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人的“小麻雀”

我曾讀到過一則故事，是說一個老和尚在去化緣的路上，看到空中有只鷂鷹正翻著跟頭追捕一只小麻雀。眼看麻雀就要落入鷹爪，不想一陣風刮過來，把老和尚的袍袖刮了起來，小麻雀情急之中一頭鉆進了袍袖，鷂鷹見狀，只好飛走了。哪知老和尚見鷂鷹一走，卻趕緊攥緊了袖口，并且小心地掏出麻雀，口中還得意地念念有詞：“哈哈，真是我佛慈悲，老衲好長時間都沒有嘗到葷腥了，這是多么香的一塊肉啊……阿彌陀佛!”正念叨著，老和尚腳下一個趔趄，手一松，小麻雀乘機一抖翅飛走了。老和尚無奈，只好眼睜睜看著麻雀飛遠，然后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又放了一回生!”

這是個十分生動的故事，出處我卻記不得了。

最近，不經(jīng)意間忽而又回憶起了這則故事，如果把它當作一則“定理”或者“運算公式”，說不定許多事情都可以帶入其中，并會收到奇效。

比如某貪，曾以“廉潔”的政聲年年被評為先進，被樹為典型，并且很快遷升要職，但落馬也快，栽在了金錢面前。事后有人調(diào)查他的履歷得知，說此貪在當先進當?shù)湫推陂g，所走過的地方(單位、部門)都是窮衙門，他的問題都是出在升任要職之后……可是，問題就在這里，他出事是在任要職之后，但我認為，此公在窮衙門當先進典型的時候，很可能就是一個貪官的雛形了。只是那個時候，并無“小麻雀”飛來罷了。

以上說的還只是一個在“小麻雀”面前現(xiàn)原形的例子，“小麻雀”一來，“素和尚”馬上變成“葷和尚”，這樣的事情在現(xiàn)實社會中真是比比皆是。

另外還有一種人，他們早就料到自己得不到或者暫時得不到那個誘人的“小麻雀”，于是佛號高頌，好像自己從來就是一個喜歡放生的“素和尚”。這種人善于偽裝，在他抓住那只“小麻雀”之前，人們是很難識別他的。不過，“葷和尚”畢竟不是“素和尚”，只要“小麻雀”一到手，他也就顧不了那么許多了。他們在不得意時“蓄志”，在“發(fā)跡”時翻臉?；蛟S，也可能會有人出來解釋，說如果不是這只該死的“小麻雀”飛來飛去地誘人，又何至于讓人言不由衷地念佛?

話可以這么說，但是“小麻雀”到底是不是“我佛慈悲”賜予的一塊香香的肉，特意提供給您的或為您一心向善而由您放生的一個“可證之果”?這當然還是取決于“責任人”的表現(xiàn)的。

一只小螳螂給我的啟示

我是一個喜歡侍弄花草的人。十八年前我在邯鄲街頭買了一盆“瓜子槿”——花名是賣花的人告訴我的，但我始終覺得她還應該有個別的名字，因為我查遍《辭?！泛陀嘘P(guān)養(yǎng)花種草的教科書也沒查出“瓜子槿”屬于何科何屬。不過也沒有關(guān)系，其實我并不在乎她叫什么。盡管“瓜子槿”這個名字叫得有些可疑，但她長勢強健，喜歡大水大肥，也耐旱耐瘠，葉基之中長著堅硬的針刺，而且樹小態(tài)老，形姿宛若遠眺山中云樹，極富詩情畫意。初夏，在新枝腋問盛開漏斗狀小白花，雖然花不甚香，但在花落后，還能結(jié)果存實，入冬后，果實由綠轉(zhuǎn)紅，燦綴于碧翠的葉片之中，經(jīng)冬不凋，真是堪可玩味。

這盆花1988年隨著我搬家到滄州，1995年又隨我搬家回邯鄲，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成為我們家不可或缺的一員。期間，我?guī)缀趺磕甓加兴闹l扦插繁衍，當作禮物饋贈了親友。也可以說，它現(xiàn)在已是兒孫成群了。

但是，不如意的事也有，它喜肥喜水，夏天就免不了招些飛蟲。不耐煩的時候，我就把它搬到窗外去放風。也正是因為如此，有一天我竟在它的枝葉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螳螂!小螳螂通體碧如翠玉，三角形的頭高昂著，尾巴高高地向上卷著翹著，盡管它還沒有生出翅膀，但無論怎么看，它都像是一個戰(zhàn)無不勝而又志高氣昂的將軍——它是從哪里來的?它怎么知道我這里有一盆“瓜子槿”？

我一有閑暇就去觀察它，它的生活習性?它在吃些什么，它會怎樣地長大，其實，我很容易地就發(fā)現(xiàn)了，它只吃花盆中的小飛蟲。

剛開始，我很慶幸我的花盆里有了這支生力軍。有了這只像盡義務似的小飛蟲的天敵，似乎使我重又悟到“相生相克”這天地之間永恒不變的哲理。但是很快我又有了另外的發(fā)現(xiàn)——隨著這只小螳螂的長大，花盆中的小飛蟲并沒有像我期待的一樣減少，甚至還在增多。

