤望著孫劍求救似的眼睛說:有戲。孫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吳小莉似乎明白了什么,再也不提買單的事。
回到家,吳小莉追著問孫劍有什么事,陳濤簡單地講了。吳小莉又追著問主任和他對話的每一個細節(jié),問完了,痛心疾首地說:陳濤,陳濤,你個傻瓜,你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陳濤覺得吳小莉的樣子有些可笑,說:我本來就不想在那個地方呆了,狼來了又何妨?況且那種地方,本來就是聚狼的地方。
吳小莉一時沒有回過味來。她說:你剛才說什么?你想去哪里?陳濤一邊往書房走,一邊平靜地說:我想去文聯(lián)或者文化館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吳小莉沖進書房,把陳濤推得踉蹌了好遠,說:你的腦子進水啦?!文聯(lián)、文化館窮得舔糠過日子,工資都發(fā)不出,你去那里喝西北風(fēng)?你倒好,兩手一摔做瀟灑文人,我他媽的是個賤人,整天跑東跑西地拉廣告拉贊助,為了幾千塊錢,我……我獻身的心都有!我讓你寫!寫!吳小莉尖聲叫著一把抓起陳濤的書稿撕了起來。陳濤眼睜睜地看著吳小莉把他的手稿撕碎了,而且還抱著手稿的殘片沖到衛(wèi)生間里,掀開馬桶的蓋子,轟地一聲放水沖走了。陳濤覺得渾身的血.往上涌,手抖得厲害。他一巴掌扇過去,吳小莉跌坐在了馬桶蓋上。
有一股殷紅的血從吳小莉仇恨的臉上,從她咬牙切齒的嘴里像蚯蚓一樣地爬了出來。陳濤一時不知所措,傻呆呆地站著,腦子里回響著馬桶的轟鳴聲,眼睛不斷閃現(xiàn)他的小說隨水飄走的情景。吳小莉嚎叫一聲,抓起掛在墻上的電吹風(fēng)呼地一聲砸在陳濤的額頭上。就這樣,這個新鮮的兩口之家里開始了第一次戰(zhàn)爭,兩人負傷,兩個人都見了紅。
陳濤舉手按住額頭想止血卻沒有止住,血順著眉毛在他的眼前掛起一道血紅的簾子。他按了一會按不住,就只好去醫(yī)院了。吳小莉在他身后說:你再敢打我,我就殺了你!陳濤一路走一路想:當(dāng)初是自己的哪根筋搭錯了,昏了頭跟這個女人結(jié)了婚!他使勁地想象戀愛時吳小莉天真浪漫的樣 子,奇怪得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陳濤沒有想到梅子今晚值夜班,他想轉(zhuǎn)身逃開都來不及,梅子給他清洗了額頭上的血跡,又清洗了傷口上的積血。
梅子的手很輕,但蘸了酒精的棉球在傷口上擦過時,陳濤還是忍不住地倒吸冷氣。梅子給他洗完之后,上了膏藥,貼了棉紗,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幽幽地吹拂到陳濤的臉上,讓他無地自容。梅子忽然說:小莉姐是個要強的人,你要讓著他些,一個家庭的穩(wěn)定和睦總是以一方的忍讓為前提的。陳濤的頭上纏著繃帶,默聽著梅子的細語。在他的印象中,梅子好像從來沒說過這么多話。梅子說陳哥,你是個有遠大報負的人。
陳濤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穿過幽暗的街巷回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這一切都是怎么發(fā)生的,感覺像在一個不真切的夢里?;氐郊倚±蛞押弦绿稍诖采?,留給陳濤一個堅硬的后背。
早晨醒來,吳小莉已經(jīng)走了。陳濤打個電話到辦公室,推說自己病了,要請兩天假。主任問書記的講話稿呢?陳濤才想起來誤了大事,主任在電話里說:小陳,你糊涂!
