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昏時候,我們來到這個深山小村。
我們是到這個山區(qū)的水電站工地來干活兒的。
我們四個:我,黑老蔡,銅頭周彪,段火氣,原是一個造船廠的電焊工,近幾年廠子里不景氣,大伙兒都流落在外打工。前幾天段火氣的一個表哥告訴我們這兒建水電站,幾個人便邀著去見包工頭,當(dāng)場考核,哥四個全被選上了。按協(xié)議,每月工作二十六天,每天工錢四十元。
“住哪兒呢?”黑老蔡問。
“那兒盡是住的地方!”包工頭一臉奸笑,“大山里頭,農(nóng)民的房子大得很!你4個包住一間,一個月才三十元錢!”
隔三天,一輛運貨卡車把我們拉到了這里。
山村不大,零零落落二十幾戶人家,景色可是美得很。滿山是青青蔥蔥的樹木,林間草地上開著紅色、藍(lán)色、白色的野花。一條小溪從山村下邊流過,溪水清澈見底。家家戶戶都有黃泥壘的院子,院里院外種著樹。有的人家還種著葡萄,青藤盤在墻上,間夾著野花,煞是爽心。農(nóng)舍多茅草頂,夕陽西下之時,通紅的余暉從林隙間照過來,把家家戶戶的屋頂鋪上一層金黃。若是旅游,這該是個好地方。
村長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見到我們,古銅色的面板立刻裂開,笑意在他的嘴角彎成了一個“八”字?!百F客貴客!”他把包工頭扯到一邊,嘀咕了一陣,我聽見,是說讓他老婆為工地上二十幾個工人做飯,每天工錢五元。包工頭一口答應(yīng)了。
關(guān)于我們四個,村長建議我們住到村東頭趙石頭家去?!澳羌移拍飷坌l(wèi)生!”趙石頭前幾年在城里做建筑工,一次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把腿摔壞了,如今什么都不能干,一切靠著老婆。一兒一女,都在上學(xué)。派我們住他家,顯然在經(jīng)濟(jì)上是對他家的一點小照顧。
“房租費你們自己談”,村長說:“有規(guī)矩的?!?/p>
這規(guī)矩就是每月三十元。
趙石頭院子果然潔凈。雖是土地,卻打掃得幾近一塵不染,桌椅都擦洗得干干凈凈。院內(nèi)三間房,正房他一家人住,左廂房做廚房,右?guī)款A(yù)備給客人。推門進(jìn)去,四張木板床兩兩相對,木板是白色的,刨得光光溜溜。屋中間一張四方木桌,桌上一只瓦壺,幾只瓷碗,也是一塵不染,光潔可人。
女房東約三十多歲,鵝蛋臉,細(xì)而長的眼睛,豐滿的身段,開口即有笑意,看得出,是位招人喜歡的女子。
“各位大哥是貴客,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只管對我說?!痹捳Z中透著山里人的誠意。尤其讓人滿意的是,她已燒了一鍋熱水供我們洗浴。出門在外,熱水最易使人產(chǎn)生“家”的感覺。
我們決定在此住下了。
二
第一個星期天。一大早,我們?nèi)ス浼小?/p>
集市在一條鋪著石板的彎彎曲曲的巷子里,出賣山貨的農(nóng)民站在低矮的屋檐下,貨物就堆放在石板上。
山里頭的東西,便宜得令人吃驚!一只雞只要五元,一斤青菜一毛錢,一斤梨三毛……買了一大網(wǎng)菜,準(zhǔn)備回去“打牙祭”。銅頭周彪又提議,買一些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餅干回去給房東的孩子吃。
這種餅干,大方塊,粗糙的顆粒,無非是面粉摻一點糖而已,房東一家卻吃得津津有味。男主人趙石頭也被從床上扶著坐起,將餅干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送進(jìn)嘴里。兩個孩子更是你爭我奪,一邊吃,一邊咯咯地歡笑著。
中午,借房東的灶燉了一鍋土豆肉塊,我們盛了一大碗給房東孩子。孩子告訴我們,他們家只有過年才吃這東西。
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現(xiàn)金收入的家庭。趙石頭受傷后,成天只能在床上躺著,略略起床,就得拄一根棍子,稍動就喊腰疼。據(jù)說城里一家醫(yī)院可以動手術(shù)治好他的病,但手術(shù)費要一萬元——這是他一生也不可能擁有的數(shù)字。女房東成天不停地勞作——下地、做飯、喂豬、打柴,所有的勞動都看不見錢。他們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快快長大,然后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到遙遠(yuǎn)的城市里去做建筑工,只有那樣才能掙到錢。我們城里人,看到成千上萬的鄉(xiāng)下人,扛著簡陋的行李卷進(jìn)城,做最重的活,拿最低的工錢,還要忍受各種不可預(yù)料的欺凌,我們往往覺得他們不可理解。住在趙石頭家,我是徹底的理解了。有一回,我看到房東兒子寫的作文“理想”,這孩子的理想果然就是去做一個“打工的”,掙來錢,治好父親的腰!
