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晚期詩人葉紹翁有一首題為《游園不值》的七言絕句:“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痹姷暮髢删洌瑤装倌陙硎鞑凰?,其主要原因在于它寫得別開生面、新警引人。事實上,一聯(lián)成名的葉紹翁,也是站在他許多前人的肩上揮筆描繪這一枝“紅杏”的。
唐代詩人多有描寫“出墻杏花”者。溫庭筠的《杏花》:“杳杳艷歌春日午,出墻何處隔朱門?”吳融的《途中見杏花》:“一枝紅杏出墻頭,墻外行人還獨愁?!边€有他的《杏花》:“獨照影時臨水畔,最含情處出墻頭?!边@些詩句都是寫春天的杏花從墻內(nèi)開出了墻外,但缺少意境;寫詩的人似乎都沒有注入真情實感,所以給人留下的印象并不特別強烈。他們的貢獻在于捕捉到了春光的一種特點。
宋代詩人也多有描寫“出墻杏花”者。陸游有一首《馬上作》:“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粭盍徽诖荷珨?,一枝紅杏出墻頭?!迸c葉紹翁同為“江湖派”的張良臣,有一首寫杏花的《偶題》:“誰家池館靜蕭蕭,斜倚朱門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盡,粉墻斜露杏花梢?!睉撜f陸游和張良臣的詩,在寫“出墻紅杏”上,有繼往開來的意義。他們勝過唐人,但都不及葉紹翁。葉詩形象集中、感情濃厚、命意新警,這使得他取得了“后來居上”的效果。
葉詩下筆處似乎離杏花比較遠,但他的目的是要給出墻的紅杏創(chuàng)造一個條件。詩人“游園不值”在于他沒有進園門,他猜想一定是園主人憐惜園門外小路上長滿的蒼苔,怕他穿木底鞋給踏出印痕,所以拒他于門外,那柴門雖久扣仍不開。這迫使他只好在園外賞春,但春光是不專屬于某個人的,是鎖不住的?!耙恢t杏出墻來”,就是春意奔突的生動證明。四句詩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形象體系,在發(fā)展上層層深入,最后形成特寫形象。由此,可見葉詩的寫法,高于他的所有前人的描寫。陸游筆下的形象給葉詩以啟發(fā),但陸詩描繪的是雨、云、柳、杏這四種形象因素構(gòu)成的春天景象,很明顯不及葉詩形象的集中;葉詩的尾句脫胎于陸詩,但卻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葉詩比之于其他許多描寫杏花的詩,傾注了更多的情感。葉詩中有人,這個人就是詩人自己。他踏著蒼苔走向園門,怕驚擾園主人,卻又要勞駕園主人,他只能輕輕地扣敲柴門;大概是園主人對于滿園春色管束得太嚴,很怕門開春去,所以有人叫門也不加理睬。詩人這時從墻外向墻里看,這是望春———有一種被拒之門外而求之愈切的情感驅(qū)使。果然,春光不負賞春人,春色沖出了圍墻———有一枝紅杏出墻,詩人的心理期望得到了實現(xiàn),他不禁覺得園主人有違于自然規(guī)律,竟想給生生不已的春天以人為的限制,但終因紅杏出墻而宣告失敗。詩人的勝利滿足感,取代了游園不值的遺憾和失望。這種細微復雜的情緒變化,是以前有關杏花的詩中所少見的。
葉詩命意別開生面,句句都有自己的特色。“屐齒蒼苔、小扣柴扉、園關春色、紅杏出墻”,這些都是別具匠心的描繪;特別是“紅杏出墻”的意境,前人寫過多次了,都只是寫“出墻頭”,葉詩卻以“來”結(jié)尾,把春色寫得更有生氣,給人一種春色撲人的情景———人愛春光,春色應人,情與景合二為一。再者,如果沒有最后一個“來”字,也是無法達成這一效果的。葉紹翁是充分利用了前人的藝術(shù)原始材料,又以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而超越前人,這是他成功的一個重要條件。
藝術(shù)描寫上的后來居上,基礎在于吸收前人的經(jīng)驗,重點在于學習后的“居上”;沒有做到“居上”,就是對前人的亦步亦趨,就等于沒有了自己的存在?!熬由稀钡年P鍵在于學而能“化”,“化”在于對新意境的表現(xiàn)、在于創(chuàng)造自己獨特的形象。
同樣,唐代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寫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一聯(lián)奇句,是從北周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中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的聯(lián)句中點化而來的。在王勃的文中,是完全作為從滕王閣上放眼山原、川澤、江天、云衢時,游目所見的具體景色的一部分;較庾信寫的皇帝郊行大射之禮———一路上蓋旗車乘、豪華俊麗的場面,王詩更加形象宏遠、氣魄開拓。
宋代詩人秦觀《滿庭芳》詞中有句云:“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边@是從隋代楊廣的詩句“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點化而來的。秦觀寫的是秋郊惜別,他化前人的經(jīng)驗于眼前的情境表現(xiàn)之中,句中有人有情,狀寫的是斷腸人所見的斜陽暮靄,寒鴉散飛,流水孤村。秦觀在詞中別開生面,取得了后來居上的成就。
在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變化中,一些知識的創(chuàng)新,往往立足于現(xiàn)實又繼承于歷史,文學藝術(shù)更是如此。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在學習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就要注意化為自身之物,并創(chuàng)造性地把它運用在自己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上,努力實現(xiàn)“學而能化,后來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