第二天中午吳小莉還沒回來,陳濤打電話到報社去問,報社的人說她去海南出差采訪一個企業(yè)家去了。陳濤心一沉,孫劍隨口一說的創(chuàng)意吳小莉把它付諸實施了。小莉盡管世俗卻也是個務(wù)實的人。陳濤想象著吳小莉只身南下,在舉目無親烈日炎炎的海南島辛苦奔波,心中又憐惜又無奈。下午梅子打來電話,只問了一句:孫劍到縣委是你介紹的?陳濤說:我有這個能耐?孫劍上天入地的人物,你還不了解?梅子在電話那頭長久地沉默,陳濤似乎可以聽見梅子輕微的喘氣聲。最后梅子說:猴子不爬樹人們不會知道它的屁股是紅的,可是猴子它偏偏愛爬樹。陳濤覺得梅子就像一本書,平實中寄寓著深刻,很耐讀。
吳小莉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疲憊不堪的樣子?;氐郊野寻蝗?,給報社打了電話,說自己回來了事情辦好了,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倒床就睡。陳濤站在她的身邊,想跟她說些什么,吳小莉卻閉著眼睛裝睡。陳濤只好回到書房。被吳小莉撕爛的小說就像流向沙漠的水,任他怎樣努力也無法復(fù)原。他坐在書桌前,心中空蕩蕩的。
小莉整整睡了一個通宵。第二天中午下班回來,把一萬塊錢放在陳濤面前,說:這是血汗錢,你收好。男人指望不上,我只有靠自己了。那整整一沓錢仿佛放射著刺眼的光芒,刺得陳濤有些抬不起頭來,連憤怒的勇氣都沒有。
孫劍已經(jīng)正式到辦公室上班了。陳濤覺得環(huán)境真的能夠改變?nèi)?、塑造人。孫劍在辦公室里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挺直著腰,低著頭,臉上掛著謙和的微笑,一副兢兢業(yè)業(yè)又老老實實的樣子。
孫劍叫陳濤時不再大大咧咧地叫濤子,他畢恭畢敬地叫陳科長。陳濤還發(fā)現(xiàn)他不再抽煙了,遇到來人是抽煙的,他敬給別人的煙也不是“大中華”或“紅塔山”,而是二塊五一盒的本地產(chǎn)的三峽牌香煙。他整天手不釋報地在研究中央和省黨報的一版,看會議新聞和社論。幾天時間不見,孫劍已搖身一變變成最本分最老實最勤懇的小公務(wù)員了。陳濤看著他裝模作樣地往小本子上抄社論,心中忍不住一陣陣好笑。你就裝吧,我看你能裝多久。但孫劍確實太能裝了,裝得都不像是裝的。他提著開水瓶挨個給辦公室里的同事續(xù)茶水的時候,那份謙虛,那份厚道,那份謹慎,連陳濤看著都覺得這些美德是他與生俱來的,這才是真實的孫劍,而那個一身匪氣與痞氣,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站在大街上打手機的孫劍只是他的表像,是假的孫劍。陳濤有些佩服他了。就憑著這份驚天地泣鬼神的精神,他孫劍要不當(dāng)上官那真是上天沒有公道了。官場就是留給這些人的,他陳濤躋身其中實在別扭,是個異類。他想到這里,毅然截然地把一份請調(diào)報告交給了辦公室主任。
主任找陳濤談了兩回話,假意挽留了一番,見陳濤去意已定,也就不再勉強,同意了他的要求,請他吃了一頓飯,算是送行了,他就正式到文化館去上了班。等吳小莉知道時,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吳小莉連蔑視的眼神都懶得給他。吳小莉因為第一篇人物專訪取得了可喜的經(jīng)濟效益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趁勢擬定了一系列在外工作的倉南人的名單,內(nèi)容涉及到經(jīng)濟、文化、政治、教育等各個領(lǐng)域,并且給這個欄目取名叫“天南地北倉南人”,按照這個宣傳計劃,報社做兩年都做不完。計劃上交到宣傳部,宣傳部報給縣委辦公室,最終縣委還開了個常委會研究這件事,研究的結(jié)果是大大提升了這個活動的意義,縣委要求不僅報社要報道宣傳到位,廣播、電視臺也要跟上,做足做大,做成招商引資的一個大活動。吳小莉提拔成新聞部主任,并任該報道小組的副組長,而組長是宣傳部部長。吳小莉春風(fēng)得意馬蹄急,給人的印象總是風(fēng)塵仆仆人在旅途。她哪里有時間去蔑視不求上進的陳濤呢?吳小莉覺得她在由蝦子變成魚,浮出水面只是個時間問題。
陳濤正好落得清閑,整天窩在書房里寫他的文章。文化館管理比較松散,上不上班根本沒人過問。館長好像更傾向于讓職工在家里上班,這樣起碼為館里節(jié)約了水費電費。陳濤苦心經(jīng)營的中篇小說《荒原》又被省刊《長江》退了回來。陳濤讀著編輯寫給他的長長的來信,心里很感激編輯的認真負責(zé),但并不同意編輯對這部小說的看法。