三
有一天,女房東忽然問銅頭:“聽說你們工地上總有剩余的飯菜?”銅頭說是。我們吃飯是八個人一桌,每桌總要多一點剩飯剩菜,不過這些飯菜都畢竟是剩的,不干凈。
“我可不可以去把它們倒回來喂豬?”當(dāng)然可以。第二天,銅頭便帶著她去了工地。她用一只竹籃,裝回來半籃殘菜剩飯,在小溪里淘洗凈,將它們攤在一只竹席上曬著,曬干后裝進(jìn)一只大罐子里邊。沒多久,罐就滿了。
但是她并不是用它來喂豬。黑老蔡有一天中午回來取東西,正碰上房東一家吃飯,他看見他們吃的就是那曬干了的剩飯。
“好吃得很!”女房東略略發(fā)窘地說:“里邊有油鹽,只一煮就成。\"
整個我們住那兒期間,她一家就一直吃這種有異味的干飯。
村長老婆在工地做飯,不久就與我們熟識了。一天收工后,她用藍(lán)布包著頭,提著個籃子上這院里來了。
“桃花在家嗎?”她問。
“桃花不在,李花在。”黑老蔡玩笑地應(yīng)了一句。
“在家哩!”一聲應(yīng)答,女房東笑吟吟地從廚房里迎出來。她一手提著要下鍋的青菜,一手握著鍋鏟,胸前系著藍(lán)布圍裙。一看見村長老婆,就迫不及待地問:“跟人家說好了嗎?”
“說好了!”村長老婆有幾分得意?!懊魈煸缟暇蜕习?!”我們都有些詫異,上什么班哪?一問才知道,所謂“上班”,只不過是替工地伙房里擔(dān)水。再問工價,幾個人便氣憤起來:一擔(dān)水工頭只給一毛錢!伙房離水源足有半里地,一擔(dān)水有百來斤。
房東娘子卻不在意:“半里地好遠(yuǎn)?眨眼就到了!我去!”
晃晃悠悠一擔(dān)水壓在肩上,上坡下坡,雖然她慣于勞作,看上去也有幾分吃力。我們幾個看著,都有些不忍,但明知不能幫她什么。每天要擔(dān)十擔(dān)水。她去得很早,太陽還未出來就完成了這個工作,伙房里給現(xiàn)金——一元錢。
這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賤的工價。
四
陽光每天早上從東山的樹梢上射過來,射到小院的屋頂上,這時候我們扛起工具去上工。在電焊火花中干一個整天,收工回來時,背后西山的夕陽,把我們的身影照得又瘦又長。
日子在這輪回之中水一樣悄悄滑過去。一轉(zhuǎn)眼,我們已在這兒幾個月了。
月亮升起來,地上銀晃晃一片,我們在院子里乘涼,房東一家也從屋子里出來。男主人不能走動,躺在一張竹床上靜靜地聽我們談話,兩個孩子被銅頭周彪領(lǐng)著到院子角落里去捉蛐蛐,不時發(fā)出快樂的尖叫。女房東抱著一堆麻,一邊搓著繩子,一邊同我們嘮家常。
“電站已經(jīng)快做好了么?”
“還得一個月,”我說,“這是個小電站。要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要到廣東去,那兒有個大電站開工?!?/p>
“你們有技術(shù)真好!”女房東羨慕地說,“走到哪兒都吃香!”
“我們這不算什么,”黑老蔡說,“憑著力氣掙一點飯錢而已。人家老板才是掙大錢!”
