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灶門口望著長江流,得靠背水吃。
做飯是女人的事,背水就是女人的事。
金竹織的背簍,桐油油的水桶,櫟木做的打杵子,是從老輩子手里傳下來的,結實耐用。崖里那窄窄的石墩子路上哦,背水的女人腰一扭一扭,下去了,上來了;上來了,下去了。上來下去,細細的腰一扭一扭,扭出了一道迷人的景致。尤其是江霧上漲時,那道景致看上去更迷人:扭著細腰的背水女人,眼看著一個個沉進霧里,轉眼間,又一個個從霧里鉆了出來,跟仙女似的。直看得人們一雙眼睛癡呆呆的,回不過神來。
當年詩人劉禹錫公元805年被貶謫到三峽郎州,看見這道景致,激動不已,當即賦詩一首: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這“銀釧金釵來負水”,寫的就是峽里背水女。
劉禹錫看到這一景致是在春天。山上的桃花開了,李花開了,三峽人家忙起了春耕。男人忙著去砍楂子燒火糞,女人忙著去背水做飯,一個個忙得腳不停手不住。
得山水之靈氣、本來就長得水靈的峽江女子,在桃花李花的簇擁下背水,那番景致也就可以想象得到是何等的迷人了。也正是這一迷人的景致,拯救了我們詩人那顆因遭貶謫折騰得郁郁寡歡的心,對生活有了新的感悟,由此才寫出了這么美妙動人的詩句。
峽里背水女,一代接一代。
背水女隊伍中,不時夾著的一些八、九歲的小姑娘。人小,背簍小,水桶也小。那是跟媽學著背水的。峽里姑娘不會背水,那是要被人笑話的。日后到了婆家,會被親戚鄰里看不起。因此當媽的不敢大意,從小就把姑娘帶在身邊細細地調(diào)教:“乖,背水無巧,只要腰桿兒扭得好?!碑攱尩恼f著背起水桶做示范,腰桿兒一扭一扭上了路,那水桶里水果真一滴不蕩出來,直羨慕得女兒連連咂舌頭,趕緊背起水桶跟在媽后面學著扭腰桿兒,傷心不扭來扭去卻怎么也扭不上板口。女兒腰桿兒扭得生硬,水桶里水咕蕩咕蕩漫了出來,淋得女兒成了個落湯雞,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當媽的笑得個滿臉汗珠子直往下滾,連忙說不要緊不要緊。要什么緊嘞﹖淋得幾回就會了。當初,媽也是這么淋過來的。
當媽說的話果真沒錯。一回淋,二回淋,三回淋,淋來淋去,那水桶里水就不往出蕩了。
隨著學會背水,女兒也一天天長成了大姑娘。女兒長成了大姑娘,自然也就用不著當媽的再去爬那崖里石墩子路背水了。
春水綠了,春草綠了;桃花開了,李花開了。姑娘很快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常常一個人掉單在后面背水。女長十八變。剛剛長成人的背水姑娘,臉蛋兒桃花樣紅,肌膚李花樣白,黑黑的眼珠里春水樣波光粼粼,標致得叫人多看一眼就覺得心疼。只見姑娘背著水沒走多遠,崖上崖下一望,一聲干咳,石梁后面便走出一個英俊俊的后生來。后生接過背簍背著在前面走,姑娘指頭子繞著辮梢在后面走,說話聲音很小很小,小得只有兩個人能聽見。那事還沒定,張揚不得的。若是讓媽曉得了,又會嘀嘀咕咕下不得場。到了離家還有一段路程時,姑娘提醒后生把背簍卸下來,于是后生趕緊找個躉靠穩(wěn),把背簍轉交給姑娘,匆匆地走開了。
女兒耍的這折鬼把戲,瞞得了天,瞞得了地,哪瞞得過當媽的要知道啊,媽也是從這條路上 走過來的,什么事情不清楚﹖什么事情不曉得﹖女兒耍這樣的鬼把戲,當媽的多時就看出來了,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見裝作沒看見罷了。又是一輩人啰,姑娘的事,由著姑娘自己去拿主意。當媽的莫操那多淡心。