吳小莉在家的時間很少,大部分時間是陳濤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守在近八十平方米的屋子里,讀大師的作品,苦苦揣摩自己的小說,偶爾在抽煙的間隙想一想此時不知是在火車上還是在飛機上的妻子,也不知道小莉所在的城市是在下雨還是天晴。
只是在他有所沖動的時候,他會想起吳小莉赤身裸體的樣子,想起她挺著腰把胸脯往他手中送的樣子,想起她閉著眼睛哼哼嘰嘰的樣子,想起她在那一刻的瘋狂和貪婪。他想到這些,馬上就記起了吳小莉說的話:為了幾千塊錢我獻身的心都有!他一想到這里,心中會有一種針刺的疼痛。他覺得吳小莉現(xiàn)在正在一個巨大的名利場上角逐,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誘惑和陷阱都在等著她這個弱女子。他知道她將會在這個磁場上得意與失意,歡笑和痛苦,淚流滿面,傷痕累累,雨打花殘是她無法逃避的結(jié)局。但他無力改變這種局面。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這個由泥淖偽裝成的舞臺上由舞蹈變?yōu)閽暝?,最后一點點地淪陷下去。陳濤想到這些,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這些冰涼的眼淚讓他知道,愛情在他們之間還是若隱若現(xiàn)地存在著。
陳濤又收到小說的退稿時,孫劍已升任秘書科科長了??h電視臺的新聞上,時時可以看見他夾著公文包跟在書記的屁股后面有模有樣地檢查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教育。孫劍偶爾也打電話過來問候他一聲,稱呼上又恢復(fù)了“濤子”的叫法,只不過嚴肅了一些。陳濤知道他的尾巴開始一點點地露出來了。碰到特別重要的稿子他也會登門向陳濤請教。陳濤覺得孫劍現(xiàn)在確實變了,舉手投足之間,隱隱地能感到一種官威的存在。陳濤暗想那里真是他的天下,自己真該早一天離開。
吳小莉一般很晚才回來,有時還一身的酒氣,回家后好像所有的精力已在外面的燈紅酒綠中消耗殆盡,懨懨地只想睡覺。她看見陳濤還躬身書桌上,說一聲:還寫啊,大家都這么忙,你這么閑著有意思嗎?陳濤說:有意思。吳小莉馬上抬手止住他的話:我不跟你爭,你覺得有意思你就寫吧,我看你能寫多大個乾坤來!呵欠連天地睡覺去了。陳濤在書房里呆坐一會兒,草草地洗了澡,來到床上時吳小莉已經(jīng)睡了。陳濤盯著她看一會兒,伸出手去撫摸她,剛一挨著,吳小莉就厭惡地翻過身去。陳濤發(fā)現(xiàn)吳小莉已經(jīng)開始長肚子了,腰上也明顯有了多余的肉。他發(fā)一會兒呆,滅了燈,一個人沖著黑暗望了許久,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這天晚上吳小莉又喝了酒回來,剛進門就捂了嘴大步地奔向衛(wèi)生間。陳濤聽著她哇哇嘔吐的聲音,心中有些疼。等小莉吐完,寡白著一張臉從衛(wèi)生間出來,陳濤扶她坐下,給她沖了一杯野蜂蜜,并挨著她坐下,把她的手拿在自己手中握著。她的手上又多了兩枚戒指。
吳小莉不認識他似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倒身在他懷里嚶嚶地哭了起來。陳濤撫摸著她的肩胛,心中涌上些溫情,感覺戀愛中的小莉又回到他的身邊。小莉伏在他的懷中,哭著說陳濤,我也不想這樣,我一個弱女子也想整天呆在家里做賢妻良母,可我沒有這個命,你不求上進,整天靠胡思亂想過日子,沒有辦法我只好挺身而出了,我是被你推到前線去的呀,我一個女人家容易嗎我?現(xiàn)在的男人哪個不是狼?我是被你這個不中用的男人給逼的呀!
陳濤的手停下來,身子也變得僵硬起來。他說:小莉,我們都有工資,你到底還想要什么?吳小莉突然直起身子,說:要什么?你說要什么?她把身邊的坤包拿起來,口朝下,使勁地抖落著,里面的梳子,鏡子和口紅紛紛地彈跳開來。小莉從這一堆物件中撥拉著找出一個存折,摔在他的面前,說: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你看看,四萬啦,四萬,你一年的工資能掙多少錢?這全是我這二年多辛辛苦苦跑來的!她把存折往茶幾上一摔,說:你還問我要什么?
