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是福建人,偷渡出來好幾年了。1999年他在中國駐德國大使館門前參加了由臺灣某團體組織的“抗議”,便獲得了德國政府有條件的“政治庇護”,拿到了居留權。老楊很勤勞,大工小耳樣樣打,從餐館到建筑工地,華人經營的所有行業(yè)他幾乎都干過。偷渡所欠的債終于還清了,還有些余款,老楊便想回家給兒子娶媳婦,剩下的積蓄留給自己養(yǎng)老。
老楊向德國移民局提出回國申請時,女官員這樣評價他:“典型又不乏樸實的中國偷渡客”。因為這位德國女官員曾經在老楊妁“庇護居留權”判決書上有如下評注:“中國大使館曾有公文告知德國政府,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難民并不懂政治,只是為了獲得西方國家的居留權才申請‘政治避難’的。”而且后來這個女職員又曾明確告知他,德國批準他政治避難的申請,是因為相信他如果回中國就會受到“政治迫害”的理由;而現(xiàn)在,他如果自己主動要回中國,那么他的“避難”理由就站不住腳了,好不容易申請到的居留權就作廢了。老楊深思熟慮后,他最終選擇了回老家。他回國得去中國大使館補辦護照,老楊怕大使館為難他,還怕以前“抗議”的照片被他們查到。猶猶豫豫中,老楊想過很多種辦法,如坐集裝箱船偷渡回家,但想起幾年前偷渡來德國時候的顛簸就會害怕,太苦了,而且集裝箱里藏不下幾十天的口糧, 自己又已經老了,大概熬不過這一關。
“要是有護照多好!”老楊不止一次這么感嘆,他很羨慕留學生,來來去去都很自由。
老楊的老婆早就催他回國了,兒子和準媳婦一直在等著他回家,向他叩頭拜天地。一次,老婆幾乎是哭著逼他去中國大使館補辦護照,可是老楊總是擔驚受怕,怕碰釘子,也怕把事情弄糟。那次和老婆通了電話后,老楊連續(xù)幾天悶悶不樂,總是喃喃自語著“怎么打回鄉(xiāng)證”——這里的偷渡客把去中國大使館補辦護照俗稱為“打回鄉(xiāng)證”。
我和老楊同在一家中餐館里打工。中餐館老板看見老楊連續(xù)幾天失魂落魄的樣子,很同情這個老臣?!叭ピ囋嚢?,人家看你可憐,會幫你打回鄉(xiāng)證的?!?/p>
“可我不太會求饒,要是萬,被問倒了怎么辦?”老楊的言語里充滿了恐慌。
“小朱,你去幫老楊壯壯膽,跟大使館的大官小官們多講講好話,口氣軟一些。我放你們兩人一天假,工錢不扣。”老楊很感激老板對他幾年工作的獎勵。
“你以前不是參加過政治運動嗎?也去過中國大使館,現(xiàn)在怎么害怕了?”在路上,我挑逗著老楊。
“以前是為了騙居留權,蒙蒙德國政府的。當時什么后果也沒考慮。唉,現(xiàn)在后悔了。”
“你以前的居留證是怎么到手的?”
“都是別人教我的,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只為了一個居留權?!?/p>
“別人叫你們干些什么?”
“叫我們去游行、抗議。讓我穿著西裝,還送給我一副近視眼鏡,叫我化裝好了再去示威。他們干的事,跟我們小時候的‘文化大革命’差不多,不過就缺少了打砸搶?!?/p>
“那你以前在中國大使館示威時見過大使館的人嗎?”
“中國大使館的人?辦公室里面當官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看門的人倒看見過一次。我們在大使館鐵門外面喝了幾個小時的西北風,喊得嗓子都啞了,腿酸得站都站不直,就連在我們旁邊采訪的幾個‘美國之音’的人也都提前收了工,可是臺灣老板就是不讓我們撤,說要等中國大使館當大官的出來收了我們的抗議信,我們才可以收場。但是大使館里面當官的一個都沒有出來過。”
那天有好幾個去大使館“打回鄉(xiāng)證”的。大使館總接待處的一個年輕人,看看老楊他們手里的德文介紹信,把他們引到一個中年婦女處。
“你們好啊!”中年婦女先和老楊他們打了招呼,“都是來開回鄉(xiāng)證的?怎么,想通了,想回國了?”