背水,人吃虧喲不光是人吃虧,那崖頭也跟著吃虧,石墩子路也跟著吃虧,石匠師傅也跟著吃虧。攀著崖頭下,攀著崖頭上,上上下下,手板磨得崖頭光溜溜,腳板磨得石墩子路光溜溜,只苦了石匠師傅。辛辛苦苦用鏨子啟一遍齒,要不了多久,又磨得光溜溜的,照得見人影子。
峽里背水女,背著日月走。
背水女個個身子骨長得鐵實,有力氣。背得起天上的太陽,背得起天上的月亮。早上從崖里爬起來,把太陽捎在水桶里;晚上從崖里爬起來,把月亮捎在水桶里。背上背下,連口氣兒也不喘。背著背著,從娘家背到了婆家;背著背著,背上背起了白白胖胖的娃娃;背著背著,身后又有了學背水的;背著背著,肩上的背簍又叫人接了過去。那日子啊,過得才叫是快就跟推磨一樣,轉地轉地來。
如此以來,背水女有了怨言。
在她們看來,人不經(jīng)老,崖頭也不經(jīng)老,石墩子路也不經(jīng)老。只有天上的太陽經(jīng)老,天上的月亮經(jīng)老。你看他們兩個一天像公子小姐,吃不愁,穿不愁,游手好閑你出來逛一趟,我出來逛一趟,一個個長得細皮嫩肉的,看上去總那么青春年少
峽江漁家
船小。帆小。橈小。艄小。輕盈地在江面上漂來漂去,恰似一只只紛飛的蝴蝶,漂亮極了
一條船就是一戶人家。
男人在船頭放鉤,女人在船尾推橈,夫唱婦隨,兩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娃兒還小哦,好不懂事腳不停手不住地在艙里爬來爬去,船艙與江水只一舷子之隔,懸得很。忙時,當媽的就用一根繩子系住娃兒的腰,頭子固定在篷拱上,看上去像耍猴兒似的,卻很是管用。有一根繩子系著,娃兒橫爬直爬就用不著操心了,當?shù)攱尩目梢砸婚T心思地忙活自己的。
一天里漁家最開心的時候是早晨。
昨晚放的一串串鉤,得收了。不等峽里開亮口,男人女人就忙活起來;一個浮子下面就是一串鉤哦那些鉤上咬了多少魚,多大的魚,男人在心里盤算著,女人在心里盤算著;江面上水霧升騰,如同揭了蒸籠蓋子。船在霧中行,人在霧中走,朦朦朧朧,若隱若現(xiàn),人船仿佛不是穿行在峽江上,而是穿行在那蓬萊仙境。
吃魚沒得打魚的歡嘍
隨著鉤繩一提一拉,一條條白花花活蹦亂跳的魚露出了水面,男人笑了,女人笑了,連艙里娃兒也笑了。那從鉤上取下來的魚喲,丟進活水艙里也撒起了歡,搖頭擺尾彈起團團水花。
收鉤回來,太陽剛好擠進峽口子,憋得臉蛋子通紅,像是使了蠻大的勁似的。得喘口氣了。男人坐下來吸煙,女人忙起了梳頭。女人將鏡子掛在桅桿上,站在艙里一梳子趕一梳子地梳著,直梳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泛出光亮,看上去油沁沁的;吸煙的男人兩眼瞇成一條縫,細細地品賞著自己的女人:江風吹,太陽曬,女人的膚色卻沒黑到哪里去。這得感謝峽喲窄窄的峽谷,只給了太陽一線天的活動范圍,稍稍一偏,峽里就陰了。日照時間短,人的膚色看上去總是紅潤潤的。女人紅潤得尤其好看。臉蛋就像那剛剛出水的紅鯉魚,紅得那樣的鮮亮,紅得那樣的粉嫩。男人看著看著便失神了,夾在手上的煙忘了吸,讓它白白地燃燒著……美美地品賞自己的女人,成了男人多年的習慣。站在艙里梳頭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就是那巫山神女,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段有身段,標標致致叫人愛不夠,疼不夠。