陳濤說:小莉,我們要個孩子吧。吳小莉驚恐地睜大眼睛,說:孩子?生下來你養(yǎng)活?你自己都養(yǎng)不活自己了,你還敢說要孩子?凄苦地笑了笑,又說:哪個做女人的不想當(dāng)媽媽?可是我們有資格做父母嗎?
陳濤心中的一點溫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他冷冷地站起來,走進書房,關(guān)上了門.他又拿起了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他又看到了那名言:
在秘密冒險中女人同男人是一樣的:同樣狡詐的詭計,同樣突然沖動,同樣地沒有內(nèi)疚的背叛。
仿佛作為驗證,小莉困倦地睡著之后,陳濤在客廳冷冷的燈光照耀之下,觸目驚心地發(fā)現(xiàn)一個避孕套!這是一個很高級的避孕套,渾身都帶著刺,估計鼓脹起來后像一根狼牙棒。陳濤捏著避孕套,三步兩步?jīng)_進臥室,掀開被子,一把將吳小莉扯起來說:這是怎么回事?吳小莉臉上的慌亂一閃即逝。這是給你買的呀,你不想試試?陳濤眼中噴著火,狠狠地將這狼牙棒狀的避孕套砸在她的臉上.他分明地感到自己的心在流血。吳小莉撿起避孕套,說:這真是給你買的,昨天我到縣計生站去做B檢,看見了覺得很新鮮,就給你買了一只。陳濤覺得心的流血好像止住了一點,但仍隱隱地疼。他回到客廳,滅了燈,心灰意冷地枯坐了一夜。
持續(xù)幾天,腹痛仍不見好。吳小莉又出差去深圳了。陳濤一個人胡子拉碴地來到醫(yī)院,直接找到梅子,說了自己的癥狀,梅子說弄不好可能是胃炎,要找個大夫好好看看.梅子很憔悴,眼圈周圍發(fā)黑。陳濤問她是不是也病了,梅子的眼睛望著窗外,不言語,卻有薄的淚光閃爍。陳濤輕聲地問:怎么啦,孫劍欺負你?梅子吐了一口長氣,說:你先去看病吧,看醫(yī)生怎么說。陳濤出去看了病,拿了藥回來,梅子已恢復(fù)了原來談話的表情。陳濤說:你是醫(yī)生,有病得早治。梅子苦笑一下,說:手術(shù)刀是藥物無效的證明,可手術(shù)刀能切除心靈的傷痛么?陳濤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你能跟我說一說么?梅子望了陳濤很久,辦公室里又沒人,望得陳濤有些窘促了。梅子說:陳哥,你跟孫劍是同學(xué),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聽不聽你的話,如果聽的話你勸勸他,盜亦有道,在外面要有個度。陳濤駭然地問:孫劍他在外面有人啦?梅子說:我倒寧愿是這樣,起碼那還能夠說明他是一個有審美情趣的人。陳濤說:那他怎么啦?梅子淡淡地說:他嫖娼,還染上病,又傳染給我。陳濤粗重地吐了一口氣,問:你……梅子凄愴地笑了一笑,說:沒什么,即使是夫妻,他還是他,我還是我,他要自甘墮落并不影響我的道德自我完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古話說得深刻。
梅子的眼中波光一閃.陳濤被梅子震顫了。梅子說:陳哥,你嫖過娼嗎?
陳濤有些慌亂,說:你怎么問這個?梅子盯著他的眼睛,問:嫖過嗎?陳濤說:沒有。梅子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說:其實男人偶爾的墮落并不能說明什么,背叛的實質(zhì)也不在這里,怕就怕沉淪于這種墮落,男人都是孩子,孩子哪能不犯錯誤呢?
陳濤聽到男人都是孩子這句話時,他一直想形容梅子骨子里的東西的詞匯終于找到了,對,那就是溫和寬容的母性氣息。
在這種母性氣息鼓勵下,那天陳濤跟梅子談了許久,最后梅子說:陳哥,你沒想過到哪個文學(xué)院去進修一下嗎?你不想進行一下專門的訓(xùn)練嗎?
