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清人張璨的一首詩,刊于袁枚的《隨園詩話》。
張璨家境原來不錯,后來敗落,父親腿又跛了,由他日日親自侍奉,遂以詩筆抒發(fā)操持家務的感觸。據(jù)袁枚記述,張璨做過大理寺少卿,長得是“紫髯偉貌,能赤手捕盜” 。他還曾對人說:“見鬼莫怕,但與之打。”人問:“打敗奈何?”曰:“我打敗,才與他一樣?!?十分瀟灑。然而,一旦為生活所累,瀟灑如張璨者也得嘬牙花子。由此觀之,時下總想小資一番者,肚內(nèi)必得有些墨水外加油水墊底兒。柴米無繼仍能沉迷于書畫琴棋之人,若非曠世奇才,定為腦袋進水。
開門七件事中,油之排名可謂恰如其分。無油相助,中國烹飪中的煎炒烹炸等手段全然無法施展,只剩下煮涮燒烤外帶桑拿,不但飲食王國輝煌不在,人們的嘴巴更會寡淡許多。沒油吃的日子,很難過。
三年困難時期,曾在一副食店中見一個四五年級的孩子(比我稍大),為油而嚎啕。當時賣油都使鐵皮制成的提子,售貨員將油提出油桶時必須保持水平狀,把油通過漏斗倒入油瓶后,還要將提子朝下,在漏斗內(nèi)桄蕩數(shù)下,再靜置半分鐘左右。待得提子和漏斗掛沾的殘油涓滴入瓶,才算齊活兒。那孩子覺得售貨員阿姨桄蕩的次數(shù)未達標,短了額度,于是一個勁兒地嘶喊著:“一個月一人才二兩油,分量不夠,回家我媽非得打我呀,嗚嗚嗚……”周圍勸解的人雖然不少,但是誰也沒招兒。一人二兩油,能有什么招?
其時,我正在母親單位的“少年之家”寄宿,從星期天便盼著趕緊到星期六,皆因是日早飯有一塊炸糕。喝下一碗數(shù)得清米粒的薄粥后,我總要靜靜呆一會兒,然后將炸糕咬開,一口一口品嘗著糯米面炸后的焦香和紅糖的甘甜。那滋味,至今仍停在舌尖。那時的一塊炸糕,要超過今天的一盅魚翅。不知有此經(jīng)歷之諸君以為然否?
中國人自古偏好油炸食品。春秋戰(zhàn)國時,中原地區(qū)的“八珍”中便包括經(jīng)過油煎的炮豚、炮羊;南方楚地也有炮羊、粔籹。據(jù)專家考證,粔籹是用米面和蜜煎成的點心,即今天麻花馓子的爺爺。不過,這些吃食均屬特供,“閑人免進”。因為當時煎炸用油僅有脂膏即葷油,來源有限。一般百姓如果到了70歲能有口肉吃,已經(jīng)是一輩子沒白活,至于脂膏,一年也未見得能供應二兩。想吃炸貨?沒門兒。其時的五谷之中,雖然列有菽、苴即大豆和麻籽,而且大豆的種植面積曾占糧田總面積的四分之一,但它們只是糧食,未曾用于榨油。因尚無此項技術。
東漢之后,植物油方在中國閃亮登場。《齊民要術》中有關于油坊的記載:“一頃收子二百斤,輸與賣油家,三量成米?!币馑际且豁暤乜墒哲据甲?00斤,賣給榨油坊,可換得三倍的糧食。有了植物油,油才成為動植物體內(nèi)所含的液態(tài)脂肪的總稱,取代了脂膏。此前之“油”,則無這一含義?!墩f文解字》對于油的釋義僅一項:“油水,出武陵孱陵西,東南入江?!笔撬怯鸵?。
中國的榨油法很可能來自西方。亞里士多德時代,希臘便有了這一技術,當時還有人用分期付款的方式租下了所有的榨油器,借助壟斷地位發(fā)了一筆橫財。至今,希臘的橄欖油仍頗有名氣,其上品用來蘸面包,味道絕佳。不過,中國最初榨出的油并非用來蘸面包或饅頭,而是放火兼點燈,屬戰(zhàn)備物資。晉張華在《博物志》中說:“積油滿萬石,則自然生火。武帝泰始中武庫失火,積油所致?!睕]準兒,這火是武庫守衛(wèi)為了解饞,偷著炸油餅鬧出來的。
五代時,油炸食品已具相當水平。據(jù)《清異錄》記載,其時金陵飲食有七妙,包括齏可照面,餛飩湯可注硯,醋可勸盞,最后一妙,則是寒具嚼者驚動十里人。寒具是麻花馓子的大爺,嚼起來能有如此響動,其酥脆可想而知。難怪,東坡先生要為寒具撰寫形象廣告:“纖手搓成玉數(shù)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敝两?,寒具的后代馓子仍是西北許多民族的節(jié)日食品,尤以香油馓子為佳。當年物資緊張時,逢到這些民族過古爾邦節(jié),政府都要增供香油和羊肉。比“閑人免進”強。
炸食的家族成員還有許多,麻蛋便是其一。清梁紹壬在《兩般秋雨隨筆》中說:“煎堆,一名麻蛋,以面作團,炸油鑊中,空其內(nèi),大者如瓜?;浿心旯?jié)及婚嫁,以為饋遺。”他還說有人曾作詩吟詠煎堆:“安得規(guī)模如此大,不堪心腹竟全空”;“四面圓光皆客氣,一般投贈半虛花?!?/p>
安得規(guī)模如此大,不堪心腹竟全空。所指的當然不僅是麻蛋。