只有老楊默不作聲地點了下頭,臉上賠出憨厚的笑。
“是自己想回去還是德國政府叫你們來大使館的?”
“我是自己想回家的。”老楊慌忙從懷里取出德國移民局的介紹信,畢恭畢敬地呈遞給中年婦女,其余幾個默默不語,不情愿地也一一交上了能拿得出來的所有紙張。
“你是自己想回國的,”中年婦女看了老楊的材料有些驚訝,“怎么樣,在德國呆夠了,錢掙得差不多了?”
老楊聽了,又是一陣無言的笑容,面部的肌肉僵硬地隆起,滿臉的皺紋格外明顯:“一個人在外面太久了,想家了,老婆孩子又催得緊?!崩蠗畋痴b著我和老板為他起草的答詞,“我來德國只是打了幾年工,只為了掙點血汗錢,別的什么也沒……”
中年婦女顯然對老楊的陳述不感興趣,把臉轉向了其余幾個,“你們呢,你們幾個是自己想回家還是移民局趕你們的?”
他們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地吐出了福建口音:“警察催我們自己來打回鄉(xiāng)證,還說如果自己不來他們就用手銬銬我們進大使館,直到把我們塞進飛機。我們不想回國,借的債都還沒有還清呢?!彼穆曇粜〉孟裎米勇?,而且有些哽咽了,“能不能幫幫我們,讓我們再在德國呆幾年?”他幾乎是在哀求中年婦女,旁邊的幾個也一致附和著。
中年婦女笑了:“我?guī)湍銈儗懮稀袊闊o此人好不好’?”“不過我可做不了主,要看你們老家的村長、縣長怎么安排?!彼穆曊{明顯帶著諷刺。
幾個人的表情平靜了下去,目光里有些期待,也有些惶恐。
“我是自己想回國了,真的很想回家?!崩蠗钌滤龑⒆约汉蛣e人混為一談,迫不及待地和他的同鄉(xiāng)們劃清界線,“我保證自己買飛機票,現(xiàn)在只缺回鄉(xiāng)證了?!?/p>
“打回鄉(xiāng)證?中國國內的身份證帶了嗎?”
老楊趕緊從皮夾里掏出中國的身份證:“我老婆剛從家鄉(xiāng)寄來的?!?/p>
中年婦女收了老楊的證件,轉身又走進了辦公室。大部分人又重新坐下了,只有老楊依舊直立著,兩眼盯著辦公室外面的服務窗,望眼欲穿。
十幾分鐘后,中年婦女走出來了,遞給老楊一張表?!疤詈煤蠼唤o一號窗口,然后回家等消息?!?/p>
‘唼等多久?”老楊仍然糾纏著,非常焦急。
“一個月左右,等國內的戶籍警核實了,我們再給你開回鄉(xiāng)證,一來一去幾封傳真和掛號信總得要花些時間?!敝心陭D女寬慰著老楊。
“那我們怎么辦?一定得回國嗎?”其余那幾個有些慌張了。
“看你們自己的運氣了,反正我們不會害你們。我剛才已經在你們的文件上簽字蓋章了,如果德國警察來問我們,大使館可以證明你們自己來打過回鄉(xiāng)證。暫時不會把你們銬到這里來,也沒有人會馬上送你們上飛機。”未了還補充上一句:“如果拿不到居留權,少去參加什么‘民主’‘人權’游行,不劃算的……”
這些福建人似懂非懂,悶悶地走出了大使館。
從那以后,老楊每天看著日歷,每天往福建打電話。每逢下午五六點左右,他都會看看窗外黃昏下的天空,隨后總是喃喃自語著:“中國現(xiàn)在已經是第二天了,又是一天過去了。”似乎計算著日子會過得快些。離期限倒計時還剩7天,也就是24天后,老楊終于收到了大使館的掛號信,信封里,除了那天上交的身份證外,只有一本護照替代件,就是這里俗稱的“回鄉(xiāng)證”。
老楊笑了,捧著“回鄉(xiāng)證”,他笑得很興奮,很感激,也很慶幸。當著眾人的面,他把他的“政治避難”證撕得粉碎,還有那張為他獲得庇護立下大功的“抗議”照片也被他親手扔進了泔水桶。
3天以后,老楊啟程回家了。他帶回國的,不僅是六七年的血汗錢,還有最后一個月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