漁家做事得趕早哦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煙吸完了,頭梳好了,男人上岸忙著去挖蛐蟮、糞蟲子之類的餌食,女人上岸忙著去賣魚。女人能干,生意做得活。臉笑得甜甜的,話說得甜甜的,加上秤稱得旺旺的把不住砣,反倒弄得買主有些不好意思。女人回船,提回滿滿一籃子菜,男人見了頭一句話便是問打了酒沒有﹖女人一聽便有了火:“你一天只默(心里想著)著一點‘貓兒尿’,老娘怕你喝不得”男人嘿嘿地笑了。笑得娃兒似的一臉稚氣,直搖頭。男人知道女人忘記買這買那,絕不會忘記打酒。而且知道那酒瓶子就藏在菜籃子里。問一問,無非是逗女人假生氣嗔罵幾句,開開心。生活呀,就跟做菜一樣,油鹽醬醋放了,還需放點花椒辣椒什么的,那樣才五味調(diào)合,吃得有滋有味兒。
真正發(fā)脾氣的時候有。
男人有個脾氣,女人也有個脾氣。遇到不順心的事,男人在船頭吵,女人在船尾吵,船頭船尾吵得火崩崩,就差一腳把船給蹬翻。吵到最后,自然是男人讓步。要得功夫深,給你個不做聲??茨阋粋€人吵還有不有趣女人吵來吵去不見男人還嘴,覺得也沒多大意思了。于是就坐在船舷上哽哽咽咽地哭了起來,鼻涕一把淚水一把地直往江里甩,數(shù)數(shù)拉拉抱怨自己瞎眼睛嫁錯了人,這輩子實在是劃不來男人鼻子一哼,說俏皮話了:“嘖嘖,還劃不來﹖你找我算是找對了主兒。自從嫁給了我,是享不盡的福。做飯從沒有讓你挑過一擔水,洗衣裳從沒有讓你出過大門,夜里睡瞌睡像哄奶娃兒一樣,把你搖過來搖過去……”女人聽著聽著忍不住“撲哧”一笑,一切煙消云散。
風雨同舟,朝夕相伴,夫妻的情份早已濃得化不開,氣頭上斗幾句嘴是有的,誰也不會放在心上。
漁家過日子難。女人推船、賣魚、帶娃兒、操持家務,一年苦上頭,不容易。做男人就容易么﹖也不容易。養(yǎng)家糊口,里里外外操心勞碌,一天跟牛樣犁上解到耙上,身上的汗沒干過。小小的漁船,小小的家。家里由此多了溫馨,由此多了恩愛。男人心疼女人,女人心疼男人,疼得真真切切,疼得實實在在。
一天忙這忙那,要到晚上人才輕松下來。
峽江的夜,靜靜的,比白天更為迷人。??吭谑谙碌拇螋~船,頭枕著江流一搖一搖,靜靜地養(yǎng)著神。灶里火舌一吞一吐,映得石壁上弧光一閃一閃。鍋里裹著蔥花姜末辣子醬的魚,將誘人的香味四下里擴散開來;男人一雙筷子一杯酒,吃得嘴皮子流油,喝得眉頭鼻子打皺。女人嘴里吃得噓溜噓溜,額頭沁出一粒粒汗珠子,不時撩開那礙事垂到胸前的長發(fā)。躺在懷里捧著奶子一口一口吮吸的娃兒,看見媽吃得有滋有味,也沉不住氣了。于是丟下奶子去抓碗;好吃好吃當媽的躲著碗,當?shù)膴A起一坨魚肉,剔除刺,塞進娃兒嘴里,娃兒立即吃了起來??粗荒橉捪嗟耐迌?,當媽的笑得搖頭,當?shù)男Φ脫u頭。漁家的娃兒接根接代,跟貓一樣,沒有不好吃魚的。
吃了,洗了,也不多坐。有話留到枕頭上說。女人躺在男人懷里,嘴里咕咕噥噥說個沒完。男人不時插科打諢來上幾句俏皮話,直逗得女人笑得喘不過氣,像兔子一樣在被窩里拱。
進入夢鄉(xiāng)是在不知不覺中。做的夢是銀光閃閃的活蹦亂跳的:魚喲,好大的魚喲,好多的魚喲夢話從男人嘴里傳到女人嘴里,從女人嘴里傳到男人嘴里,說的都是魚。
沒錯。船上的鉤全部放進江里去了,該有多少魚兒在咬鉤﹖是夢非夢。一覺醒來,一切都將會變成現(xiàn)實。漁家人做夢哦,從來都是有斤有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