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蒂是我在波士頓扛時的第一個洋老板,30多歲,中等個,偏瘦短發(fā)剪得很有型。面試時她突然說起中文,讓我一陣驚訝。
“以后還有更多讓你吃驚的事情呢?!彼龂Z說得字正腔圓。
那是一所三年制的社區(qū)大學,面向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亞裔。過去的頭兒叫理查,漢學博士,招募了一大批會說國語或廣東話的美國人,專為華人新移民進行雙語教學。后來學校又陸續(xù)招了幾個臺灣人和大陸人,我是其中的一個(也是當時惟一不會說廣東話的中國人)。因?qū)W校辦得很有成效,理查被調(diào)到州教育廳主管成人教育,朱蒂接替了他的位子,我當時剛獲得語言學碩士學位,接替朱蒂的“協(xié)調(diào)主任”一職,直接歸她領(lǐng)導。
我正式上班的那一天,朱蒂突然以另一種“形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只見她站在辦公室門前,扶著一對拐杖,我趕忙跑過去攙扶她,問她怎么了,她說她是先天性的殘疾人,兩腿時好時壞,病一犯就走路不便。我心里想,這大概就是她第一天所說的“以后還有更多讓你吃驚的事情”之一吧。我沒問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既然她說是先天性的,恐怕也難以治好。后來我才知道她是暗示她的同性戀也是一種先天性的“病”,無可救藥。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我轉(zhuǎn)到附近一所大學繼續(xù)上學,并把夏季全工改成了長期半工。朱蒂對我工作很滿意,也很高興我能留下來,并為我辦綠卡開了綠燈(工作時間算半工、福利待遇算全工),后來的老板羅杰為我最終辦成了綠卡。
波士頓是一個比較保守的中等城市,沒有像舊金山那樣的同性戀大游行,也沒有紐約火島那么一個居住了大批同性戀的地方。我在波士頓住了七年,后來搬到洛杉磯,感覺兩個城市有很大的區(qū)別。洛杉磯是一個很開放的大熔爐,什么樣的文化都有,什么樣的人也都有,雖然魚龍混雜,但什么階層、什么背景的人幾乎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種族歧視比較嚴重,但對同性戀卻比較寬容。波士頓不一樣,“單純”多了,少數(shù)民族受到的歧視反而少一些,但同性戀卻不受主流社會的歡迎,這些人要么待在非贏利機構(gòu),要么躲在學校教書。
我和幾個老美新同事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不會說廣東話,而學生大部分是說廣東話的,所謂雙語教學實際上是用廣東話講課,于是學校為我們辦起了粵語速成班,由杰夫瑞教粵語口語,吉米講解粵語句子結(jié)構(gòu)。這兩位都是公開的男同性戀(但不是一對),很斯文,還有點女性化。杰夫瑞仔細講解廣東話的七八種聲調(diào),吉米在黑板上寫中文句子,比較兩種方言的細微區(qū)別??粗@兩位老美在臺上熟練地教中文,我坐在臺下,一來覺得滑稽,二來為他倆叫屈。90年代初期的波士頓接受各種文化,表面上也接受同性戀,但實際上這種人還是很受歧視的。據(jù)說理查本人是隱形雙性戀,所以“收留”了這些有性取向問題的“同志”。
后來這些老牌的雙語美國老師因各種原因都離開了,新招的人一時都沒學會廣東話,雙語學校幾乎變成了單語學校。朱蒂一著急,噼里啪啦說起了廣東話,比國語說得還流利。我還沒來得及再次驚訝,就被她指著鼻子問:“你這個中國人怎么學得這么慢?”我說我長在江南,從未去過廣東。于是她派山姆專門教我一個人廣東話。
這位山姆是個猶太人,在臺灣學了三年的國語,被理查“收留”后又學了粵語,國語說得馬馬虎虎,粵語說得怪腔怪調(diào),剛開始我嫌他說的不標準,要找朱蒂教我,他也嫌我笨,說我的漢字沒他寫得好。我們常常吵架,把朱蒂逗樂了,“好好好,發(fā)音方面凡是山姆不清楚的地方,你直接問我。寫字嘛,你也得學學繁體字了。趕快寫信回家吧,說你現(xiàn)在跟著老美學中文?!?/p>
說實話,我以前做夢也沒想到會大老遠地跑到美國來學廣東話、繁體字,而且是跟美國人學!在學校時,臺灣教授教三、四年級漢語課,我只教一、二年級的,很簡單,而且后來用中文軟件教,寫的機會越來越少。再說,來美國后雖然看報紙看會了繁體字,但寫還是不行,朱蒂和山姆都比我強,令人慚愧。
朱蒂平時工作很忙,但一有空就和我聊天。有一次,她同我以及山姆聊了很長時間,印象中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都很平淡,沒有什么特殊的經(jīng)歷。她在大學主修語言學,學會了國語,也是被理查“收留”后又學會了粵語,她悟性高,語言模仿能力強,國語和廣東話都說得地道極了。
兩年后朱蒂轉(zhuǎn)到一個女權(quán)機構(gòu)工作,我和山姆成了好朋友。當時我老公在外州,但山姆一看上去就像個男同性戀,所以我和他接觸沒什么顧慮。他每天除了上班,不干任何別的事情,下班后也待在學??纯磮蠹?。我問他為什么不交個朋友(我沒敢直說男朋友或女朋友),他說不知道怎樣去認識人。波士頓那時的同性戀活動場所好像不太多。