也就是從這里開始，我突然換了一個角度思考：如果小螳螂是個懂得經(jīng)營自己的家伙，那么，站在小螳螂的立場上，它肯定是認為在它的這個領(lǐng)地(國度、勢力范圍、領(lǐng)地、食地甚至單位)應該是小飛蟲越多越好的!小飛蟲越多，越說明食物充足生活安康(甚至可以使生活闊綽糜爛腐敗一把的)。但如果小飛蟲少了或者滅絕了，小螳螂豈不是要挨餓受窮?

這么一想，我就覺得小螳螂的身份真的越來越可疑了：它很可能更加愛護的是這些賴以生存的小飛蟲，而絕不會是我的這盆“瓜子槿”啊。

終于有一天，我還是主動地把這位可愛的小螳螂請走了。這樣，我盡可以放心地撤上了殺蟲藥，把可惡的小飛蟲殺了個一干二凈。從此，我的“瓜子槿”長勢更好了。

——沿著這個思路再往下想，還有一個讓我無比恐怖的黑洞，在人的社會中一些現(xiàn)象似乎是與此類似的：如人類和糧食的關(guān)系——人類總是在向往豐收向往富有，向往總有吃不完的糧食，穿不完的衣裳，因為只有如此才會有過不完的時光，這當然是合乎人情的一個正面例證，與小螳螂所面對的事實也是一致的，這是容易得到人們理解的。但現(xiàn)實社會中還有另外一些現(xiàn)象，如一些不道德的醫(yī)生與患者的關(guān)系；如官場中的貪污者與賄賂者的關(guān)系；甚至如一些禁而不止、打而不絕的事件……當然，這都是我閑來無事的時候，一邊欣賞著“瓜子槿”，一邊努力擺脫的下意識想法了。

愛詩并尷尬著

對于詩——在這里我指的是“現(xiàn)代詩”，也就是說在中國才出現(xiàn)了不足一百年的“長短句”這種體式的文學作品，不管怎么說，反正我基本上不讀了。我說基本上不讀，不是一點不讀，有時只是為了了解一下詩歌的發(fā)展動態(tài)而讀。因為我曾經(jīng)寫過詩，而且，現(xiàn)在還在寫一點。最近我還整理出自己20世紀90年代前后創(chuàng)作的200余首詩作，準備再出一本詩集，因為這畢竟代表著我一個時期的文學追求。但是，我又有些惶惑和不安，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些不怎么愿意承認自己是詩人的意思了。最起碼我對“詩人”這個稱呼起了戒心的，反正現(xiàn)在別人一喊我“詩人”，我會感到臉紅發(fā)燒的。倒不是因為別的，我是覺得這些年詩歌走的太“遠”了，有點走丟了的意思了。更重要的一點，我是覺得現(xiàn)在的“詩歌”好像越來越?jīng)]有人味了。是詩離開了人群，離開了煙火，甚至說是以扭曲的形象去刻意表現(xiàn)了“另類人生”，所以才又反過來遭到人們的冷遇。這怨不了別人，完全是弄詩的人自己造成的，其中，說不定大家都有一份責任的。

當然，我的這些“感覺”和“認識”讓我十分痛苦。因為我曾經(jīng)愛過詩，而且，是太愛了。或者說，我現(xiàn)在的這些“痛苦”正是由于我曾經(jīng)太愛的緣故造成的。由此，我就常常從自身開始檢查“詩”和“人”的關(guān)系。在這里“檢查”兩個字可能還輕了些，不如用“檢討”兩個字更合適一些。