“在我們看來,你們就是掙大錢!”這話倒不假。第一次發(fā)工資,女房東見我們數(shù)錢,問我們這是一個月還是一年的?聽說一個月就有一千多元,她真是嗟呀了好半天。
銅頭周彪從院子角落里走過來,蹲在女房東旁邊,幫她理著麻。兩個孩子也隨著過來。大一點的男孩已有十多歲了,學(xué)著他母親,用手將麻絲理成一縷縷的,然手搓成一段段的麻繩。女孩子略小一點,伏在母親背上,看著我們,一聲不吭。
“莊稼人哪,”女房東看著她的兒子,嘆一口氣,“就是個苦命!從生下來,就是干活,永無休息。過去在生產(chǎn)隊,一天干十幾個小時的活,兩毛錢一個工,十個工才能買一雙襪子!如今沒生產(chǎn)隊了,土地承包到戶,你還得不停地干。您看農(nóng)作物價格多么賤?農(nóng)藥、化肥都貴,孩子念書,學(xué)費也貴?!?/p>
“有不少農(nóng)村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我說。
“那不是我們孩子?!迸繓|斬釘截鐵地說:“且不說考得上考不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有多么貴?哪一個農(nóng)戶出得起?我們這兒,沒一個上大學(xué)的,都是念完初中就算了,出去做建筑工……”
“媽,這個熱季過后,我也該上初中了?!蹦泻⒆油蝗贿@么說。
一直躺在竹床上的男主人突然說話了:“初中初中,又該你媽著急了……”
我們都不再吭聲。月兒已經(jīng)西斜,我們幫著把男主人弄進(jìn)屋里,他一聲不吭,任我們搬弄著,只是在我們將他放上床,轉(zhuǎn)身出去時,低聲說了個“謝謝”。
熱季很快過去,黃葉已在枝頭搖曵,小小水電站已將完工。那幾天,女房東似乎魂不守舍,干活丟三拉四,無精打采。
不久以前也有過這么一回。那天我們收工,看見女房東坐在灶前,眼神定定地,柴禾燒過了她也不知道。
黑老蔡對我說:“這一家發(fā)生什么事了?”我也不知。銅頭周彪是與房東一家相處最熟的。他到廚房去,和女房東嘀咕了好一陣。回來,他對我們說:“沒什么,一點小事情。“
果然,女房東眼里不再有那種令人喪氣的神色了。
現(xiàn)在又像這樣,段火氣說:“大約是我們一走,她家房子沒有租金了?!睆淖∵M(jìn)她家第二個月起,我們自動把租金加了20元。
幾天后水電站完工典禮,來了很多干部。典禮之后是會餐,我們要求把房東一家也請來,工頭竟然也答應(yīng)了。那天有不少好菜,兩個孩子吃得很開心。女房東卻有些拘謹(jǐn)。今天她穿了一件淺藍(lán)色的布襯衫,下著一條半新的灰色長褲,顯出豐滿的身段,臉上因為笑容也顯出幾分嫵媚。忽然我感到她是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女人!悄悄對黑老蔡說了,他也有同感,并開玩笑地說住了半年,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遲了!
飯后我們啟程。仍是來時的那輛卡車,大半裝著工具,車尾騰出一塊空地,坐下我們4個。女房東拉著村長老婆來送我們。她挎了一籃山梨,一定要送給我們路上吃。車緩緩啟動。我們都站起身,頻頻向她揮手。她跟車走了幾步,忽然,我看見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里滾出晶亮亮的淚珠來。
“記著我們……”這是從車后傳來的她的聲音。
五
汽車在山路上顛簸著,看不盡的樹林從車兩旁閃過。漸漸地,山變得乏味了,沒有了樹林,代之以茅草與怪石。
幾個人都覺得悶悶的。黑老蔡拿出香煙給我們抽,指著車外說:“這兒山可真是大!”
“山里窮,”段火氣說:“大也是白大?!?/p>
“山里人卻是比城市人實在,”銅頭周彪說:“不興玩假?!?/p>
這話引起了我們的共鳴。各人都談起自己這幾個月遇到的人和事。說得最多的,是房東一家。
銅頭周彪忽然說:“我看房東娘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了,只可惜生在這深山里。”
“長在深山人不識……”我開玩笑地說。
他卻板起面孔,一本正經(jīng):“我是說的真心話。真的,這女子不說在山里,即使在城里也是鳳毛麟角!”
似乎有些偏激。是說她會干活下地,會喂豬嗎?我盯著他的“銅頭”,寬寬的額頭下邊是一雙誠實的眼睛,里邊閃著誠實的光。
銅頭是廠子里有名的本分人,他不是開玩笑。
銅頭的話匣子打開了:“還記得那天下午吧?你們在屋子里議論著房東一家可能有什么事,我到廚房里去扯了一陣子,回來我對你們說沒事了!”