我離開波士頓后,聽別人說山姆實際上是個無性戀者,或者說是性傾向迷惑者一一在兩性之間搖搖擺擺、猶豫不決。后來他居然和一個他教過的中國女學生結(jié)婚了,但不知這婚姻維持了多久,因為當他哪天醒悟過來發(fā)覺自己是真正的同性戀時,他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那個中國女人的吧。
我代替了一段朱蒂的工作后,就雇了羅杰來接替她的位置,于是羅杰做了我的頂頭上司。羅杰很好奇地問我為什么我自己沒有申請這個空缺,我說我正在辦綠卡,不能為自己簽字,誰接了朱蒂的班誰就得為我簽字,羅杰爽快地答應了。
羅杰50多歲,做過教師,后來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辭職后搬到波士頓。他離過婚,有一個女兒在外地。羅杰從未公開承認他是同性戀,但沒有女朋友,也沒打算交女朋友,一個人住一套高級公寓,過得很自在。同事們都猜測他是一個隱形的同性戀。像他這樣結(jié)過婚的“同志”真奇怪,不知他當初結(jié)婚是為了做做樣子呢還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同性戀而離婚的,我們都有點好奇,但他不多說,誰也不敢多問。羅杰后來升任市長辦公室雙語教學顧問。
我搬到南加州以后進入政府機關(guān)工作,認識了麥克,他的情況和羅杰基本相同,我才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
麥克非常聰明,得過化學博士和醫(yī)學博士,做了20年醫(yī)生后突然不想做了,轉(zhuǎn)到政府部門來做醫(yī)學顧問。我和他都屬于同一個橋牌俱樂聞,每天中午,邊打橋牌邊聊天,他對自的私生不太隱滿,不忌諱別人知道他是同性戀。
麥克醫(yī)生結(jié)過婚、生養(yǎng)了兩個孩子后離婚,然后才開始同性戀生活。麥克說他是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才娶了老婆,生了一男一女,總算完成了任務,對祖宗有了交代(有點類似東方人),然后才離的婚。他前妻一點怨言也沒有,大概是對他這個“丈夫”并不滿意吧。麥克后來和一位越南男朋友同居了九年直到那人得病去世,此后他再也沒有碰到合意的人,當起了“光棍”。我從麥克的閑聊中發(fā)覺到,同性戀也是重感情、講專一的,不像電影和小說里所描寫的那樣隨便和其他男同性戀胡亂交往。也許他是個異數(shù)吧。總之,麥克活得很健康。
同事中還有好幾個男同性戀,但不是都像麥克這樣公開。有一個人直到他母親去世后才突然宣布自己是同性戀,而且還換了發(fā)型,好像解放了似的。他以前是怕他母親擔心才隱瞞的。
由于艾滋病的出現(xiàn),人們對同性戀談虎色變,大多數(shù)美國人都持保留態(tài)度,然而美國文藝界卻對同性戀和艾滋病患者表示出強烈的同情。美國政府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寬容,在政府部門就業(yè)、升遷等雇主不得以性傾向為借口而歧視同性戀或雙性戀者,這也就是為什么我現(xiàn)在身邊有這么多同性戀同事吧。
接觸了這么多同性戀,我一直感到困惑,他們的性傾向到底是先天決定、還是由于某些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而“后變”的呢?醫(yī)學家、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都做了大量研究,說法不一,見仁見智。美國很多家長從小就鼓勵孩子交異性朋友,生怕他們長大了“變”成同性戀,但鼓勵的結(jié)果是中學生就開始談戀愛,未婚媽媽層出不窮,造成了另一個社會問題。還有的父母硬逼著同一性戀子女交異性朋友,說這樣可以使他們變“直”(英文里“直”(straight)有異性戀的意思)。
上帝讓男女相愛而繁殖后代,古往今來異性相吸,人類才生生不息。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同性戀應該早就絕種了,為什么還遍地奇花異放呢?當男女相愛不再是為了“傳種接代”而更注重情感交流時,同性戀應該是很自然的戀愛形式之一,但要得到主流社會的全面認同還是那么不容易。
美國女性組織很多,有些是提倡婦女獨立,有些則是女同性戀組織,實在難以分清,而且女同性戀到底是精神上還是生理上的,我至今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既然異性之間可以有精神戀愛,同性之間為什么不可以呢?就像中國人喜歡從古典文學中尋找同性戀的痕跡,美國有一家著名女性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愛米麗·狄金森書信集,全部收錄詩人寫給蘇姍的情書,向世人公開了這位美國現(xiàn)代詩祖師奶的曲折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