檢討的結(jié)身，大概有八：一是“現(xiàn)代自由詩”能躋身文學藝術(shù)之殿堂，所給予的位置太高，以至于太招人眼目。太惹眼了就容易招騙子，也容易讓一些心有旁騖的人欺世盜名。前些年，詩壇上烏煙瘴氣就多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詩騙子”攪和的；二是“現(xiàn)代詩”操作起來過分容易，以致成了文學起步的搖籃。幾乎所有的文學作者都有過寫詩的經(jīng)歷，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寫詩從業(yè)者太多，太多就容易泛濫；三是寫詩的人往往有些小才，這就容易使人心浮氣躁，面目張狂，不太注重自身修為，常有一種“潑掉一盆水，就以為更換了一個太陽”式的虛妄；四是一部分詩作者分不清張揚個性和人格建構(gòu)有哪些區(qū)別，常常是人格建構(gòu)不到位，而個性張揚又越了位，誤把自負當自信，以至于到死也鬧不懂自己在生活中、在社會上到底處于什么位置。這類人除了患有“妄尊自大”癥之外，往往還會有“無病呻吟”、“矯揉造作”、“夸夸其談”、“華而不實”一類的并發(fā)癥；五是有些人不寫詩時還好好的，一寫詩特別是發(fā)過幾首詩之后就把自己弄得很不正常，人瘋瘋癲癲，七葷八素，生活上也是一團糟，直接或間接地就成了整個社會的詬病；六是寫詩的人大多經(jīng)濟上拮據(jù)，但又自命清高，又不能堅持到底，于是就經(jīng)常發(fā)生這樣的現(xiàn)象：剛剛吃了人家的酒肉，回頭就罵人家傻×。這樣的嘴臉就有些不甚分明，自覺不自覺就把自己弄成了個“二丑”角色；七是明知“寫詩不為稻粱謀”，卻又對身外之物夢寐以求，可又身無長物，百無一能，時間一長，心理上就形成了“酸葡萄”痼疾，從而對金錢對人事失去了客觀公正的認識和把握，只剩下一臉的酸澀和一腔的怨懟；八是一些人屬于生活和精神上都無所依傍，只有滯留于“語言游戲”中聊以自慰。這類人也許很勤奮，但又因根子上缺乏悟性和激情，往往其越努力離開詩就越遠，他們雖然算不上真正的詩人，但和詩人確屬同族同宗，甚至表情皺紋等“生理特征”都酷似，如果這些人終生遇不到嚴格鑒別，到最后“開一代詩風”“成一代詩宗”的可能性也是有的。這類人雖善于作偽，但又肯于附庸，于詩壇并不具有主動的破壞性，所以常能贏得人們的認可和同情，因之他們對詩歌的隱性影響也許比我們的想象的結(jié)果更糟。除此八款，也許還有多多，在此就不多說了罷。

在我的親歷中，有幾樁例子是讓我特別不能忘記的。一則是90年代初，我在某學院進修時所目睹的事：一來自西北的某“詩人”不知怎么與一大人物合了一個影，然后放成24寸巨照堂而皇之地供奉于寢室，以為顯耀。這還不算，該“詩人”拿了這張照片當資本，又換了更多的資本——與××合了影，然后又與×××合了影，當然這些人都是一水的名人，而且是一個比一個有名。包括臧克家、艾青等著名詩人都被蒙蔽給他題了辭。他先是把自己吹噓成“中國當代的泰戈爾”、“杰出的天才”、“卓越的文豪”，而后又請人把自己打扮成“當代屈原”、“東方的浮士德”，恍然間仿佛真的就成了“天才”、“巨星”、“大師”、“詩仙、詩圣”與“神話”。他出了詩集，詩集中就插了厚厚的彩頁，一滿都是大人物的題辭和與大人物的合影，而他的詩卻是臭不可聞，“我寫詩很簡單，就是以女人為圓心，以力比多為半徑，畫一個圓……”這就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部“主張”和圭旨。當他死沉死沉的三卷本“詩集”分發(fā)到我手上時，我就像臟了手一樣立馬給他扔到了地上。后來的事實證明，他正是一個在詩壇上到處詐騙，并被人追者揭露的大騙子。我非常后悔當時沒有及時地往地上再“呸”上一口，因為至今想來，我還覺得惡心。

如果說上面我舉說的例子是曾經(jīng)讓我痛心的人和事，可我也不缺少讓我哭笑不得的事例。如某年夏季的一個中午，我正在辦公室里大汗淋漓地吞吃面條，有一漢子愣愣地闖進來，非讓我聽他讀他新近創(chuàng)作的《滿江紅》。讀完《滿江紅》，又讀他的《沁園春》，讀完《沁園春》，他又從他帶來的人造革包里麻利地拿出一大摞手稿……他讀的聲情并茂，淚水漣漣，而我卻剩下半碗面條，再也吃不進去了，因為我的承受能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了。這人我并不認識，他說他剛從黃山上下來，是參加了《詩刊》社主辦的詩會回來的。他見我挺認真地“欣賞”了，就要求我給他的詩做個鑒定，說我給他鑒定好了，報社就答應給他發(fā)表。這算什么邏輯?我當然不能給他做這個鑒定，可又沒法兒給他做解釋。于是這人看出我的“破綻”，最后竟理直氣壯地指責我說我拿架子。他說：“你在文聯(lián)，就是做這個工作的人，我們這些詩人就是想讓你給做個鑒定，好在報紙上發(fā)表一下，這個忙你都不愿意幫!”結(jié)果他怨氣沖沖，我張口結(jié)舌。不用說這當然讓我哭笑不得。后來我碰到報社的人說起此事，他們竟笑作一團，原來是他們被這人糾纏不過，是用這個辦法把他打發(fā)到我這兒來的。這還能讓我再說什么呢?

可是，讓我因此去抱怨“詩”?可這與詩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么，我會因此而成為一名詩的“捍衛(wèi)”者去和那些人“戰(zhàn)斗”?這又絕非我個人的愛好，單以我個人的能力，我確實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戰(zhàn)斗者”。

正因為如此，多年以來我為了愛詩，也就只好這么尷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