確有這回事。幾個人都注意聽他的下文。
“其實她家里有了大事。她的兒子小學(xué)畢業(yè),要進(jìn)初中,學(xué)費是200元,不許賒欠。
“200元,在山里頭是半年的辛苦!她家從來沒有積蓄,我們給她的房租到手就還了債。那幾天把她愁壞了。
“她說,她有兩怕,一怕讓躺在床上的丈夫知道了,怕他尋短見。二怕看兒子憂郁的眼神——那幾天,那孩子也是吃不下飯,躺在床上悶睡,孩子想念書啊!
“無奈何她去找村長老婆商量,村長家也是孩子報名,沒有余錢。這事讓工頭知道了?!?/p>
“那是個奸鬼?!焙诶喜堂摽诙觥?/p>
“比奸鬼還奸!”銅頭說,“他瞅房東娘子擔(dān)水時,在池塘邊攔住她,說200元好說,只要跟他睡一覺??此皖^不語,這狗東西就去抓她的乳房,她給了他一個耳光!”
“打得好!”段火氣面色像喝了酒一樣。
銅頭繼續(xù)說:“我是在廚房里聽到這話的。當(dāng)時一個念頭,就是去揍那狗養(yǎng)的!轉(zhuǎn)念一想,打人犯法,不合算。再說如今這世界,咱們走這么多地方,看見的壞蛋也不算少了,工頭不算最壞的。
“我口袋里正好有200元,就拿出來塞在她手里。嘿,當(dāng)時她的眼淚就斷了線地流!”
“老弟,你夠一條漢子!”黑老蔡又拿出香煙。
我覺得故事還沒有完。
“后來呢?”我問他。
“后來?”銅頭支吾了一下,馬上又鼓起勇氣說:“咱哥兒們,有什么不能說!第二天第三天都沒與房東娘子說話,在院子里碰見一次,她低頭就過去了。第三天晚上,我一個人在院門外遛彎兒,她從門里出來,說有一把砍刀丟在瓜棚里了,要去尋回來。天黑,讓我陪她去。
“我跟她來到地里,瓜棚子里沒見什么砍刀。突然,她對我說:‘哥,那200元我可是無力還給你呀!’我說那是我送給你的?!怀?,’她說:‘要不我把我給了你吧!只要哥你不嫌棄。’說著就轉(zhuǎn)過身子去。
“當(dāng)時我的腦袋里真是嗡地一下,糊糊地一片,心里亂跳。這女人,不怕你們笑話,我早就偷偷地喜歡她。當(dāng)時我真是差一點亂了方寸!可一下子我想起了我爹。我爹臨死時囑咐我和我哥,一輩子不能干缺德的事。我要是現(xiàn)在這么干,趁人之危,不是缺德是什么?
“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她回過身來,望著我,柔聲地說:‘哥,你嫌我了吧……’
“我趕緊安慰她,說了些什么胡話,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我沒碰她一下。
“兩個人從地里回來,走到村邊,她從后邊抱住我的肩,也就一小會兒。我都能感覺到她身子的溫暖,但是我硬性甩開了她。我喜歡她,只是不能在這個時候?!?/p>
幾個人都不吱聲,長久地。我又想起那女子最后那句話:“記著我們……”現(xiàn)在可以肯定是對著周彪說的。
良久,黑老蔡打破了沉寂,“以后你還會不會去找她?”
周彪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千里迢迢,我怎么找她?人家有家口。也許人生就這么回事,老天爺總不會讓你如意?!?/p>
“本來你可以如意的嘛!”段火氣突然陰陽怪氣地來了這么一句。
周彪明顯不悅了:“伙計,你這可不像弟兄伙說的話!”段火氣自知失言,不再吭聲了。
汽車有節(jié)奏地顛簸著,進(jìn)行著催眠。漸漸地,幾個人都合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看見周彪還在呆呆地看著天空。天空灰沉沉的,烏云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地被汽車甩在后邊,又駕著風(fēng),拼命追上來,終究離我們漸遠(yuǎn)。
我依著廂板,回味著周彪的述說,腦子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剛剛離別的小山村,那潔凈的小院,那勤勉溫和的女主人。一種淡淡的惆悵升上來,充滿著我的胸間。
天空老也不開,灰蒙蒙的,云團(tuán)無邊無際,像海,像人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