一直困惑在陳濤眼前的黑暗被梅子的一句話“蓬”地照亮了。
幾乎是毫不費勁的,陳濤拎著他的一摞手稿敲開了省文學(xué)院的大門,開始了長達三年的進修生涯。
后來,坐在回省城的車上,陳濤想:要是那天晚上不回去,事情會怎么樣呢?吳小莉還要瞞他多久?一切仿佛是意料之中的,所以陳濤當(dāng)時表現(xiàn)得還算是從容。好像是為找?guī)妆緯?,帕斯的詩集和納博科夫的作品還是其他原因,或者什么原因也沒有,純粹是上帝透給了他一點模糊的信息,總之,他登上了從省城開往倉南的長途客車,一路顛簸,他回到了倉南。倉南沉寂在狂風(fēng)暴雨之中,閃電隱隱在云層后面閃耀,雷聲在天邊悶響。陳濤的肚子有些餓,同時胃也隱隱作疼。路邊的夜市早已收攤。他想是不是回家后煮點面條吃。他掏出鑰匙打開門,摁亮了客廳的吊燈,放下包,探頭到臥室里看了一眼,蒙眬中看到小莉已經(jīng)睡了。下雨天好睡覺。屋外閃電忽然耀眼地閃現(xiàn)了一下,跟著一聲炸雷就仿佛在屋頂炸響。他脫掉外衣準備去洗把臉的時候,一個念頭猝然的閃電一樣彎曲地掛于他的腦海。他又探頭去床上看了一下。他還順手把臥室的燈摁亮了。他的眼睛仿佛讓電焊的強烈弧光照耀了一樣,內(nèi)心十分明亮,而眼前卻十分地黑暗,黑得透徹。黑暗過后,他看見兩個白晃晃的身子在他眼中慌亂地舞動著。他感到惡心。翻腸倒胃般的惡心。他轉(zhuǎn)身來到客廳,坐下來,點一支煙抽。
吳小莉和那個人從臥室里出來了。陳濤在刺眼的燈光下看到那個人就是孫劍。
陳濤的煙終于點燃了。孫劍磨蹭了好久,終于跪下來。陳濤不去看他。陳濤滿腦是嘩嘩的雨聲。要不,濤哥,明天再說?孫劍巴巴地望著陳濤。陳濤不去看他。陳濤看手中的煙。你說句話呀濤哥,陳濤不說話。陳濤不知道說什么。陳濤覺得心中的憤怒并沒有預(yù)期的高。孫劍說我們明天再說明天再說。爬起來就跑了出去,陳濤聽見外面噗地一聲響,可能是孫劍碰翻了自行車摔倒了。屋里只剩下吳小莉和陳濤了。陳濤站起來說:我回來拿幾本書,轉(zhuǎn)身進了書房,把門也掩上了。
陳濤站在書房里不知所措。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不知道自己的不知所措是因為他和吳小莉的感情淡得到了不值得他有所措了呢,還是他對這樣的事情真的不知所措。唯一的感受是漸漸清醒過來的心開始疼痛起來,是誰拿了一根針在一下一下深入而緩慢地刺他的心。
吳小莉推開書房的門,站在陳濤的身后說:你都看見了,你說怎么辦吧。陳濤沒吭聲。
吳小莉說:你肯原諒我,我們繼續(xù)過:你不肯原諒我,我也不勉強。陳濤還是沒吭聲。他的來自胸口的疼痛越來越厲害。吳小莉說:你不要裝得有多受傷的樣子,你和梅子的事以為我不知道?
陳濤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孫劍來了。低著頭。陳濤說:你走吧,不關(guān)你什么事。孫劍說:濤哥,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你莫跟畜牲一般見識。陳濤說:我說過了,你走吧。孫劍忽然哭起來了。孫劍說:濤哥,你是知道的,我這些年不容易。陳濤說: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回去吧。孫劍說:回,回哪兒去?梅子已經(jīng)不要我了。濤哥你不知道,我這些年我昏了頭我,先是嫖娼,把梅毒帶給了她,她忍了,現(xiàn)在又是這事!梅子說原先嫖娼只說明我這個人生活情趣低俗,現(xiàn)在這件事說明的是我道德品質(zhì)的卑污!她要跟我離婚!陳濤說:她不會的,你回去吧!孫劍說你不了解梅子這個女人,外表上柔弱溫順,其實骨子里又清高又犟,她決定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今天上午我就看見她去找了我們主任。濤哥,當(dāng)初要不是我使手段把生米煮成熟飯,梅子她也不會嫁給我!陳濤笑了一下。他竟然笑了一下,說: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以什么方式開始就以什么方式結(jié)束,你回吧。
陳濤很快就跟吳小莉協(xié)議離婚了。吳小莉要給陳濤些錢,陳濤拒絕了。陳濤只要了他的那些書。
陳濤在清理書籍的時候,又看見了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他忽然明白了那個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隱藏在標題中的深刻的幽默;
既然身處霍亂時期,哪來的什么狗屁愛情。
純屬無稽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